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社會歷史批評方法主張運用一定的歷史發(fā)展觀念和社會價值標準,洞察作品所隱含的社會現(xiàn)實內容,揭示作品的思想意義,考察作家創(chuàng)作背景,關注文學的教育作用。《孤獨者》揭示了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一種命運結局,蘊含著魯迅對“五四”啟蒙者的審視,同時作品主人公魏連殳還影射魯迅本人,與其生平遭遇存在某種對應關系。對其進行社會歷史視域下的文學批評,有助于生發(fā)作品的思想內涵和探討其中隱含的教育作用。
關鍵詞:《孤獨者》 魯迅 社會歷史批評
《孤獨者》塑造了一個特立獨行、孤傲成性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魏連殳。他不愿向封建舊勢力屈服,獨自品味孤獨,但在生存與死亡的抉擇中,他選擇了以“自戕式”的“生存”來向社會做痛苦絕望的反抗,最終走向消亡。本文擬對作品書寫的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生存現(xiàn)狀進行分析,揭示背后的意義,然后考察作家的創(chuàng)作背景,并對該作品的教育作用進行探討。
一、書寫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
隨著中國社會近現(xiàn)代化的轉型,社會上逐漸出現(xiàn)了一個積極參與并引領中國社會變革的特殊團體——現(xiàn)代知識分子。從康有為、梁啟超到胡適、陳獨秀、魯迅等,我們能清晰地看到從晚清到“五四”時期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成長際遇。面對當時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這群知識分子扛起了啟蒙的旗幟。在“戊戌變法”“辛亥革命”等運動未能有效解決中國實際問題之后,這些知識分子逐漸意識到思想啟蒙才是拯救當時中國的正道。所以他們大多都可以稱為啟蒙者,以“立人”為己任,致力于塑造時代“新人”。但當時的中國是“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幾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動,能改裝”,這就注定了國民思想啟蒙是任重而道遠的。“五四”高潮過后,擺在啟蒙者面前的是慘痛的社會現(xiàn)實。
對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生存現(xiàn)狀的關注與思考是魯迅小說的重要主題。其許多作品都較為真實地反映了“五四”退潮后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人生際遇,也塑造了眾多個性鮮明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形象,如《傷逝》中的涓生、《孤獨者》中的魏連殳、《在酒樓上》中的呂緯甫等。本文之所以選取《孤獨者》中的魏連殳為研究對象,是因為這篇小說較為形象地向我們揭示了“五四”青年知識分子的一種命運結局,同時它對整個文學史上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書寫具有特殊意義。從魏連殳身上,我們可窺探到在社會轉型時期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所經受的無限悲涼與孤獨。