張瑞
亞楠不知是怎么從醫院走出來的,街面上熾熱的陽光亮得刺眼,她卻仿佛被推入了深不可測的陰影中,恍恍惚惚地走到了家門。
剛打開房門,提包里的手機響了,亞楠拿出手機一看,是曉晴打來的。
“是我,大作家,你在哪兒呢?”
“我剛到家,我……”亞楠想說剛從醫院回來,話到嘴邊卻說:“今天班上沒什么事兒,就早點兒回來了。你挺好吧,曉晴?”
“我挺好的,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
“你這么早就吃完晩飯了?”亞楠抬眼看了下墻上的掛鐘,才下午四點多鐘。
“哪兒呀,我還不知道晩上吃啥呢?如果你兩口子肯賞光,我請你們吃飯。”
“今兒個怎么有空閑呀?”說這話時一種想法在亞楠的內心滋生出來。
“我打電話是想問你,再有幾天是你們結婚十五周年紀念日,是水晶婚,應該好好慶賀慶賀呀?”
聽了曉晴的話,亞楠心一沉,“勞你費神兒,還替我們想著這事呢?得謝謝你呀。”
“到時我把咱們大學同學找上幾個,大家也借此機會聚一聚,樂呵樂呵。”
“別……”亞楠剛想說別找,可怕電話里說不清楚,便說,“這么的吧,我請你吃飯,咱也不到外面去,我在家里給你做,你過來吧。”
“那可太好了,等著,我一會兒就到。”曉晴掛斷手機。
亞楠和丈夫康健與曉晴是大學同學,又是曉晴的救命恩人。十年前那個清晨,當曉晴吞下兩瓶安眠藥后,如果不是亞楠兩口子及時趕到踹開門,將曉晴送到醫院搶救,又是洗胃又是灌腸,曉晴早就化成灰了。從那往后,曉晴便視亞楠如親姐妹。
上大學時,是曉晴與康健先有了戀情,誰也沒有料到,這個被男同學視為班花的“金絲公主”,竟然和窮山溝里的小子康健扯到了一起。他倆的故事其實特別俗套。
大四新學期的一個傍晚,為了能在第二天同學們合影時有一個新潮的發型,曉晴到一家叫漂亮寶貝的發廊去做頭飾,回來途經一條行人稀少的胡同時,黑暗中一個人竄了出來,摟住曉晴又啃又咬,扯下了曉晴的裙子,曉晴嚇得拼命喊叫。恰巧這時到校外做家教的康健路過,他毫不猶豫地沖上前去,將那個家伙從曉晴身上拽開,在和那個家伙扭打時,一輛巡邏的警車經過,把他們拉到了派出所。這時才發現,康健的肩膀處流出許多血,是被那個家伙用剪發的剪子扎了一個口子,縫了三針。原來這個家伙是曉晴做頭飾那個發廊的技工。
事后,發廊老板阿寶找到曉晴又是道歉又是要賠償,還提出邀請曉晴做發廊的形象代言人。自打那以后,曉晴便同康健走到了一起。
趁曉晴還沒到,亞楠從提包里掏出醫院的診斷報告,這次復查的結果讓她的心情更加沉重。
半年前,亞楠開始感到頭皮發癢,用手一摸是長了類似水皰的東西,后來漸漸地全身都覺得不舒服,渾身無力,時常不明不白地發熱,她也沒太當回事,認為可能是熬夜休息不好造成的,只要注意休息就會好起來了。可是幾個月過去了,身體愈發地難受,于是她在月初到巿里一家大醫院做了一次全身檢查,查出患了白血病,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血癌。
門鈴響了,亞楠打開門,曉晴人還沒走進屋就大聲嚷嚷,“今天拿什么招待我呀?”
