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小敏


杏花微雨時,傅建國與友人合奏一曲《半山聽雨》。鋼琴的清透和古琴的悠遠,仿佛在書寫著他們這大半生的故事。
古琴之美,猶如《詩經》,簡單而意蘊深厚。“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一把古琴,如圣山之泉般錚淙瀉下,滿滿的意境,又有著如文學、哲學般的雋永。
一曲《高山流水》傳頌古今,世人皆知唯有樵夫鐘子期方可領會琴師伯牙的“峨峨兮若泰山”和“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斷琴,知音難尋。
司馬相如以一曲《鳳求凰》打動卓文君,成就了一段千秋佳話。回望人生,即便浪漫如斯,也曾于漫漫人生中心生他念,好在過盡千帆,終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士無故不撤琴瑟”,古琴是樂器,卻早已超越樂器本身。有人把《詩經》譽為中國現實主義文學的第一座里程碑,而傳世久遠的古琴,便是這長達數千年的中華歷史文明中,一顆吟唱著中國傳統文化的活化石。
秋夜讀易
初夏的雨后,江寧橫溪,通往郭村的小路上,有一個隱藏在一片綠意中的院落,只露出安靜的牌匾,告訴世人,此處便是“幽度工坊”。南京金陵琴派古琴大師、金陵琴派斫琴技藝代表性傳承人傅建國,正居于此處。
夕陽西下,余暉透過寬敞的落地玻璃墻,照進掛于墻上的字畫和旁邊懸掛著的黑色古琴上。棕色琴桌上也靜臥一張深紅色古琴。傅建國端坐于琴前,雙腳自然平踏,與肩齊寬,雙臂下垂,雙手虛掌置于琴面。只見他先調弦,亦調息,氣定神閑。當第一個音符響起,門外的花犬歡快地吠了一聲,繼而世界一片安靜。
琴曲由散板開始,十徽挑六勾四弦,加上緩吟,瞬間把我帶入一個如秋夜般的意境。伴隨旋律,時而舒緩,時而激越,時而沙沙微響……腦海里仿佛可見一幅有趣的畫面:秋夜,涼風習習,一位古稀長者著一襲長衫,手捋長須,倚窗夜讀。忽然一陣風吹來,翻動著書頁,發出沙沙的響聲,長者不禁戲謔:秋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
好一曲《秋夜讀易》,將孔子晚年讀《周易》的故事娓娓道來。沉浸于琴音,院里的鳥鳴像嵌入了曲調,院外偶爾傳來的汽車聲也似無聲。
學習古琴
琴棋書畫,又稱“四藝”,深得中國古代文人的推崇。“琴”為首,古人有“君子無故不撤琴瑟”之說,可見琴的地位。如鋼琴之于西方音樂的“琴王”之尊,古琴被稱為“國樂之父”。
與鋼琴七個八度音相比,古琴的四個八度音賦予了其安靜而悠長的獨特音域。想要彈奏好古琴,必須通過復雜的指法,靈活掌握散音、按音和泛音,從而進行情感表達。按音,即左手按弦右手彈出之音,指法細膩,音色婉轉圓潤如訴衷情,共147個,被視為“表現力之最”;散音,即右手彈出之音,音色渾厚深沉,共7個,被視為琴曲的蒼勁之根;泛音,即左手觸弦右手彈出之音,音色縹緲而幽靜如天籟,共91個,如韓愈詩云: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
古琴有七弦、三音、十三徽,和吟猱綽注等五十幾種指法,是世界上任何其他樂器所不具備的,正是這些不可替代的元素,繪制了一幅幅水墨煙云般的曲中畫面。
古琴講究意境。如高山的莊重、流水的靈動、梅花的高潔、樵歌的空曠……也似生命,“流水不腐,戶樞不蠹”,生生不息。古琴又有琴趣、琴德,“琴之為器也,德在其中”。
正因如此,古琴界更推崇學琴者從成年后學起。因為有了一定的知識、閱歷的沉淀,撫琴者對曲目的理解、對曲調的表達,才會更加穩重、豐滿。
