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良 口述 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
冷 川 整理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張中良,1955年2月生于黑龍江省哈爾濱市,筆名秦弓。吉林大學中文系77 級本科、武漢大學碩士、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博士。曾任西北大學講師、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務處副處長、文學研究所現代文學研究室主任。2013年起任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特聘教授,曾任上海交通大學學術委員、中文系系主任(2021年3月卸任),學術兼職有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文學評論》編委、《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編委等。在《中國社會科學》《文學評論》《外國文學評論》《文藝研究》《抗日戰爭研究》《日本學刊》等發表論文一百八十余篇,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人民政協報》《讀書》等發表文藝評論一百八十余篇,出版個人專著《五四時期的翻譯文學》《民族國家概念與民國文學》《抗戰文學與正面戰場》《走近魯迅:由崇拜到對話》等,合著《中國現代雜文史》《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圖志》《中華文學發展史》《中國文學通史》,譯著《“人”與“鬼”的糾葛——魯迅小說論析》《恥辱與恢復——〈吶喊〉與〈野草〉》,隨筆集《學術時髦的陷阱》等。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中國社會科學院重點項目、國家出版基金項目等。論文曾獲教育部高等學校優秀科研成果獎三等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王瑤學術獎優秀論文二等獎。
我就從在吉林大學讀書的時候說起吧。本科我們是“七七級”。用蔣寅的話說“你們吉林大學的七七級不得了”,有詩人王小妮,詩人、詩評家徐敬亞,日本思想史專家孫歌,西方文學批評史專家楊冬,古代文論與遼金文學專家張晶,藝術學專家李心峰……我們這個班真是出了一批專業人才。“七七級”其實是攢了十年,我們班年齡最大的有32 歲,最小的16 歲,我當時在班里年齡居中,23歲上的大學。
劉中樹老師是我們本科階段《中國現代文學史》和《魯迅的思想與文學》兩門課的任課老師。我考碩士生的時候還多次去打擾他,像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等就是劉老師介紹我來讀的。后來,劉中樹老師當了吉林大學校長、黨委書記。對于我來說,劉老師是把我帶上現代文學學術道路的第一位啟蒙老師。
第二位對我影響很大的是劉柏青老師,我選過他的《魯迅與日本文學》這門課。劉老師課上談到魯迅與日本文學的關系,還有中國左翼文學和日本文學的關系,這對我后來做中日文學比較研究有直接的啟迪。我最早接受論文訓練也是跟著劉伯青老師。三年級的學年論文,我寫的是《論阿Q 的革命》,劉老師給予肯定,鼓勵我投稿。當時我對論文不太懂,文章有很多欠缺,沒有公開發表,只是印在中文系學生辦的油印刊物上,我的本科學位論文也是跟著劉柏青老師做的《〈阿Q 正傳〉人物談》。為什么選這個題目呢?這是受華東師范大學錢谷融先生的影響,我讀過錢先生的《〈雷雨〉人物談》,十分佩服,覺得這種寫法挺好的。可是當時自己的功底淺,下的功夫也不夠,不過這個題目還是值得做的。