“你這個吃貨,就知道吃,你想吃什么?你盡管點吧,想吃啥都行。”亞楠端著一個果盤說道。
亞楠的手機響了,亞楠示意曉晴吃水果,拿起了手機。
“老婆,下午我在登機時給你辦公室打電話,說你到醫院去了,再想給你打手機,飛機就起飛了,現在飛機已落地了,你怎么的了?怎么上醫院去了呢?得病了嗎?”電話那邊,康健急切地問道。
“啊,上醫院,是這樣……”亞楠停頓了一下,“是單位一個同事的母親住院了,我去看一看。”
“是這樣呀,嚇我一跳,我還以為你得什么病了呢。”康健的語氣舒緩下來。
“你怎么不想點兒好事呢?你還得幾天才能回來呀?”亞楠嗔怪地問道。
“哈哈,老婆,我還得三天才能回去吧。”
“那好吧,你多注意休息,別太累了。曉晴來咱家了,我得去做飯了,就不跟你聊了。”
“那你可得好好招待。”
亞楠放下電話,曉晴問,“你家康師傅出差去了?我干女兒今天能回來嗎?”
“彤彤得周五晚上才能回來。我得去做飯了,不跟你聊了,你先吃水果吧。”說著,亞楠轉身進了廚房。
曉晴坐在沙發上,見茶幾上放著一本影集,便拿過來翻看起來。
這本影集,大部分都是亞楠、康健還有女兒彤彤最近幾年的照片。從近幾年亞楠和康健合影的照片看,康健和亞楠都比實際年齡老上很多,剛過四十的夫妻倆人好像有五十多歲。康健少白頭在上大學時都是有目共睹的,他的白頭發太多,有的女同學稱他為康師傅。可不知怎么的,有著一頭秀發的亞楠,這兩三年間也花白起來,也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夫妻連相吧。去年他們拍結婚十四年紀念照時,曉晴就勸亞楠兩口子到發廊去焗油,用曉晴的話講,發廊是咱自己的,咱有這個條件,被亞楠斷言拒絕了,她說就喜歡這種白首偕老的感覺,曉晴很不理解。曉晴說,如果人們都像你們兩口子這樣,我們開發廊的都得喝西北風去了。
原來,在康健為救曉晴肩膀被扎了一刀后,曉晴為感激康健,今天請吃飯,明天請看電影,漸漸地兩個人墜入了愛河。曉晴的爸媽卻極力反對,覺得女兒不能嫁給一個山村的窮小子,雖然小伙子人很忠厚,但少白頭讓人看上去像飽經滄桑,有點寒酸。也難怪,康健和曉晴出去都是曉晴買單,康健一分錢不花,康健不是沒有錢,他做家教掙的錢雖然不多,但除了能自給自足,還時常往家寄一些,就是不肯花在看電影和下飯館上,虛榮心極強的曉晴感到康健過于摳門。這時,漂亮寶貝發廊老板阿寶每到周末都開車來到學校,拉著曉晴和幾個室友出去玩兒,大學一畢業,曉晴成了發廊的老板娘。
婚后,有了曉晴的加入,發廊的生意越發紅火,像開了印鈔機,阿寶欲望也愈發膨脹起來,又投資做起了服裝生意。五年過去了,生意與日俱增,曉晴的肚子卻不見起色,阿寶在南方的父母頗為惱火,說是斷了祖宗的香火,曉晴為此天南地北地跑了許多家婦科醫院,吃了幾麻袋的中西藥也不見效果。一天,阿寶說去深圳上服裝,當發廊被一伙人砸了之后,曉晴才知道,阿寶是和常來發廊的一個少婦到海南玩去了,惹得那個少婦的丈夫領著幾個哥們打上門來。一夜之間,自命不凡的曉晴從天堂被打進了十八層地獄,想想自己這幾年所經歷過的事,曉晴是悔恨交加,萬念俱灰,買了兩瓶安眠藥,在吞下去之后,給亞楠發了條短信。
放下影集,曉晴看見茶幾上放著一份醫院診斷報告,拿過來看了一眼。這一看,曉晴的心一下子抽搐起來,只見上面寫著“造血系統惡性腫瘤,晚期,入院觀察治療。”怪不得剛才亞楠和康健在電話中提到上醫院的事,曉晴明白了,原來康健也不知道這件事,亞楠是在瞞著康健。
亞楠從廚房走了進來,見曉晴面容失色的樣子,勉強苦笑了一下,“都怪我沒來得及收好,嚇著你了吧。”
“怎么能有這樣的事?”曉晴有點兒語無倫次。
亞楠對曉晴說,“咱們倆先吃飯吧,吃完飯我從頭到尾給你講,我找你來,也是有事要同你商量。”
亞楠向曉晴講述起一些她所不知道的往事。
