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男人吆著牛車從山這邊的村莊到山那邊的村莊。牛車在田野里忽隱忽現,忽而簸上岡頂,急爾跌入溝底,像船,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在風雨如晦的日子里,穿行……
吆著牛車的男人遇到駕著馬車的男人,熟不熟,都微笑著打招呼,姑舅,你哪里去?
吆著馬車的,車上躺著兩口袋磨物,多半是青稞豆兒,一只黑白相間的花紋,一只褐色的,有一人長,半抱粗,鼓鼓囊囊,隨車搖晃。我去水磨溝磨面哩。姑舅,你哪地兒去哩?駕馬車的說。
吆牛車的答,媳婦坐了半個月娘家,我去石窩子接媳婦去哩。牛車上一只織著福字花紋的裕旌,一頭裝著倆焜鍋,一頭裝著一包茯茶、一袋新磨制的炒面。
駕馬車的打趣道,哎呦,時日不短了,媳婦也該想姑舅了!
倆人都嘿嘿一笑,別過。山雀也在頭頂上的云窩里忽高忽低地笑著……
牛車穿過村子,會有頑童追趕著爬上車,坐一程,跳下車跑了。牛車駛進靜僻的山谷,大約是飛蟲撞進眼簾,男人揉著眼睛,爾后頭一點一歪地打著瞌睡。這時會有大膽的鳥兒落在車欄桿上,啄食夾在木縫里的青稞。
日頭偏西了,北邊山頭上涌起一堆黑云,像一群憤怒的牦牛,雷聲如悶悶沉沉的牛吼。風吼著四處亂竄,踏過莊稼,莊稼吶喊著,抗爭著,前仆后繼;風掠過崖畔的冰草,像吹響一千只銳利的哨子,刺進耳膜,在心上劃開一道道傷口,像冰草在手上劃開一道道傷口一樣。風也會把深山里野草莓和石蔥花的異香吹到村子里來。正是草莓成熟、蔥花噴香時節。
山雨欲來。牛車晃晃悠悠在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
2
這是一種適于高原山地的木輪大車,
一位詩人稱它為高車——
從地平線上漸次隆起者
青海的高車。
從北斗星宮之側悄然軋過者
是青海的高車。
而從歲月間搖撼著遠去者
仍還是青海的高車。
高車的青海于我是威武的巨人。青海的高車于我是巨人的軼詩。
——昌耀《高車》
木輪大車在青海源于何時,未考。在歷史典籍中,我們可以看到高車在北方草原上輯鱗而行的朦朧身影。高車,是中國北方一古老游牧民族的稱謂。高車在漠北,唐代史學家李延壽在《魏書·高車傳》中曾記述道:古赤狄余種,初號狄歷,后曰敕勒,北方以為高車丁零,其遷徙隨水草,衣皮食肉,與柔然同,唯車輪高大,輻數至多……
可見,高車,也指車輪高大、輻數至多的一種很古老的運輸工具。后漢將軍屯田河湟時,木輪大車是否已在河湟谷地吱呀臨盆了呢?這種高車適于坎坷之途,適于北方的農牧區。我曾在內蒙古草原和俄羅斯油畫上見過類似于青海的高車。
它給人最強烈的印象是那兩只高大的木輪。輪徑四尺余。輞為柏木,柔韌;輻為荊條,堅挺;軸為榨木,結實負重;轅為樺木,均勻修長。為了負重而耐久,還在輪轂上釘滿了半寸見方的生鐵泡釘。
駕車的役畜有馬、騾、牛等所謂大畜牲。走遠路、運重物,還有編馬和稍馬。掛稍子的馬爭強好勝,鞭子一揮,可一路領先,轅馬背負重軛,持重穩當有耐力。
日落月生,冬去春來。高車碾過山野,碾過村莊,留下了彎彎曲曲,沉重又扎實的轍印。先輩的轍印摞著后生的轍印,像兩根古老的琴弦,彈奏著同一首生命之歌……
如果在安靜的夜晚,獨行在城鎮的柏油馬路上,我仿佛還能聽到高車鱗鱗的聲音伴著馬嘯牛喘,從地窨下傳來那偉大的高車,從地平線上漸次隆起——
那是高高的草車呵,像移動的城垛;那是沉沉的糧車呵,像移動的山丘……
上糧納草的車隊,曾承載和哺育過一個古老的農業中國;