公木先生是我們的系主任,本名張松如。《八路軍進行曲》,也就是后來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的歌詞“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就是他寫的。電影《英雄兒女》的插曲《英雄贊歌》的歌詞“烽煙滾滾唱英雄,四面青山側耳聽”也是他寫的,當時非常流行。吉林大學每年的運動會有一個保留節目:男生四人齊唱,唱的都是公木先生的歌。我聽過公木先生講浪漫主義的報告,那時候我還不太懂浪漫主義,只是覺得公木先生好像做詩人更好。我們班詩人的成長離不開公木先生的鼓勵,他們后來遇到挫折時,都得到過公木先生的鼓勵和保護。
吉林大學的前身是東北人民大學,廢名早年就在這個學校講過魯迅。本科期間,丁玲、蕭軍、樓適夷這些左翼老人曾應邀訪問長春,我有幸聽過他們的報告,也聽過中國藝術研究院王朝聞先生講美學、武漢大學王文生先生講古代文論、文學所張炯先生講當代文學,還聽過李澤厚先生作學術報告,記得是在省委黨校,我們慕名去聽。在吉大那四年,我雖然有點懵懵懂懂,但很用功,后來覺得還是收獲挺大的,打下了一個好的基礎。
本科畢業以后,我來到武漢大學攻讀碩士學位。我的導師有兩位:一位是畢奐午先生,一位是陸耀東先生。畢先生是30年代的詩人和小說家,在天津南開中學任教時曾與何其芳同事,也是知心好友。巴金很欣賞這位文學新人,畢先生的詩集《掘金記》和散文集《雨夕》,都是巴金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編輯出版的。畢先生對徐志摩有點不屑,主要是政治傾向和徐志摩不一樣,不喜歡徐的小資情調。畢先生是河北農村的苦出身,了解大眾的痛苦,1928年在國立北平大學第一師范學院讀書時,他曾與同學王榮庭,即后來的“西部歌王”王洛賓,結伴要去莫斯科,結果阻力重重,未能成行,在哈爾濱流浪了幾個月。所以,畢先生寫的作品帶有濃烈的左翼色彩。抗日戰爭期間,畢先生被日本憲兵隊抓去關進了監獄。巴金在抗戰那么艱苦的條件下,還把他的手稿《雨夕》帶在身邊想方設法出版了。直到抗戰結束后,畢先生才得知《雨夕》出版的事情。
1949年7月的第一次文代會,畢先生是湖北代表團的副團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擔任了湖北省文化局的副局長。關于畢奐午先生的故事,《人民日報》記者、作家李輝曾寫過相關文章。我只看過畢先生關于魯迅《野草》中《秋夜》篇的賞析文章,他也有幾首新詩刊于《詩刊》雜志,還在《人民日報》上發表過短文。畢先生很幽默,他說自己就是一個“侍讀”,是陪你們一起讀書的。我當時還理解不了導師的心情,只是覺得畢先生的文章寫得很好。
畢先生是河北井陘人,天性善良,熱忱寬厚。他與陸耀東先生為我和馬俊山這兩個武大第一屆現代文學碩士生開設的《中國現代文學史》課程,就在畢先生家上課。每次課,學生提問題,導師答疑,師生交流。師母趙老師總是提前準備好點心、茶水,不時提醒我們吃喝。有時有人敲門找人,畢先生70 多歲了,拄著一根拐杖,步履蹣跚地親自把人家帶到武漢大學另一位老先生的家門口,這樣的事兒我都見過好幾次。畢先生閱讀面很廣,他讀過的書,有好多我們沒讀過。畢先生說,研究魯迅就要讀魯迅讀過的書,我們同學悄悄地感嘆:魯迅有童子功,我們這一代恐怕讀不完魯迅讀過的書。有一次課間休息時,畢先生帶我們上二樓,走廊過道里都是書。他還給我們看清代的“褡褳兒”,就是前后搭在肩膀上,前面放書,后面放錢、放雜物。畢先生以前的藏書在“文革”時都失去了,他特別心痛,后來就拼命地買書。也許是以前失書的慘痛太深了的緣故,畢先生的書輕易不外借。我們同學有時就說畢先生待人很厚道,可是涉及到書卻有一點兒小氣,但當我們說想要拜讀他的創作時,他就把家里僅存的《掘金記》和《雨夕》借給我們看。陸耀東先生曾經讓我和馬俊山一起寫一篇畢先生的傳略,但畢先生堅決不同意,因為一寫就要回憶往事,而回憶對于他來說是痛苦的。1985年1月我畢業離校前,承蒙畢先生手書李清照《鷓鴣天·桂花》上半闋見贈:“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該詞的下半闕是“梅定妒,菊應羞。畫闌開處冠中秋。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我想,這首詞正是畢先生的自況。