那是曉晴與康健分手后的一天,康健做完家教騎車返回學校,當走到一個十字路口等紅燈時,一輛疾馳而來的電動車撞倒了路邊的一個女人,女人重重地摔倒在馬路牙子上,滿臉是血,那個肇事的電動車卻跑掉了。
天色已晚,馬路上沒有其他行人,那個女人在地上痛苦地翻滾,康健忙走上前去,背起那個女人攔了一輛出租車,將那個女人拉到了醫院。到醫院后,康健又是交款又是取藥,當這個女人的丈夫和女兒趕到后,康健正在急救室外守候著。那個女人的女兒見到衣服上沾滿血跡的康健后一愣,她就是亞楠,被撞的女人就是亞楠的媽媽,做手術的大夫對亞楠的爸爸講,幸虧送來的及時,為搶救爭取了時間。
兩個月后,亞楠的媽媽出院了,大難不死多虧了遇上康健及時出手相救,亞楠的爸媽便讓女兒去請康健吃頓飯,以表達一下感激之情。
亞楠到學校找康健時,問了幾個同學都說沒見到康健,亞楠找到班主任一問才知道,康健昨晩接到村上打來的電話,由于山洪暴發,家的房子被沖塌了,父母二人正在搶救,需快速回家,康健已買了當晩的車票上火車了。
聽女兒說完康健的事,亞楠的爸媽決定應該到康健的家去一趟,人家救了咱們的命,現在人家遭遇難處了,咱們看看能幫上些什么。亞楠的爸爸便和女兒乘當天的航班,下飛機后又搭長途汽車,來到了位于川北山村康健的家。
父女倆趕到康健家時,康健還在途中,村里人說,康健的父母已經死了。山洪暴發時沖垮了康健家的房子,康健的母親被砸死在了房梁下,在田里干活的父親趕回來后,不顧鄉親們的阻攔,非要鉆進倒塌的房子里把老伴兒扒出來,這時泥石流沖了下來,將他們倆人全都卷入了山溝里。
亞楠打小沒見過死人,當她依偎著爸爸的肩頭恐懼地看著這一對老人時,竟有一種似曾相見的感覺,康健長得太像他的爸爸了,特別是他爸爸那白頭發讓她不陌生。亞楠一下子明白康健為什么頭發白的那樣早。
按當地的習俗,亞楠的爸爸為恩人的父母買了兩口上好的棺材,當康健到家后,他們將這對恩愛夫妻埋葬在了大山深處。
在同康健幾天的接觸中,亞楠爸爸對康健有了深入的了解。這位當處長的爸爸親自出面為女兒說媒,將寶貝女兒許配給了康健,在他們大學畢業后,亞楠爸爸托老朋友將康健安排到巿里的一所重點中學,做了一名語文教師,亞楠被招聘到了巿文化局工作。
經過一年多的戀愛,亞楠和康健開始忙于籌備婚事。康健對亞楠說:“我應該把頭發焗一下,要不然參加婚禮的人會以為你找了一個大叔。”亞楠卻說:“去你的,別人怎么看我管不著,我只喜歡這樣的你,這也是真實的你,我將來也會長白頭發,我能嫁給你,不是圖你的頭發白與黑,只要我們能白頭到老就是我最大的心愿。”為此,在結婚照上亞楠特意寫下了這樣一句話,“和你一起到白頭”。
聽到這里,曉晴說:“怪不得那次我讓你們倆到我那里去焗頭,你馬上拒絕了,原來這是你們終生的約定呀,太浪漫了吧。”
“我想求你幫我個忙,無論是從老同學的角度,還是從姐妹的角度沒人能幫我了,就算我求你了。”亞楠的淚水流了下來。
曉晴問:“你讓我怎么幫你呀,你說吧。”
亞楠將自己的想法講給了曉晴。“好吧,這個忙我可以幫你,但我不明白你這個病究竟是怎么得的,你還沒告訴我呢?”曉晴急切地問道。
“以后會告訴你的,現在不行,求你理解我吧。你要向我保證,絕對不能讓康健知道,如果你要告訴康健,咱倆也就算掰了。”
“好,我答應你,你說吧,讓我做什么?但你也得答應我抓緊住院治療。”
“是的,等婚慶日過后,我會上醫院治療的。”亞楠向曉晴承諾道。
三天后,康健回來了,在校住宿的女兒彤彤也回到家中,一家三口圍坐在餐桌旁正在吃晩飯,曉晴來了。
“你真會趕飯點兒,今天怎么這么有空啊?”亞楠調侃道。
“還真讓你說著了。”曉晴摸著彤彤的臉,“想我女兒了,知道她今天從學校回來,借機蹭口飯吃,今天給我女兒做什么好吃的了?給我拿雙筷子。”曉晴在餐椅上坐了下來。
“我也想干媽了。”彤彤撒嬌地在曉晴的臉上親了一下。
餐桌上,曉晴看了康健一眼,對亞楠說:“過兩天是你們兩口子結婚十五周年紀念日,你們打算怎么過呀?”
