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美國最危險的人：蒂摩西·利瑞

謝天海

1970年9月12日。加州圣路易斯奧比斯波監獄。夜幕初降，一條身影出現在監獄院子里。他50歲左右，身材瘦長，邊走邊看著周圍。趁看守沒注意，他爬上一棵大樹越上屋頂，躲過了密布的電視天線，順著電話線溜到墻外。他喘了幾口氣，沿著高速公路跑了兩英里，來到三棵大樹下面，那里有一輛卡車正在等待著他。車子揚起一路煙塵，消失在夜幕中。第二天，看守在他空蕩蕩的囚室里發現了一張紙條，上寫：“以圣父圣子圣靈的名字，看守們，我要奔向自由了。我為你們祈禱，愿你們也能解放自己。把人關押起來是對人性和上帝的犯罪?？词貍?，你們是罪人。放下這一切，追求自由吧，阿門。”

犯人越獄的消息一直傳到白宮，時任總統尼克松大為光火。不久以前，他還把這個人稱為“全美國最危險的人”。他發布命令，不惜一切代價，將此人緝拿歸案。而此時，這個人已經利用假身份離開了美國，走上了逃往歐洲的路上。

他就是本文主人公，20世紀60年代美國著名心理學家、藥物學家、反文化運動的旗手蒂摩西·利瑞。是什么讓他令總統坐立不安，他到底是怎樣的危險人物？本文將介紹利瑞傳奇而富于爭議的人生。

青年時代：一顆叛逆之心

1920年1月27日，蒂摩西·利瑞出生在馬薩諸塞州一個富有的愛爾蘭家庭中。他全家都是嚴格的天主教徒。祖父老蒂摩西是塔夫托大學教授，后來成為波士頓醫學檢察員，自那時起成為西波士頓地區最為富有的人之一。父親托特步老蒂摩西后塵，成了一名著名牙醫。但他對行醫并沒有什么興趣，一心只想等其父親死后，繼承他的財富。慢慢地，他開始酗酒作樂。小利瑞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漸漸長大。和很多家庭不幸的孩子一樣，利瑞認為自己有一個想象的朋友，每天和他說話，吃飯時會在餐桌旁給他擺一個位子。他喜歡讀書，但與真人相比，他更愛看卡通讀物，最喜歡一只名叫菲利斯的貓。他喜歡各種冒險，姿態優雅，無論面對多大的危險，手里總拿著一杯香檳。

利瑞14歲那年，老蒂摩西去世了。父親托特才發現，他久盼的財富早已隨著1929年股市大崩盤煙消云散。巨大的打擊令他一蹶不振，有一天出門買醉后一去不回，利瑞再次見到他已是23年之后。雖然托特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但他對利瑞的影響不可低估。利瑞不僅繼承了他勇敢、愛冒險的品質，也和他一樣儀表堂堂，出口成章，同時骨子里也和他一樣對中產階級的道德和社會體制深惡痛疾。很多年以后，有一次他和美國作家杰克·庫里凱克一起服用迷幻劑后，利瑞承認從父親身上，他獲得了“逃離”的勇氣。

這種叛逆精神在利瑞進入高中后開始顯現出來。利瑞成了學校校報的主編，他風度翩翩而且文辭華麗，受到周圍學生的追捧，被女生評為“最可愛的男生”。但他時常逃課，而且在報紙上批評學校，這令他和校長關系很僵。高中畢業以后，母親利用手中的關系，將他送入圣十字耶穌學院，希望他畢業后成為一名牧師。但此時的利瑞對天主教的信仰已經發生了動搖。入學一年后就退學加入了西點軍校。學校軍事化的管理單調乏味，讓熱愛自由的利瑞難以忍受，不久之后，他在一次訓練后和同學一起去了周圍的妓院，然后又購買了四瓶威士忌酒帶回學校，分給周圍的同學喝。由于喝得太多，轉天他沒出早操，被校方發現。在對他的詢問中，他沒有承認自己帶酒進校園這一事件，學校認為他說謊，希望他能主動退學。利瑞認為自己只是沒有主動承認，拒絕退學，學校為此將利瑞送交軍事法庭裁定，最后認定他沒有說謊，但仍以不遵守軍紀對他實行了封口令，要求他單獨生活，不得與他人交談，同時他的一舉一動受到嚴格監控，任何小毛病都會導致他被除名。但固執的利瑞并沒有在這樣的打擊之下沉淪下去，而是接受了懲罰，靠讀書和運動度過人生中的黑暗時刻。封口令持續了整整九個月。這期間不斷有新學生向校方詢問利瑞的情況，并對這一制度的合法性提出質疑。在巨大的壓力下，校方選擇了息事寧人，把這個愛找麻煩的年輕人送走。學校派出兩名校官詢問利瑞從西點軍校退學的條件。利瑞要求校方為他開具一份無過錯的書面證明并當眾宣讀。校方同意后，利瑞昂著頭離開了學校。在他看來，這是他人生中挑戰官僚機構的第一次成功，從這件事上，他也學會了如何在對抗權威時以退為進，敗中求勝，對他日后與美國政府和法院的周旋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從西點軍校退學后，利瑞又來到了亞拉巴馬大學，誤打誤撞地進入了心理學專業，但沒過多久，就因為在女生宿舍留宿被開除了。這一系列的入學和退學似乎構成了利瑞人生當中的一種宿命。一方面，憑著其超人的聰明才智、個人魅力和家族關系，利瑞可以很輕松地獲得各種常人望塵莫及的地位和成績，而另一方面，他叛逆而放蕩的個性又一次次令他的成績和榮譽蕩然無存。

