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蓓
不久前,習近平總書記給北京大學的留學生們回信,鼓勵在華國際學生“多到中國各地走走看看,更加深入地了解真實的中國”。
據統計,中國已成為全球第三大留學生輸入國。在外國留學生眼中,究竟何為中國?如何溝通中國與世界?這是一個大課題,也是一篇大文章。記者為此專訪了北京大學燕京學堂院長袁明,聽她講述一群來自世界各地的優秀青年的“中國故事”。
他們剛來中國的時候,每個人的頭腦中都有不同的中國印象
北京大學靜園三院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小院,朱門灰瓦,京味十足。
燕京學堂的學子們來自全世界79個國家和地區,各種膚色、各種長相的學生穿梭其間,與這座京派小院形成了絕妙的反差。
燕京學堂是一個學制為兩年的碩士研究生項目。自2014年5月啟動以來,共有656名碩士研究生從燕京學堂畢業。未來,無論這些學生在世界的哪個角落停留,他們身上都已經留下了濃濃的中國印記。
問:我們很好奇,是什么原因促使這些外國留學生踴躍報考這個項目?
袁明:幾乎所有來到燕京學堂的外國留學生,都對中國文化特別感興趣。
有一個英國學生叫詹姆士,本科畢業于倫敦大學,他一開始并不會中文,但出于對中國的濃厚興趣,報考了燕京學堂的研究生。他來燕京學堂不久,我和他喝茶聊天,他說:中國有這么多茶,龍井茶、普洱茶,還有唐朝的“茶圣”陸羽,但在國際市場上,為什么中國茶競爭不過立頓紅茶呢?他提出這樣的問題,我覺得特別有意思。這是一個歷史感和時代感交織在一起的問題,由一位英國學生提出來,反映了一種獨特的視角。他來到中國,就是希望帶著自己的問題來觀察中國、深入了解中國。兩年碩士畢業后,他沒有回英國,一直住在北京的胡同里,現在能講一口極為流利的中文。
還有一位本科畢業于芝加哥大學的女生,中文名字叫王黎颯。她大學期間曾經到過上海,還多次探訪人民公園的“相親角”。她很奇怪,為什么中國會有這么多父母給孩子找對象,后來她還以此為內容寫了畢業論文。因為有這段在上海的經歷,她報考了燕京學堂,希望進一步融入中國的環境,更深入了解中國人。燕京學堂的學生除了完成規定的必修課程外,還可以在北大校園里聽自己感興趣的任何課程。王黎颯就去北大馬克思主義學院旁聽課程,用她的話說,她想觀察中國人是怎么學馬克思主義的。她說:要了解當代中國,就必須懂一點馬克思主義;如果自己對馬克思主義一點也不知道,怎么可能了解當代中國呢?我覺得她這個視角非常獨特。她沒有把意識形態層面的東西標簽化,而是把它作為觀察當代中國的一把尺子。
這些來自全世界五大洲的學生,他們剛來中國的時候,每個人的頭腦中都有不同的中國印象,就像是一千個觀眾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他們來到燕京學堂學習,就是想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中國。
問:聽說這些學生都是國內外同齡人中的佼佼者?
袁明:是的。他們來自全球260多所非常優秀的高校,國際生占3/4,很多學生畢業于哈佛大學、普林斯頓大學、開普敦大學、牛津大學、哥廷根大學等著名高校;中國學生占1/4,主要來自國內知名高校。我們錄取的所有學生,都是先由一些國際知名高校推薦或者由學生自薦,然后通過網上面試,有好幾輪面試,競爭非常激烈。
問:在您看來,這些學生有哪些共同的特點?