康健看了亞楠一眼說:“我剛回來,還沒和亞楠碰呢。”
亞楠同曉晴會意地對視一下,對康健說:“我這不也是沒來得及同你碰嗎,聽聽曉晴有什么好主意?”
“要我說呀,怎么也得讓我和彤彤吃頓大餐,得找個檔次高的飯店,我再叫上幾個老同學,大伙兒一塊樂呵樂呵,我想康大主任不會舍不得吧。”曉晴向康健調侃道。
“你說吧,地方任你選,想吃什么也任你點,有你費心張羅,我和亞楠何樂而不為呢,是不,亞楠?”康健沖亞楠說道。
“那是,曉晴你說咋辦就咋辦,我們聽你的。”亞楠回應道。
“那好吧,既然你們這么說我就不客氣了,那你們就聽我安排吧。這結婚十五年是個大喜日子,再加上還有其他同學,你們倆怎么也得有個新的面貌吧。”
“什么是新的面貌?我們老夫老妻還能有什么新的面貌?”亞楠不解地問。
“哎喲,還老夫老妻呢,我說你們呢,要是聽我的話,你們到我那把頭發焗一下,就是一對俊男靚女,彤彤,干媽說得對不?”曉晴摟著彤彤說道。
“可不咋地,咱學校開家長會,同學們都問我,你爸媽有多大歲數,我跟他們說四十多歲,他們都不信。”彤彤接過話茬。
“焗頭?焗頭干什么?誰還不知道我啥樣,你說是不,亞楠?”康健對亞楠說道。
康健以為亞楠會附和他,亞楠卻說:“我看焗一下也行,是應該有個新的形象。”說話間拉了一下彤彤的手,“彤彤,媽給你買了件新衣服,咱們去試一下。”母女倆起身離開了餐廳。
母女倆試完衣服出來了,見康健張口要對亞楠說些什么,曉晴忙搶話說:“康大主任,就這么定了,明天上午九點我在發廊等你們。”說完,曉晴起身告辭了。
第二天上午,在亞楠幾乎是連拖帶拽下,康健來到了發廊,曉晴早就安排好了兩間VIP包房,康健由曉晴指派的一個技師給做,亞楠則在另一間包房由曉晴親自給做頭發。當康健焗完頭走出包房,亞楠和曉晴也從包房里走了出來,康健看了一眼亞楠剛焗過的頭,雖然顯得格外俊俏,但不知怎么的,覺得發型有點兒怪怪的,看上去她們倆人有說有笑,但康健感到她們倆人眼睛都濕漉漉的,好像都流過淚。可能是這姐倆剛聊過動情的話吧,康健這樣想。
婚慶日的下午,在曉晴精心籌備下,巿內一所高檔酒店里,分別了將近二十年的老同學相聚了,亞楠和康健沒想到的是,竟然來了二十多人,有的還專程從外地趕來。老同學久別重逢,無話不說,推杯換盞,每個人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大學時光。
席間,有的人竟唱起了大學時的歌曲。不知是誰提議,讓亞楠夫妻倆合唱一首,康健執意不唱,在大伙兒連推帶搡地簇擁下,亞楠拿起話筒,點了一首《我只在乎你》,大伙兒一聽亞楠要唱這首歌,沖著康健是連喊帶叫,有鼔掌的,有敲桌子的,當亞楠剛唱出第一句:“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里”,就把大伙兒給鎮住了,就連康健也沒想到,亞楠會唱得如此深情,當唱到“任時光勿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氣息,人生幾何能夠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時,亞楠開始哽咽起來,幾乎泣不成聲,淚流滿面,將彤彤和曉晴緊緊抱成了一團。