魏連殳是一個接受過新思想,敢于同舊的封建思想做斗爭的新新人類,他的身上充滿了與S城民眾格格不入的異性特質,他在人們眼里就是一個異類,是一個被當作談資的人,總有許多零碎的話柄圍繞著他。就連其家鄉(xiāng)寒石山的本家們也不能明白他,將他當作一個外國人來看待。祖母去世時,族長、近房、閑人乃至祖母娘家人等對于喪葬禮儀的操辦,首先想的是如何“對付”這個“吃洋教”的“承重孫”,而不是對逝者的哀悼或對連殳的安撫。堂兄為了一間房子居然強迫魏連殳過繼自己的兒子,并要驅逐借住著房屋的女工。更甚者,魏連殳一直寄予希望的孩子們也僅給他留下了無限失望。作者就這樣通過不同的情節(jié)一點點地斬了魏連殳與這個世界的所有情感聯(lián)系,最后他也只能鉆進由自己親手織成的“獨頭繭”里,成為真正的孤獨者。當我們同情于魏連殳在封閉環(huán)境里無路可走的悲慘遭遇的時候,心酸于一代先覺者被生活折磨得體無完膚而遲疑地說出“我……,我還得活幾天……”時,不禁感到悲痛。但這僅僅只是開始,在與環(huán)境做堅決抗爭而沒有結果之后,魏連殳選擇用死亡來向世界做最后的抗爭,這才是深入讀者骨髓的悲涼和孤獨。在那個黑暗蒙昧的時代里,先覺者們成了整個社會和傳統(tǒng)文化的異類,他們只能被社會上的大多數(shù)人所排擠、逼迫和驅逐,從而無法生存,獨自走向孤獨。
在魏連殳這個知識分子形象背后,蘊含著魯迅對“五四”啟蒙者的審視。“五四”啟蒙運動的根本任務在于通過思想啟蒙來傳播民主與自由思想,促進個性解放,進而造就獨立的個人。但歷史證明這場思想啟蒙運動顯然未能走向深入且有持續(xù)發(fā)展,后人大多數(shù)將該結果歸咎于國民的封建頑固思想和不覺悟,然而事實卻是啟蒙者本身就存在很大的缺陷。在整個啟蒙運動的過程中,精英知識分子實際上扮演了啟蒙主體的角色,民眾則居于客體位置,缺乏主動性。精英知識分子仿若一個個教化者,大多懷揣著強烈的使命感和責任感,企圖通過少數(shù)人之力來擔負起整個民族的責任。對啟蒙者而言,他們想要通過“吶喊”來喚醒“鐵屋子”里沉睡的民眾,但需被喚醒的民眾數(shù)量又是極其巨大的,這就使啟蒙任務變得異常艱難。民眾作為被啟蒙的對象,不僅數(shù)量龐大,而且種類復雜。阿Q、孔乙己、華老栓等都可被視為國民劣根性的代表,而在《孤獨者》中,魯迅又為讀者呈現(xiàn)了幾類別樣的民眾——親人、老人、孩子。寒石山的本家們一心算計著魏連殳的資產和舊房子,毫無親情可言。大良祖母勢利的態(tài)度也逐漸澆滅了魏連殳對老人的希望。就連魏連殳堅持報以希望的天真的孩子們也會為了“要他買東西”而忍受他的戲謔,至此,他傾注在孩子身上的希望也徹底破滅了。這些民眾都讓我們看到了思想啟蒙任務的艱難。“當知識精英們以教化者的身份來教化民眾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他們和民眾不是同一陣營的人,尤其當他們用作教化武器的還是西方的學理和知識之時,他們就只能被這些民眾視為異數(shù)而排斥了。”因此,魏連殳逐步走向了自戕式的道路,以此來向整個社會做孤獨而絕望的反抗。
二、考察作家創(chuàng)作背景
朱正在《魯迅傳略》中言:“《孤獨者》是魯迅小說中自傳成分最多的一篇”,“所有這些,寫的都像是魯迅自己的事情”,“魏連殳的痛苦和矛盾也就是當時魯迅自己的痛苦和矛盾”。魯迅塑造魏連殳這個人物形象,其實也是自我的一種解剖,借此來表達自己內心的矛盾,同時也是為了緩解和擺脫這種矛盾與緊張。在《孤獨者》中,魏連殳作為一個接受新式教育的新黨,在對祖母喪葬儀式的處理問題上,他選擇遵從傳統(tǒng)的一切儀式,“穿白”“跪拜”“請和尚道士做法師”,全都按照舊往的來。“寒石山老例,當這些時候,無論如何,母家的親丁是總要挑剔的;他卻只是默默地,遇見怎么挑剔便怎么改,神色也不動。”這其實是魏連殳在表達他對祖母的“孝”,但同時也表明魯迅“在他的全盤性反傳統(tǒng)思想同獻身于理性和道德的傳統(tǒng)價值之間,存在著一種真正的思想沖突”。