袁明:第一,他們都是現代知識體系培養出來的學生。所謂現代知識體系,就是隨著現代科學出現以后發展起來的一個全世界共享的知識體系。這些來自全球五大洲的學生,在本科期間都毫無例外地接受了現代知識體系的教育和培養,不少還有跨學科的特點和能力。
第二,這些學生的視野非常開闊。他們大多出生于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現在甚至有了“00后”。我覺得他們的視野開闊與全球化的快速發展有很大關系。燕京學堂的學生中,很多人參加過各種國際化項目,去過很多地方,經歷非常豐富。比如,有的學生曾在非洲參加過疾病防控項目,有的在中東參加過聯合國維和項目,還有一位學生曾經在日本研究了一年禪宗。這些豐富的經歷讓他們擁有開闊的世界視野。
第三,他們普遍關注一些公共議題,比如環境問題、性別問題、公共政策問題、健康問題、教育問題等。燕京學堂有一個很大的特色——采取集中住宿的方式,所有學生吃、住、學習都在一起。因為集中生活的緣故,這些年輕人晚上經常聚集在公共空間聊天,他們聊人類的未來,聊古今的中國,聊真正意義上的“中西會通”,聊人工智能,聊倫理人文……都是有關人類的、國家的、未來的大話題。
第四,語言能力強,尤其是英語熟練。燕京學堂是以英語來授課的,因此,所有學生都能講一口熟練的英語。除此之外,很多學生都掌握2~3門語言,不少學生尤具天賦,最讓人驚異的是有一位越南女生懂16國語言。
第五,當然也是最重要的,就是他們對中國和中國文化感興趣。這和中國在世界上的影響和地位變化直接相關。
燕京學堂有一門必修課,叫“轉型中的中國”
燕京學堂的中國研究分為6個專業方向,包括哲學與宗教、歷史與考古、文學與文化、經濟與管理、法律與社會、政治與國際關系。然而,紙上得來終覺淺,僅有書本、老師是遠遠不夠的。
學堂開設了一門課,叫“轉型中的中國”,是全體學生的必修課。這門課以移動課堂的方式,帶領學生邁出課堂,赴實地調研,從切身感受里深入端詳中國這個古老國家的全新樣貌。
問:全部用英語授課,課程又為中國研究量身定制,哪里去找合適的老師呢?
袁明:我們主要是依托北京大學的優秀教師資源,各種學科專業的北大名師學者,都是燕京學堂的授課老師。我們的辦學方針是6個字:“國際化,主體性?!眹H化就是視野要寬廣,主體性則是指我們要把中國的歷史、中國的文化呈現出來,也就是要講好“中國故事”。
問:北京大學在這方面有著顯而易見的人才優勢。
袁明:我們有一門必修課叫“轉型中的中國”。這門課是全新的,具有開創性。第一年剛開始的時候,這門課是以公開課的形式上的,雖然我們請來了北大的優秀老師上課,但是聽下來,學生們的反應并不太好,覺得比較沉悶。
于是,我們就去了解學生喜歡上什么課、喜歡什么樣的老師。如前所說,學生經常出于自己的興趣愛好,到北大各處去聽課。有趣的是,外國留學生向我們推薦了好幾門他們感興趣的課以及他們喜歡的老師。比如,他們喜歡聽環境科學與工程學院張世秋老師有關環境的課,還向我們推薦了大熊貓研究專家、北京大學保護生物學教授呂植老師。很快,這些課程都被納入了“轉型中的中國”。
我總結下來,受學生歡迎的老師必須具備以下兩個素質:第一,他們的視野是開闊的;第二,他們的課程內容要和學生關注的議題相契合。此外,上課的模式也變成了討論式。學生每次上課都會向老師提出各種問題,上課成了一個互相交流的過程。這樣一段時間下來,很多學生反映,“轉型中的中國”成了他們最喜歡的一門課。
問:這樣的創新課程,做起來好像是摸著石頭過河。
袁明:是的。而在我看來,要做好中國研究,更重要的是要把課堂設在中國的大地上,讓年輕學生尤其是留學生們深入中國社會,把課堂教學和社會實踐結合起來。具體來說,就是根據課程內容,由導師帶領學生去全國各地調研。