幾個同學面面相覷,想不到一首平平常常的歌曲,讓亞楠如此投入,融入了這么真摯的情感,在一旁的康健不知所措地為亞楠遞上紙巾。而曉晴心里明白,這首歌恰恰點到了亞楠的傷痛之處。
第二天早上,康健從床上起來,亞楠還在睡著,平日里這時亞楠早就把早餐做好了,可能是昨晚累著了,康健簡單地洗漱一下,到廚房忙活起來。
早餐擺到餐桌上了,亞楠還沒有動靜,怕耽誤了上班,康健走進臥室床前,叫亞楠起床。可連喊了兩遍,亞楠都沒有回應,康健進到臥室床邊,見亞楠的臉頰通紅,像是剛喝過酒似的,康健用手一摸亞楠的額頭,滾燙滾燙的,亞楠發燒了,怪不得她沒起床,康健心里一下慌了神兒。這時,亞楠醒來了,她看一眼床頭的手表,慌張地說:“怎么都這個點兒了,你怎么不叫我?”說著,亞楠掀起被子想起來,可一下子卻又躺下去了。
康健忙說:“我喊你了,你沒聽見,你怎么燒得這么厲害,咱們上醫院吧。”康健說著,就伸手去抬亞楠的頭,想把亞楠扶起來,亞楠卻慌亂地將康健的手推開說:“不用你扶,我自己能起來,沒事,昨晚太累了,一會兒就會好的。”一骨碌下了床,搖搖晃晃地走進了衛生間。
康健放心不下,跟著走了進去,只見亞楠擠出牙膏開始刷牙,刷著刷著,亞楠的嘴角流出了血,康健忙說:“你的嘴里怎么出血了?”亞楠用手一摸,手上也沾了血。亞楠說:“我可能是捅破牙齦了,沒事,漱下口就好了。”亞楠用水漱了好幾口,牙齦還是出血。
康健慌了,“亞楠,你這不對勁兒,咱們得趕緊上醫院。”亞楠一聽說要上醫院,神色立刻緊張起來,“上醫院干嗎?牙齦出血還用上醫院,我不去,我得抓緊到班上,今天我還有重要的事呢。”
見亞楠急著要上班,康健急了,“不行,今天就是有天大的事咱們也得先到醫院,我給你單位打個電話,跟他們請個假。”就這樣,康健像綁架似地把亞楠領到了醫院。
到醫院掛完號后,門診的醫生接過掛號單,在電腦上一輸入亞楠的名字,這位醫生一看電腦,愣住了,對亞楠說,“不是讓你住院嗎?你怎么才來?”康健一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為醫生搞錯了,忙解釋說:“我們是今早才發現這樣,這不一大早就趕來了。”醫生抬頭看了看康健,“你是患者什么人?”“我是她丈夫呀。”康健答道。
“是她丈夫?這位患者得了這么重的病你都不知道?”康健被醫生說的話弄得有點發蒙,這是哪跟哪呀。見康健如此尷尬,亞楠忙說:“他是我丈夫,只不過我的情況他不知道。”聽了亞楠的話,醫生起身站了起來,拽了一下康健,“你出來一下。”
走廊里,醫生向康健講述了亞楠的病情。醫生的話如晴天霹靂,康健差點兒被擊倒。見康健這個狀態,醫生說,“你去抓緊辦理住院手續吧。”醫生轉身進了屋,開了張入院通知單遞給了康健。
護士走進病房,給亞楠扎上了滴流,不大一會兒,亞楠睡著了。病房里靜悄悄的,康健的腦中卻翻江倒海,這一切來的太突然了,亞楠怎么會得這種病呢?聽大夫說是血液里融入了化學物質,康健思來想去也想不明白。這時,曉晴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