一方面,魯迅想要對傳統(tǒng)的道德價值進行某種承擔;但另一方面,作為新文化戰(zhàn)士的他,又要做到堅定地反傳統(tǒng)。由于歷史的局限,這兩種不可調和的思想立場發(fā)生了碰撞,他又無法探尋“一種新的、他達不到的系統(tǒng)文化構架來條理清楚地說明其正當性”。如此,在作者的精神層面就不可避免地產生了對傳統(tǒng)道德價值艱難承擔的痛苦。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在精神層面魏連殳寄予了作者某種思想情感,《孤獨者》中主要人物的物質生活狀況與魯迅的遭遇同樣存在某種對應關系。首先,不管是申飛還是魏連殳,前后都慘遭失業(yè)的噩運。即使后來申飛找到了工作,但“到校兩月,得不到一文薪水”。后來怕別人覺得他“挑剔學潮”,就整天除上課外便關門閉戶。至于魏連殳,飽受學界輿論的壓力,經常有人在小報上匿名攻擊他。到了后來,他的生活也日益艱難,需靠變賣珍愛的古籍來維持生活,更甚者連買郵票的錢都沒有,以至于幾乎過上求乞生活。其次,再看魯迅本人的生平經歷,他從17歲開始就踏上了漫漫人生征途。為尋得賴以生存的辦法,他終身輾轉奔波于紹興、南京、東京、仙臺、杭州、北京、廈門、廣州、上海九個國內外城市。起初從紹興前往南京是為了就讀于免學費的南京水師學堂,接著去東京也是希望可以爭取到官費留學,后來就讀的仙臺醫(yī)科學校也是不需要學費的。再后來,母親希望他能夠掙錢養(yǎng)家,他便從東京回國前往杭州;1912—1925年,魯迅在南京和北京教育部任職。后來結識許廣平并打算與之共同生活,加之不愿繼續(xù)為“官”,又缺乏經濟的保障,便四處奔波于廈門、廣州和上海。晚年更是飽受疾病的折磨。魯迅掙扎奔波數(shù)十載,人生充滿了磨難,心靈布滿了傷痕,魏連殳坎坷的命運,其實亦是魯迅對生存艱難的喟嘆。
除此之外,《孤獨者》還帶有魯迅小說慣用的一種原型形態(tài)——“獨異個人”與“庸眾”并置。這兩種對立形象的存在其實意在說明:“個人越是清醒,他的行動和言論越是會受限制,他也越是不能對庸眾施加影響來改變他們的思想。”魏連殳,作為一名“精神界之戰(zhàn)士”的代表以及傳統(tǒng)文化的叛逆者,他的思想見解是不能為周圍人所接受的,只能被當作外國人而異樣看待。他越是掙扎,與周圍環(huán)境的敵對關系就越緊張。如祖母葬禮上族人們聚議針對他的計劃,學界常有他的流言,被校長辭退,被孩子們與老人嘲弄等。事實上,魏連殳的異性質注定他要處于被孤立、被疏遠的狀態(tài)中,被周圍的人排斥和拒絕。
三、教育作用的探討
社會歷史批評認為文學的價值不僅在于豐富人們的知識,還在于在潛移默化中影響人們的思想和情操。從作品淺層分析上來看,《孤獨者》具有引領和啟發(fā)人們尊重生命,關注傳統(tǒng)人倫親情,珍惜人與人之間的和諧關系,追求人性健康發(fā)展等教化作用。魏連殳雖然是個新黨,也主張“家庭應該破壞”,但仍然是一領薪水就一日不拖延地寄給祖母,祖母死后,他長嚎了約有半點鐘,并把大半器具燒給祖母,一方面是對祖母的哀悼,另一方面則是對祖母一生孤獨的悲痛,這一切無不體現(xiàn)出他對傳統(tǒng)人倫親情的珍惜以及對祖母生命的尊重。他也積極擁護人與人之間的和諧關系,比如他將家中余下的器具送給女工并將房子無期借給她。同時,魏連殳積極引領著人們向善,尤其對孩子抱以無限美好的期望,他將自己的善良與溫情投注于孩子身上,給孩子們買吃的和玩的,聽說三良發(fā)了紅斑痧,急得臉上黑氣更加黑了。魯迅從第一部作品開始,就顯露出一種張揚啟蒙又深感“啟蒙無效”的思想矛盾。魯迅逐漸意識到啟蒙華老栓、阿Q、大良祖母等人是沒用的,故寄希望于孩子身上,所以他在《狂人日記》末尾也發(fā)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告。