那是運送軍餉的車呵,那是拉運戰死者的車;
操吳戈兮披犀甲,車錯彀兮短兵接……
故城,烽火臺,高廟大殿,在轍印那端化為廢墟。這端,是無數殘破的車彀,
沉沒在荒草泥土之中。一切,被日月之輪軋成了幾頁薄薄的泛黃的歷史。
只有腳戶哥的“花兒”還在耳邊響起,粗獷而哀怨——
大山的根里牛拉車,
車拉了柏木的板了;
你把阿哥的心拉熱,
拉熱(者)再不管了。
高車曾承載過無數苦難風流和蹉跎歲月。
我認識一位腳戶哥,今已垂垂老矣。當年,他駕馭著馬車走南闖北,像一個古羅馬的斗士,策馬揚鞭,威風凜凜,引得不少美麗村姑的艷羨。他的車上拉過剿匪的戰利品、火槍土炮,還有匪首臥榻上的一張完好的虎皮,縣文工團的演員,社火隊的龍頭、獅子頭,供銷社的鹽巴、化肥、青稞酒,還有些民間的風花雪月……后來車毀人傷,他再也未能登上過高車。
3
多年后,去接媳婦的那個男人吆著牛車,在暴風雨來臨之前抵達目的地石窩。
石窩村多石,多為花崗巖,巨若屋舍若臥牛,小則如背筑如雞卵。也因此石窩多石匠。男人的泰山大人就是一位有名的石匠,水磨溝一些磨坊五尺闊的石磨扇、饅頭寺門前的一對石獅子,還有一些墳地里的墓碑石桌都是他的大作,男人家磨炒面的手推磨、喂豬的石槽,就連搗蒜的茶窩也是他精心鍛制。
石窩地處高寒,田地貧瘠,只能種黑青稞黑豌豆和洋芋。鐵锨犁鏵深入一點即碰到石頭,故種田的鐵器多有殘缺。石窩人的日子是從石窩里硬鑿出來的。有了青稞,石窩就有了青稞的飯食、青稞的酩餾,有了喜怒哀樂、婚喪嫁娶,有了人間煙火、光陰流轉……
男人的牛車進了村子,滿巷道的狗爭相報信,媳婦抱著孩子和豕姨娘小舅子出門迎接,提東西的提東西,卸車的卸車,姐夫長姐夫短地把男人擁進大門。丈母娘急忙進了廚房,房頂上升起一縷炊煙。烙了一沓狗澆尿香豆油餅,打了一碗荷包蛋,給女婿接風。
一場猛雨在黃昏時分趕來,一群烏鴉從房頂飛過,去山林里尋找避雨的地方。這時,老丈人從廂房里抱來一壇新釀的黑青稞酩餾酒,打發娃娃叫來仁倆隔壁鄰友,一碟酸菜粉條,一碟炒洋芋,一鍋炮了石蔥花的青稞面旗兒,夜戰拉開了序幕。一陣風壓過來,一陣雷滾過去,廊檐水嘩嘩流淌。男人和其他幾個人都來了醉意,有的說話舌頭快窩不過角子了,就開始玩飲酒游戲《飛鳳凰》。
老丈人先唱道——
紅鳳凰飛,紅鳳凰飛,
紅鳳凰飛不動了黃鳳凰飛……
依次往下接唱。一客人唱道——黃鳳凰飛,黃鳳凰飛,
黃鳳凰飛不動了粉紅鳳凰飛……
客人把粉紅鳳凰唱成了混混鳳凰,罰酒一杯。
再唱。然后男人接唱——
粉紅鳳凰飛,粉紅鳳凰飛,
粉紅鳳凰飛不動了紅鳳凰飛……
男人把粉紅鳳凰唱成了混混混凰,罰酒三杯……
越唱越不成調,爆出一屋子笑,驚動了廂房里捉老鼠的黑貓,嗚哇一聲逃走了。
第二天清早,宿醉未醒的男人一臉酡紅,在牛車上載著他的媳婦和襁褓里的孩子,啟程回家。從石窩到家需多半天腳程。
昨夜的雨使山路變得泥濘,蹄印和車轍里積滿了雨水。遠遠看,像一些湖泊,映著早晨明凈的天空。牛蹄踏起泥水,濺上車,媳婦用頭巾揩拭濺在臉上的泥星,紅著臉往男人身后湊,一只手伸進男人的腰。男人說,把住,叫旁人看見不羞嗎?女人說,你啥時知道羞的……
車輪擠出轍溝里的泥水,濺向路邊的花草和莊稼,它們撲倒后又掙扎著離開地面。
眼前的莊稼好像遭了雹擊,葉殘枝敗,一派狼藉??吹竭@些,男人和女人的心情起了變化。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唉、唉地嘆氣。遠山的霧和煙嵐漸漸散盡,陽光照亮田野,逆光而望,莊稼掛著晶瑩剔透的淚珠,閃閃爍爍,一會兒就干了。細聽,可聽見莊稼們的竊竊私語。它們相互鼓勵著,努力挺起受傷的身軀,感恩陽光。