學者歲月：名教授與“蘑菇片”

1942年，利瑞成了一名防空炮兵。由于離大炮太近導致聽力損傷無法繼續參戰，被安排在陸軍醫院擔任文職工作。與此同時，他還獲得了心理學學位。 20世紀50年代，正值美國心理學風生水起之時：美國政府實行社會保守主義，對公眾進行規范化管理和控制，心理學對于人類思維研究恰恰能滿足政府的需要；同時，戰爭給美國人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傷害，而冷戰帶來的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可能性又讓整個社會陷入焦慮，心理咨詢療法和抗焦慮藥物正好滿足了這種社會需求。心理學飛速發展造成心理醫生和學者的巨大缺口，給了利瑞這樣的年輕人機會。利瑞退伍后，在伯克利大學獲得了心理學博士學位。畢業后供職于加州大學醫學中心，同時私人開業行醫。1954年，他成為凱撒基金會醫院心理學系主任，短短十幾年間發表了50余篇心理學論文。最令他聲名鵲起的是他名為《個性的人際診斷學：個體評價功能理論與方法》的著作，該書被評為1957年心理學年度佳作，成為美國心理學家的必讀書。接下來，利瑞又出版了一本心理診斷手冊，名為《人際行為多層次測試法》。此后十余年間，這一測試法廣泛應用于監獄系統，用來測試犯人的心理狀態，以確定他們的危險程度。

1967年1月14日，利瑞迎來了人生中的“高光時刻”。在舊金山金門公園舉辦的“內心的人類”大會聚集了來自全國的兩萬名參與者。很多人服用LSD之后，在藥物作用下赤身裸體，神情恍惚地瘋狂舞蹈著。大會吸引了美國所有主要媒體進行電視直播，全美電視觀眾被眼前的畫面驚得目瞪口呆。美國反文化運動的名人包括艾倫·金斯堡、羅伯特·阿爾伯特、社會活動家杰里·魯賓以及詩人勞倫斯·弗里蓋蒂都出席了這次大會。由于嘉賓太多，每人只得到七分鐘的講話時間。利瑞身穿白袍，耳后別著黃色的花朵（用來遮擋他的助聽器），登上講臺，發表了他的著名講話："真正的自由來自內心！ 關注內心，打開大腦，拋棄一切！拋棄高中、拋棄小職員、拋棄高管，追隨我！踏上艱難之路！”臺下人群沸騰了，很多人舉著“利瑞就是上帝！”的藍色和橙色的標語。此后“關注內心，打開大腦，拋棄一切！”這句話成為利瑞的標志，也成為整個美國反文化運動的口號。從那時起，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中每件反文化運動事件中都能看到利瑞的身影：1968年，著名的芝加哥大動亂造成七人被捕，利瑞參與為這七人作證；1969年披頭士樂隊前樂手約翰·列儂和其妻大野洋子在荷蘭阿姆斯特丹市伊麗莎白酒店房間里進行了“要做愛不要戰爭”的行為藝術活動，利瑞躺在二人腳邊；同是1969年，滾石樂隊在阿爾芒特演出時，利瑞就坐在舞臺邊幕處，后來樂隊與哈雷摩托幫派“死亡天使”沖突并造成人員死亡后，利瑞隨同主唱米克 ·賈格爾一起乘直升機撤離……此時的利瑞已經完全擺脫了他學者的身份，成為整個反文化運動中的一個重要符號。

逃亡生涯：與制度的博弈與妥協

20世紀60年代，利瑞的名氣如日中天。擁有大量支持者，他一度想與后來的美國總統羅納德·里根競爭加利福尼亞州州長的職位，甚至邀請約翰·列儂為自己創作了競選歌曲《眾人一心》。然而，美國聯邦調查局一直沒有放松對他的監視。尤其是在尼克松總統上任之后，認為使用麻醉品（主要是大麻）是社會道德墮落的集中表現，LSD也被列入禁藥名單，認為服用之后可能會對使用者的精神造成毀滅性的傷害。利瑞雖然沒有親自參與銷售LSD或從中獲利，但他高調宣傳LSD的做法為社會穩定帶來了極大的威脅。因此派出人手密切監視他的一舉一動并對他進行調查。