魏連殳“愿意為此求乞,為此凍餒,為此寂寞,為此辛苦”,正是魯迅為國民思想啟蒙事業(yè)無私奉獻的真實寫照,而“我”與魏連殳的論辯以及魏連殳對生存與茍活的抉擇,也正體現(xiàn)了魯迅對于啟蒙效果的懷疑、焦灼與無奈。雖然魏連殳最終走向了自我毀滅的道路,他做了杜師長的顧問,他不再行善,他戲耍本以為充滿希望的孩子們,讓他們學狗叫、磕頭,但并不意味著作者整個創(chuàng)作傾向趨于消極。小說的另一個角色“我”,其實亦是作者魯迅的化身。雖然魏連殳失敗了,但魯迅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擺脫困境的方式——走。絕望之后,彷徨之后,我們還是要繼續(xù)砥礪前行,不怕孤獨與失敗,毅然決然地同自己、同命運做堅決抗爭。正如小說末尾所寫:“我的心地就輕松起來,坦然地在潮濕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這正體現(xiàn)了內心的坦然與釋懷,是對美好生活的一種向往與追求,給人以不可磨滅的力量與信念。
從作品深層分析來看,魯迅對整個“五四”啟蒙運動存在質疑與否定。魯迅在給許廣平的信中曾經提道:“中國大約太老了,社會上事無大小,都惡劣不堪,像一只黑色的染缸,無論加進什么新東西去,都變成漆黑。”中國在魯迅眼里是一個“大染缸”般的存在,那么生活在其中的中國人必然受到同一文化形態(tài)的“浸染”。因而無論是“精英”還是“庸眾”,身上都負載著所謂的“國民性”,故由誰來“啟蒙”誰,似乎成了一個難以解答的謎題。在魯迅的眾多作品中,“精英”與“庸眾”之間總存在一種不可調和的矛盾,彼此之間相互對峙,而且?guī)缀跛械闹R“精英”在對峙的最后都走向了失敗,魏連殳如是之。魯迅“他雖然意識到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種種弊端,但卻更深知以集體無意識所保存下來的傳統(tǒng)文化,是中華民族群體記憶的經驗積累和歷史延續(xù),任何個人都不能離開文化母體而存活”。林毓生先生也曾說:“以激烈反傳統(tǒng)為前提的啟蒙思想運動是不可能成功的。”因此,筆者認為,《孤獨者》背后,魯迅帶給我們的真正啟示是:人民群眾才是社會變革的決定性力量,中國的覺醒得靠大眾自己走出黑暗和愚昧,而非一兩位孤獨的“啟蒙者”。
四、結語
《孤獨者》中,每一個人物的設置,不管是麻木不仁的庸眾,還是孤獨前行的魏連殳,都是那個時代一種類型人的縮寫。每一處情節(jié)的安排,也都是相關歷史現(xiàn)象與事件的剪影。它為讀者呈現(xiàn)了那個年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生存現(xiàn)狀,同時蘊含著作者魯迅對“五四”啟蒙者乃至整個啟蒙運動的審視。作品不僅寄托了作者的思想情感,而且主人公魏連殳的命運軌跡與魯迅的人生際遇也存在某種對應關系。最為主要的是,作品還對人們的思想具有深刻的教育作用。文本不僅在藝術創(chuàng)造層面獨具匠心,在社會歷史層面更具有不朽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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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范學健,安徽農業(yè)大學本科生,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 杜碧媛 E-mail: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