比如,中國外交部原副部長何亞非先生是燕京學堂特聘的講習教授,他開了一門課名為“全球治理和中國的作用”。當年在G20峰會、哥本哈根氣候談判等重大國際活動中,何亞非先生都曾在第一線工作,有著豐富的國際經驗。他帶著這個課程的20多位學生,來到G20杭州峰會的原址,就站在當年開會的講臺上,向學生講述了當年世界金融危機爆發的背景以及G20產生的經過。這比在課堂里講課生動多了。
何亞非先生目前還兼任國際山地旅游聯盟的秘書長,這個國際山地旅游聯盟的總部設在中國貴州。于是,他又帶著留學生到貴州,去看大數據中心,去看“中國天眼”,去看苗寨,去看生態農村,還看了在邊遠山區支教的老師們。這正是一個非常多面的、處于大轉型中的中國的縮影。
在浙江桐廬,留學生們聽當地的一位女村委會主任用流利的英語介紹新農村建設情況,他們還去看了當地的污水處理系統、鄉村敬老院、舊民居改建的現代民宿以及“豬欄茶座”“牛欄咖啡”等休閑娛樂設施。這些生動的當下中國故事,有時勝于一般教科書。
雖然這些學生來自不同的國家、有著不同的文明,但他們一起探討共同的問題。同時,隨著他們對中國的了解越來越深,他們身上有一些共同的東西在生長。走進中國,使他們更加讀懂了中國。
“全球青年中國論壇”,為世界青年提供了一個求同存異的舞臺
“全球青年中國論壇”是燕京學堂的學生自發創辦的旗艦活動。自2016年起,一年一度在春天舉行。
今年4月16日至18日,第五屆全球青年中國論壇在疫情之下成功舉辦。來自全球65個國家的155位杰出青年代表、25位行業頂尖專家與燕京學堂的同學們相聚“云端”。
今年論壇的主題是“同舟共濟·再創未來”,這些青年人試圖為這個充滿分歧的世界提出解決方案。
問:“全球青年中國論壇”聽上去規模很大。這真的是一個完全由學生自發組織的活動嗎?
袁明:確實是學生自發創辦起來的,學堂只是全力支持與配合。
2016年,有10位學生共同發起成立了“全球青年中國論壇”,旨在“從多元文化視角對有關中國的議題進行跨學科對話”。發起人中,有1位是中國學生,其他9位學生來自世界各國。他們自己設置論壇的議題,自己設計會標,自己在網上征集參會成員,自己邀請論壇嘉賓。到今年,“全球青年中國論壇”已經是第五屆了,我覺得它形成了燕京學堂的一種新的文化。
而且,這個論壇的規模確實很大。今年的論壇共收到了超過6000人的報名申請,創了歷史新高。
問:這個論壇每年都有不同的主題嗎?
袁明:是的。論壇第一年的主題是“中國與世界”,英語是“China Meets the World,the World Comes to China”。我覺得這個主題設得非常好,這其實是中國自“五四運動”以來一直存在的一個大命題。第二年的主題是“創新:中國創新的身份(Xinnovation:Chinas Identity of Innovation)”。第三年的主題是“復興:中國在全球未來中的旅程(Renaissance:Chinas Journey in a Global Future)”。
我印象最深的是第四屆論壇,主題是“女性:重述中國的故事(Women:Retelling the China Stories)”。我在論壇的主旨發言中,講述了我外婆的故事。我的外婆出生于晚清時期,在她成長的時候,正是“五四運動”的前期,整個中國開始向現代化轉型。受先進思想的啟蒙,她14歲時從家里逃出去,要去上新學。為了給自己掙學費,她給校長的女兒梳了3年的辮子,最后讀完了師范學校。在我小的時候,她一直告訴我,女人一定要獨立。新中國建立以后,我外婆在家里訂了一份雜志,就是《中國婦女》,我是讀這本雜志長大的。外婆是我的人生榜樣,她一直鼓勵我為社會作出貢獻,為中國女性贏得尊嚴。我覺得中國女性走過的道路,也體現了中國的一種文化自信。
燕京學堂的學生佐伊·喬丹來自美國,上海紐約大學本科畢業,她是第四屆“全球青年中國論壇”組委會的聯合主席。她后來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聽了這個外婆的求學故事,她被深深地打動了。所以說,“中國故事”的魅力,是可以跨越文化的。
問:您認為這個論壇最大的意義是什么?