我的學習,陸耀東先生指導得更多一些。陸先生的研究領域之一是魯迅研究,新時期比較早正面評價魯迅和尼采關系的,一是北京大學的樂黛云先生,再就是武漢大學的陸耀東先生。陸先生和唐達暉先生還合作過一本《魯迅小說獨創性初探》(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陸先生的另一個研究領域是新詩研究,主要成果有《二十年代中國各流派詩人論》《徐志摩評傳》《馮至傳》,以及晚年的《中國新詩史》,第一卷第二卷在其在世的時候就出版了,第三卷寫好了大部分,但沒有最后成型。陸先生2010年辭世后,程光煒等幾個弟子在導師書稿的基礎上完成了第三卷。《中國新詩史》是陸先生的最大學術貢獻。
陸先生思想解放,不僅較早對魯迅與尼采的關系做出了深入的探究,而且勇于挑戰一些關于“有爭議的作家”的“定論”,比如徐志摩、李金發等。陸先生的研究領域也頗為開闊。他對我們說:研究現代文學,魯迅自然繞不過,但是你們不能只研究魯迅,只做魯迅研究,也研究不透;再說你們工作以后,只讀魯迅,怎么夠用?我們中國學者不像日本學者,日本學者可以一輩子研究魯迅,研究一個中國作家,但中國學者,若一輩子只研究一位作家,哪怕是魯、郭、茅,你可能做得很深很細,成為有成就的專家,但是視野不打開,會有發展的種種局限。
在武大,我們還去唐達暉先生家里上過郁達夫研究課,唐先生是陸先生的合作伙伴,有些合作者最后往往產生不愉快,但是陸先生和唐先生的合作始終很好,合作出書、發表論文。我們受教較多的還有易竹賢先生,易先生的魯迅研究很出色,出過專著。我選修過易先生的魯迅研究課,階梯教室學生在百人左右。最受啟發的是他對史料的運用,我過去看魯迅的很多生平史實多是當成趣事來看,但易先生把史實用于學術研究,借以分析魯迅的思想,從中我學會了怎么發現資料和運用資料。有的材料是寫論文的時候才去找的,但有的不是,很多知識以前就知道,只是沒有用到合適的地方,我在易先生這里受到這方面的啟發,在資料使用的廣度和適用性上都有提升。易先生影響最大的還是胡適研究,當時胡適研究還不是太紅火,他恰是早期研究胡適的學者中成果突出的一位。我們的胡適研究課就是去易先生家上課的。
我和同窗馬俊山性格不同,我比較內斂沉默,而馬俊山則活潑外向,有時有點桀驁不馴的樣子。有一次,陸先生看著我倆笑瞇瞇地說:“小馬小張啊,你們倆要是合成一個多好啊!”說得我們也都跟著笑。畢業后,多次在學術會議上見到陸先生,總能感受到一如既往的關愛。有一次在北京開魯迅的會議,正好他的新著《徐志摩評傳》由出版社拿到會場,我趕忙買了一本,陸先生看到以后一定要把書款給我,表示是他送我的,又在書上簽名題字,稱“中良學弟”,那一代人的風度是我們學不來的。2006年在大連開會,漫步老虎灘時,陸先生提醒我研究領域不要一個勁兒地擴大,該收則收,由博返約。此前的拓展視野,此時的由博返約,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陸先生的教誨,永遠銘刻在心。
1985年1月在武漢大學碩士畢業后,我到西北大學工作了三年半,實際等于又讀了一個學位。高校工作對一個人的幫助是挺大的,我在系里給本科生開過必修課《中國現代文學史》與選修課《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等,也為西安藝術專科學校與廣播電視大學上過幾輪《中國現代文學史》。我的感覺是系統地講課,可以發現自己的短板所在以便努力去充電,有助于知識系統化、學術研究歷史化。在西北大學,我幸運地遇到了張華老師,他是山東大學本科畢業,和李希凡、藍翎是同屆。后來,他到北大讀研究生,50年代學習、照搬蘇聯教育制度,叫副博士,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建立研究生制度的第一批研究生。張老師1935年出生,性格耿直,眼光犀利,趕上反右運動,就莫名其妙戴著“右派”帽子在西北大學的資料室工作。他和畢奐午先生一樣,在資料室工作了好多年,一直到“四人幫”被粉碎,才又重新走上講臺。也許與受過苦難有關,張老師待人寬厚,雜文寫得很好。