莊稼一茬一茬延續下來,男人女人一代一代延續下來。牛車承載著這一切,從蜿蜒崎嶇的鄉村道路上蹣跚而來。
這時,媳婦驚奇地哎了一聲,你看。
男人轉過身。女人指著車欄桿縫里掙扎而出的幾棵幼苗,青稞的幼苗,黑豆的幼苗,在陽光下楚楚動人。
昨夜一場雨,催生了它們;一遇陽光,它們挺起了身子。
啥大驚小怪的。男人挺了挺身子,轉過頭吆喝著牛。一邊輕描淡寫地說,我們剛認識那年夏天,浪過丹麻“花兒”會,天黑回不了家,我倆躲在青稞地里過夜,第二天早起一看,一根苦蒂蔓竟纏住了我倆的胳膊,還開了一朵花哩,記得不?媳婦紅著臉掐了一下男人的腰。
鄉間的愛情故事樸實無華,自然地生發,像兩只山雀并翅于飛,就盤窩生蛋,像兩只老鼠相親相愛,就打洞拉倉。
這時,柳林里的陽光在牛車上緩緩掃過,像一束束黃綠色的燈光,時而掃過牛身,掃過坐在車欄桿上的男人,掃過女人的紅頭巾,掃過嬰兒憨墩墩紅通通的臉蛋,然后跌下車,掃過泥濘的山路,在水洼里激起耀眼的光斑。
晃晃悠悠的牛車駛進一條峽谷,一只搖晃生命的搖籃,簡陋卻溫暖,遠遠,像一只負殼的蝸牛,朝藍天垂落的峽口蠕動。
一曲“花兒”丟在了靜寂的峽谷里,漸漸被風收去——
大山的根兒里牛吃水,
鼻秦兒落著個水里;
端起個飯碗想起個你,
面葉兒撈不到嘴里……
4
這一路上,男人女人說話不多。也許,他們心里會涌起很多往事。
最激動人心的是,那年正月初九午夜,是在這駕牛車上,男人把女人娶回了家。
星光照亮雪野。兩駕牛車一前一后行駛在山路上,馬燈的兩團光暈由遠及近。前車上男人駕車,戴了一頂狐皮帽,穿了一件白板羊皮襖,勒著紅腰帶,身上落了一層薄霜。車里坐了三個女人,一個新娘,一個迎親的,一個送親的。車里鋪了一層干草,上面鋪了一條紅紗氈,三人裹著厚厚的紅緞被兒,落了一層薄霜。燈光偶爾照到貼著紅紙的牛角上,落了一層薄霜。后車上載著一對新油漆的松木門箱,上面貼著一對紅喜字,落了一層薄霜……
一路遇見騎馬或徒步的夜行人,認識不認識,都向牛車抱拳,恭喜!恭喜!牛車上的人回應道,隨喜!隨喜!聽馬蹄聲和腳步聲消失在夜色里,剩下牛車吱咕吱咕的歡唱聲。
有時,路上跑過一只野兔、野雞或野狐,或驚起樹上的幾只烏鴉、懸崖上的一只貓頭鷹,牛被驚得一蹬蹄,一躬身,牛車突然停頓一下,車上的人被驚醒,一聲驚嘆,而后頭一點一歪,又打起盹兒。
三星高照,雞叫過三遍,東邊山頂上已透出亮縫。天破曉了。路過村莊,早起擔水的媳婦姑娘、出遠門的男人已經出了大門,遠遠向娶親的牛車投來祝福或艷羨的目光。
日頭出來之前,娶親的牛車終于順利抵達家門。早候在門前的人們點起火堆,煨上柏香,點響炮仗,兩只狗和一只貓也快樂地在人群中穿梭。
男人女人入了洞房,牛卸了車,卸了挽具,進了圈棚。
這個村子里又添了一個花兒般才開的新媳婦。
過了一年,男人家里又添了一個新青稞粒兒般鮮嫩的娃娃。像風雨中哭喊的青稞一樣,抵達金色的秋天,這個娃兒在一聲清亮的啼哭中降臨了,與他一起降臨在男人家的,還有一只花牛犢……
5
牛車里的女人又搗了一下男人的腰眼,你記得不?去年冬上,你駕牛車去北山后阿舅家送炒面,喝得爛醉,半夜三更回家來,不是我夢里跑進一只紅狐,猛地驚醒,你就凍死在牛車上了。
死不了!男人背身摸了一下女人的臉,你就是那只紅狐唉!那夜,牛餓壞了,倒著沫,走不動路了,我迷迷瞪瞪看見一只紅狐好像在趕牛。我凍得手腳麻木,快沒有知覺了,紅狐又跳上車暖我,我摸到了它暖和的皮毛。我知道我到了家門口,知道會有人把我領進門,我還知道土炕煨得燙乎乎的。
我是紅狐,那你就是偷食的浪貓,女人說,往后再不要喝那么多馬尿了,命都不要!