袁明:正如一位發起這個論壇的學生代表所說:人們很容易陷入自己的視角和立場,這很正常,難的是如何客觀意識到自己是受局限的,并學會聆聽、尊重不同甚至對立的觀點。為世界青年提供一個求同存異的舞臺,這是論壇的一個重要意義。
與此同時,我看到這些青年身上有一種責任感、未來感,他們能夠凝聚起強大的正能量。在2017年的北京大學畢業典禮上,燕京學堂的美國學生艾文作為畢業生代表用流利的中文發言,他講的主題就是“君子和而不同”。本科畢業于北大物理學院的劉新宇原來是一個典型的理科男,從燕京學堂畢業時,他說:我想去尋找比我自己更大的意義。從他們身上,我感受到一種強大的生命意義感。
在全球化挑戰面前,回答“我們中國人是誰”這個大問題
“今日世界上,一種不同版本的敘事模式正在卷土重來——所謂的‘我們和他們。一己與他者的關系被推到極致化,他者甚至開始變成了威脅或敵人。如英國詩人吉卜林的感嘆:‘西歸西,東歸東,難相逢?!?/p>
袁明院長在一次演講中這樣描述今日之世界。
跨越文化的藩籬,用中國話語、中國方式向全世界講述“中國故事”,探索“為世界培養了解中國的優秀人才”。這是時代賦予北大燕京學堂的使命,也是76歲的袁明追求的目標。
問:燕京學堂以培養跨文化人才為己任。在您看來,跨文化人才應該具備哪些素質?
袁明: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想先說說美國著名的中國問題專家傅高義先生。傅高義先生于去年年底去世,我們非常懷念他。我認為,他毫無疑問是跨文化學者的典范。為了寫書,他生前經常來北京大學收集資料,我陪他去向一些歷史系老師請教問題時,他總是帶著真誠的笑容,真正做到不恥下問。
傅高義先生博學、睿智、通達、包容。我甚至覺得他有18世紀歐洲啟蒙思想家們的品格特征,那是人類精神的某種遺傳。同時,他也有一種中國的“君子之風”:謙虛、好學、樂于幫扶、善待別人。
2015年的深秋,傅高義85歲了,他又一次來到中國,為他的兩本新書收集資料。在去西南地區的旅行途中,他突然舊病發作,到當地一家基層醫院就醫,并且動了手術?;氐奖本┖螅嬖V我,當時,為了減輕為他診治的中國年輕醫生的顧慮和壓力,他打開手機和醫生們一起“百度”,討論病情,做手術前的準備。我問他,為什么選擇在那里動手術,他說:“我信任他們。”在他眼里,信任就是以生命相托。
我覺得,懂得尊重別人,懂得尊重別人的文化,這是跨文化人才必須具備的一個基本素質。如果心里沒有尊重,其實是跨不出去的。當然,尊重別人的文化,是要建立在充分了解的基礎上。
問:您今年已經76歲了,仍然奮戰在第一線培養年輕的一代,這出于一種什么樣的責任或擔當?
袁明:我1962年考入北京大學,一眨眼,來到北京大學快要60年了。我認為,新文化運動為中國指了一個積極圖強的方向,五四運動之后,我們開始進一步接觸西方文化。中國文化的生命力就在于它的大氣、包容,它自有一種平衡能力,有一種特別的自我修正能力,所以能夠幾千年傳承下來。對此,我們應該有充分的自信。
我自己長期從事國際關系研究,研究世界和中國的關系。當下,全世界都在關注中國的崛起。如果放在一個全人類發展的大框架、大格局中來看,近代以來,中國確實是被忽視得太久了。整個世界、整個人類總是會補上這一課的。而我們中國人自己要有一種文化自覺,也就是說,在全球化挑戰面前,既有世界眼光,又能回答“我們中國人是誰”這個大問題。
中國要為人類作更大的貢獻,在當下,我們不僅要這么想,更要這么做。這就是我為什么76歲還要每天迎接挑戰的動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