早在1965年，利瑞攜第三任妻子羅斯·瑪麗從墨西哥返回美國時，因羅斯·瑪麗攜帶少量大麻被捕。利瑞主動承擔了責任，被指控走私、運送麻醉品和未對管制物品上稅三項罪名，被判入獄30年，罰金4萬美元，利瑞聘請律師推翻了三項指控。到了1968年12月，利瑞再次因非法持有大麻被捕，1970年1月，被判吸毒販毒罪入獄20年。按照美國的法律，犯人入獄前要進行心理測試，根據其危險程度選定關押地點。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利瑞進行的心理測試恰恰是他自己在十幾年前參與設計完成的，他輕松地獲得了想要的結果，被關押在管理相對較為松懈的奧比斯波監獄。利瑞不甘心在監獄中了此殘生，通知羅斯·瑪麗幫他越獄，在一個名叫“地下天氣”的激進恐怖主義組織幫助下，利瑞成功地完成了本文開頭的一幕。

越獄后，利瑞和羅斯·瑪麗在“永恒之愛兄弟會”的資助下開始了逃亡生涯。兩人先是逃到了沒有與美國建交的阿爾及利亞，受到美國分離主義者黑豹黨建立的所謂“流亡政府”的保護。后來與其首領埃爾德·里奇·克里佛關系鬧僵，兩人又逃到了瑞士，受到軍火商米歇爾·霍洽德的保護，霍洽德看似尊重利瑞，實則強迫利瑞將其傳記出版權轉讓給他，從中謀利。在巨大的心理壓力下，羅斯·瑪麗與利瑞分手，利瑞在1972年又搭上了一名英國名媛，名為喬安娜·哈特考特·史密斯，兩人一直保持名義夫妻關系。此后一年多時間，兩人輾轉于歐洲和亞洲各地，選擇那些與美國沒有引渡條例的國家落腳。即便如此，美國政府一刻也沒有放棄對利瑞的追捕。1973年，二人在從維也納飛往阿富汗喀布爾的飛機上被捕，理由是“雖然美阿兩國之間沒有引渡條例，但此項禁令不適用于航空器上”。

回到美國后，利瑞被嚴加看管，保釋金定為有史以來最高的五百萬美元，被投入加州福薩姆監獄單人牢房，有一度與臭名昭著的殺人犯查爾斯·曼森關押在一處。同時，他面臨多項指控，如果所有罪名全部成立，他最多將被判處95年監禁。但利瑞卓越的談判技巧使自己擺脫了困境，通過有條件地與聯邦調查局合作，為他們提供有關“地下天氣”的情報，聯邦調查局放棄了部分指控，再加上尼克松總統因為水門事件下臺，對毒品打擊的力度下降，利瑞得以在僅服刑三年后，于1976年獲釋，來到洛杉磯居住。

出獄后的利瑞仍然擁有巨大影響力。雖然LSD已隨著反文化運動的消退對公眾逐漸失去了吸引力，但利瑞調整了其理論，強調人類能夠通過對于冥想等手段不斷提升意識層次，最終與宇宙空間融為一體，獲得永生。20世紀80年代個人電腦剛剛興起，他就擁有了個人網站，通過網絡宣傳著自己的觀點。作為一個對于心理學進行過深入探索的知識分子，他仍然能夠吸引很多科學家的關注，同時，他充滿冒險的人生和善于炒作的個性也時刻吸引著美國媒體的注意力，他不斷接受采訪，四處開講座，而他一生的經歷也被拍成了紀錄片。

1995年初，利瑞被診斷患上了晚期前列腺癌，得知這個消息，他先是試圖將自己速凍起來，以便未來能夠復活，但最后放棄了這個計劃。他將自己人生最后的時刻拍成了一個紀錄片，名為《蒂摩西·利瑞之死》，片中紀錄下他死后頭被切下，放在冰塊上的過程。令人稱奇的是，在他死后幾個月，他的朋友羅伯特·威爾遜收到了一封電子郵件，上寫：“我已到達這邊，這里非常擁擠?！编]件由他署名，發自他的個人郵件賬戶，但沒有任何人承認發過這份郵件。

利瑞、迷幻劑與美國文化傳統

利瑞的一生可以說與迷幻劑緊密地聯系在一起，迷幻劑既為他帶來了榮譽和巨大的影響力，又令他四處逃亡乃至身臨囹圄。但并不能簡單地將他視為一名大毒梟。他的身上擁有20世紀60年代美國知識分子的時代特征。他曾銳利地指出：“（20世紀）60年代最大的問題是人類拓展了意識，卻沒有拓展智慧?！彼麑SD研究的出發點是科學研究，他宣傳迷幻劑的做法也帶有自身的政治以及意識形態立場。雖然他的行為中不乏沽名釣譽甚至離經叛道之舉，但從根本上代表了他對人類終極命運，包括人與自然、宇宙和思維的思考和探究。與此同時，利瑞對LSD的宣傳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美國社會發展的進程。目前美國很多意識形態的沖突和分裂都可以追溯到20世紀60年代LSD對社會觀念的改造作用。LSD對美國文化的影響在很大程度上還沒有被完全意識到。正如美國作家威廉·巴羅斯所說：“也許再過100年，哈佛才會為利瑞塑一座雕像，令他的反對者們搖頭不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