我有你這只紅狐保佑,上刀山也不怯,喝幾兩馬尿怕啥!一陣狂笑驚起樹上兩只喜鵲,喳喳喳向遠處飛去。
黃昏,快到家時,路過一片墳地。一男一女正在一新墳前煨火,插在墳頭上的紙幡迎風簌簌抖動、低泣。
一片夕照從額頭滑下,男人的神色又有了變化。
這駕牛車冬春時往田地里送過土肥,堆起滿地墳堆一樣的糞堆,像密密麻麻的奶頭;夏里,修水庫時拉過石料、沙子和水泥,壓斷了車軸;秋后,拉過小山一樣的麥捆、嘰嘰喳喳跳出土地的洋芋,牛仰車翻過,把男人壓在車下,斷了一只胳臂。牛車上,拉過許多想不起來的人和物件。但有一件事,男人永遠難以忘懷。
多年前,男人駕牛車從遙遠的縣城拉回過一個自殺的男人。這個男人是從村子里走出去又走了很遠的男人,一個有血性有格局的當了官的男人。后來不知什么原因,他斷然棄絕了妻子兒女,棄絕了這個紛紛擾擾的人寰。我朦朧記得這個人,這個穿著合身制服,有時屁股上挎著一只藍烏烏的手槍的愛喝酒的志得意滿正值盛年的男人。至今,坊間還流傳著他的奇聞軼事。比如,有天夜晚他正在一個酒場合飲酒,突然縣長要他撰寫一個講話稿,第二天要用,十分火急。他叫人取來一沓稿紙,一邊劃拳喝酒,喝幾杯,在一邊埋頭作文,又喝幾杯,又在一邊埋頭作文。夜半,酒也醉了,文稿也完成了。連夜遞給縣長過目??h長閱后大喜,從辦公桌里摸出一瓶青稞大曲,塞到他手里,說,看你酒癮未過,再咂幾盅子去……
在一個春日的凌晨,漫山遍野的莊稼吐出嫩綠的芽子,在曦光里凝聚著無限生機。男人駕著牛車,載著一具新棺,在山路上忽隱忽現,一溜黑色剪影在山梁上漸次清晰,以及能看出牛車上那口紅棺的色氣了。男人和送葬的鄉親們一起抵達大墩嶺下,安葬了這個曾給村子帶來過榮耀又不幸的人。陽光照在新墳堆和墳前的饅頭、豬肉和米湯等祭祀物上,四周彌漫著新鮮的土腥味和香火味兒。紙錢的黑色灰燼尚在空中飄舞,像黑蝴蝶。從遠處飛來的一群烏鴉還有幾只喜鵲在空中盤旋一陣,有的已經落在不遠處的甥坎上,等待著人們離去……
6
兩道黑色的轍印,遠遠匯成一個黑點。接媳婦的牛車拐過了山嘴,消失了……
再往后,駕牛車的男人和他的媳婦都走了,牛車永遠駛出了人們的視野。我只是偶爾在民俗風情園的大門或展館里看到過牛車的殘骸。那歷經風雨滄桑的木輪,如懸于時空的歲月之輪,軋軋作響……此刻,我的耳邊總會響起那遠去的來自天際的吟唱——
而從歲月間搖撼遠去者
仍是青海的高車
王海燕青海海東人,現居西寧。青海省作家協會會員、海東市作協副主席。創作詩歌、散文等作品逾百萬字。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青海日報》《散文選刊》《黃河》《青海湖》等報刊。著有詞集《湟柳集》、散文集《碎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