見亞楠睡著了,曉晴示意康健走到病房外,康健焦慮地對曉晴說:“曉晴,你說我該有多愚蠢呢,亞楠得了這么重的病,我竟蒙在鼓里,一點兒都不知道,你說我這個丈夫是怎么當的呢?”見康健如此內疚自責,曉晴含著眼淚說:“我今天給亞楠打電話也是要催她抓緊住院,想不到竟發生了這種事。這么說吧,對于亞楠的病,我是比你早知道幾天,亞楠怕你著急上火,讓我先不對你說,可我想這么大的事,我不能聽亞楠的,今天我給亞楠打電話就是要拉她到醫院來,同時也要把亞楠的病情告訴你。”曉晴將從看到診斷報告,到亞楠在發廊包房里焗頭的事,一五一十地講給了康健。
亞楠說:“為了縮小我和康健在頭發的差別,康健和彤彤不在家時,我就開始給自己染發,一開始先是在兩鬂之間少染上一些,逐漸由小變多。”
“那康健就沒注意到你頭發變白嗎?”曉晴問。
染發沒多久康健就注意到了,有一天康健對我說,亞楠,你不要太辛苦自己了,也怪我無能,沒讓你過上大富大貴的日子。你看你,這么年輕鬢角就開始有白頭發了。我說是到歲數了,也該長白頭發了。康健說,這才多大年齡啊,你不像我,咱們家有這個遺傳,你看你爸你媽都六十多歲的人了,頭發不也是挺好的嗎?都是我不好。當時看到康健那副自責的神態,我真想把真相告訴他。后來,康健隔三差五地給我買核桃、何首烏之類的東西,還經常給我熬黑芝麻和黑米粥。
康健的問話,曉晴并沒有感到唐突,卻反問了康健一句:“難道亞楠的頭發你真沒有看出來,亞楠現在的頭發是那天我在她原有的頭發上配飾的一個假發套。”
“我說的呢,這幾天我覺得她的發式有點兒別扭,難怪早上我要扶她的頭時,她把我的手給推開了,她怕我看出來她是戴的假發套哇。”康健恍然大悟。
一個月后,亞楠走了,她帶著對女兒的疼愛、對丈夫的摯愛和對幸福生活的熱望走了。康健整理她的遺物時,在她提包的夾層中翻出了兩封信,一封是寫給康健的,一封是寫給曉晴的,這兩封信均寫自婚慶日之前。
給康健的信中亞楠這樣寫道:
“健,也許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你了,因為我清楚地知道,我是躲不過這一天了。其實能有今天這個結果,在其他人心目中會很不理解,我之所以這樣做,就是為了能與你和諧地生活,和你般配地在一起,不讓人感到我們無論在內心還是外表有任何差異,這是我從同你在結婚時就萌生的一種生活境界。現在我這么做了,也許人們會覺得我沒能順其自然,而是活在別人的感受里,結果是害了自己。但我并不后悔,我這輩子能與相伴,就是老天對我最大的恩賜了,我是一個幸福的女人。如果你能理解我這一點兒,我九泉之下將會更安心。至于我們的女兒,我想你會更加倍地愛護她。”
亞楠給曉晴的信中寫些什么,因為信是封著的,曉晴沒有同康健講,康健也不便向曉晴詢問。
草長鶯飛時節,亞楠的墓前,康健將一束楠竹放在亞楠的照片下方,然后坐在石階上,用手機播放著他們在家中常聽的一首歌曲,“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直到我們老得哪兒也去不了……”凝視著亞楠的照片,康健斷斷續續地對亞楠述說著,“亞楠,咱們不都早就說好了嗎,一起相守到白頭嗎……”
身后傳來腳步聲,康健轉身回頭一看,一個頭裹著白色紗巾手持一束白色康乃馨的女人正緩慢地向這里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