傅建國便是如此,而立之年第一次接觸古琴,便瞬間被打動,從此愛上了這門修養身心的古老藝術。他說,這就是偏愛。正是這份偏愛,讓傅建國的生活在那一年轉了彎。1999年,傅建國有緣結識了古琴名家、金陵派代表人、廣陵派第十一代宗師梅曰強先生。
幽度工坊
幽度工坊正中心的堂屋是一張張古琴誕生的地方,也是傅建國最愛的空間。
擇一處雅院,親手斫制一床古琴,撫一首琴曲,曾是傅建國的夢想。拜入梅大師門下的傅建國,起點已高于旁人,學琴自不必說,斫琴也要精益求精。斫琴是一門技術,更是一門藝術。
古琴的外形優美、古樸,樣式很多,仲尼式、伏羲式、蕉葉式、神農式……多達幾十種。斫琴是一件漫長的事,從選擇木料、造型,到用料的測量、加工、掏腔、上漆、雕琢,再到最后的上弦調音,近130道工序使得完成每一張古琴都需要兩年多的時間。琴弦多用結實耐用的金屬線,即纏上尼龍絲的細鋼絲,也有用蠶絲做的傳統絲弦,音色更加古樸,但價格昂貴且不易維護。如此復雜的工序,傅建國卻醉心于此。
“當斫琴完成,撥動琴弦的一剎那,是我最滿足的一刻。”傅建國說。
斫琴的木料選取十分講究,上桐下梓,即桐木面板、梓木底板。現在大多用杉木。最好的木料是老房子的房梁。因為木材要經過泡水、剖開、風干,歷時一兩年才能做成房梁,再經過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自然風化,木材的性能已經穩定,琴音方可完美地穿透出來。加上歲月留下的自然紋路,老房梁是斫琴的首選。近些年木料少,傅建國就去云南、貴州、四川等地收集。在他眼里,親手將一塊塊歷經歲月、性質各異的古木打磨成動聽的樣子,是最有成就感的時刻。
談及學習斫琴的經歷,傅建國回憶起了恩師梅曰強。1929年出生于南京的梅曰強,15歲起學習古琴,其風格剛柔相濟、音韻并茂,主張自然與修為兼具,入流派而不囿于流派。
20世紀六七十年代是古琴傳承與發展的斷檔期。古琴少了,彈古琴的人也少了,修琴的地方更是找不到。梅曰強只得翻資料,自己一步一步嘗試斫制、復原古琴。年復一年,梅曰強形成了一套自己的體系,并傳授給弟子。傅建國有幸,獲得了恩師的一整套圖紙,從此走上了傳承斫琴技藝的道路。
數十年,傅建國沉浸在古琴的世界,磨練古琴之音,推廣古琴文化,傳授斫琴技藝。他將工作室從城里搬到郊外,從最初寄居朋友家,到眼前這一畝每一棵花草都是自己打造的幽度工坊,傅建國付出了很多。
匠心傳承
傅建國自詡民間手藝人,愛好不多,鐘愛習琴,醉心斫琴。如今的他不遺余力地推廣古琴這門世界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身為金陵琴派代表性傳承人、南京藝術學院客座教授,傅建國每周抽出兩天的時間進城教授學生,常常受邀參加各種文化活動,推廣金陵派古琴藝術與斫琴技藝,參與策劃南京非遺學院、南京藝術學院等非遺文化的保護與傳承項目。
傅建國這種半養老、慢生活的方式,吸引了眾多非遺文化圈的朋友。“你看,古琴和茶道、香道一直就是并存的,”傅建國說時,也在分享他最愛的紅茶,“就像我彈琴時,會泡一壺茶、焚一炷香,那種感覺是不一樣的。”
在傅建國的影響下,各路文人齊聚于此,青山綠水間,十幾個非遺傳承項目落地此處。沿著幽度工坊向村里走去,茶道、花藝、香道、金陵拓印、書法……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郭村竟成了非遺文化村。
夜幕低垂,這群以非遺為名抱團養老的新村民相聚于此,品茶聞香、賞花識字,共話人生。杏花微雨時,傅建國與友人合奏一曲《半山聽雨》。鋼琴的清透和古琴的悠遠,仿佛在書寫著他們這大半生的故事。
(編輯 宦菁 huanjing0511@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