他帶著我們做雜文研究,學術史上第一本《中國現代雜文史》,就是張老師主編的,由西北大學出版社1987年出版。雖然書薄了一點兒,但畢竟是第一本。張老師請曾彥修先生與林非先生作序。曾彥修先生,筆名嚴秀,延安時期的雜文作家。曾老先生很有性格,他在人民出版社當社長,定“右派”時空一個名額,沒完成任務怎么辦?他說誰讓我當社長啊,那我就充個數吧。這樣這位老黨員就成了“右派”,一直待到“四人幫”被粉碎才復出。林非先生此前出版過《中國現代散文史稿》,對現代雜文做過系統研究,張老師請這兩位先生作序,可以說是最佳選擇。這部雜文史出版以后,雜文研究的成果陸續多起來,比如山東大學姜振昌老師的《中國現代雜文史論》,還有福建師大姚春樹老師和袁勇麟老師的《20世紀中國雜文史》等。
當時,張華老師擔任中文系系主任,李成芳老師任中文系黨總支書記。系領導對我很關心,也很器重,我到西北大學不久,系里就任命我做魯迅研究室副主任,魯迅研究室主任是蔣樹銘老師,我主要是做一些具體工作,包括《魯迅研究年刊》的編務。王富仁老師的導師單演義先生是我們研究室的前輩。他過去是研究莊子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調他來研究和講授魯迅,這樣才從莊子轉到魯迅。單先生敦厚善良,對我們年輕人都特別鼓勵,過年開會發言,他就說學生要當好學生,老師要當名導師,大家就笑,說感情單先生就是名導師,因為他有個學生叫王富仁。
西北民風質樸,我在西北大學得到了許多鼓勵。西北大學的三年半,我有兩年獲得學校“教書育人優秀獎”,有一年被評為省直科教系統優秀共產黨員,在年輕教師中是獲得榮譽最多的。1988年考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的博士生,最初接到通知擬錄取為委托培養生,我一時為兩萬元委培費而著急,中文系黨總支李成芳書記和劉建軍主任表示可以由系里提供50%委培費,同時也請得學校資助,共同支持我讀博。幸而后來導師林非先生努力爭取、文學所決定將我由“委培生”改為正式生,這樣就不用支付委培經費了。當時是副所長何西來先生來信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我至今保留著何西來先生筆觸遒勁的信。我在由衷感激文學所的同時,自然也十分感念西北大學中文系的慷慨!
我1988年來到社科院跟林非先生讀博士。之所以考博,和王富仁老師有些關系。他是單演義先生的碩士,畢業后曾留在西北大學工作,后來到北京師范大學李何林先生門下讀博。這在西北大學引起轟動,尤其是現代文學專業。我是1985年春天去的西北大學,王老師好幾年前就已經考博走了,但在西北大學影響深遠。后來西北大學本科畢業、留校任教的陳學超也以同等學力考上了北京師范大學李何林先生的博士生。陳學超與艾曉明、陳福康三人是同一屆。我工作時接手了一個班,任班主任,前任班主任就是陳學超,所以同事就開玩笑說:“中良,你要好好干,爭取和陳學超老師一樣……”這個氛圍自然讓我有了考博的想法。本來我碩士畢業就可以去北京,但是因為我愛人本科畢業分配到西安工作,我讀碩士時我們有了孩子,當時就覺得應該先工作,所以武大畢業后我就直接到西安工作了三年多。林非先生第一年招生時,社科院研究生院新晉導師的消息雖然刊在《人民日報》上,但因未作宣傳,很多人還不知道。第二年研究生院把招生廣告再次刊登在《光明日報》上,大家慢慢就都注意到了。林非先生是魯迅研究、散文研究的專家,其門下報名的人頗為可觀。我的第一選擇也是報了林非先生。
當時,我的考試總成績排名第一,但錄取排在第二。后來我理解了林先生為何將蘇冰列為第一錄取對象,蘇冰的魯迅論文寫得比我好,林先生做魯迅研究,對這一點很看重。原來社科院有本雜志叫《魯迅研究》,出過好多輯,林非先生編發過蘇冰的論文。蘇冰分析魯迅的思想問題,探討魯迅和章太炎的關系,很有深度,文筆也遒勁有力,這一點林先生沒看錯。再就是面試的時候,林先生問過我一個問題,我答得極其糟糕。林先生問:“你覺得魯迅為什么寫《野草》啊?”我的回答膚淺可笑,我說魯迅小說寫了,雜文也寫了,詩歌才能還沒有得到發揮,所以寫了《野草》——我若是在考官的位置上,考生這么回答,這道題我會給他零分,所以我完全理解林先生。既然意識到自己的差距,就要加倍努力啊!

2001年,張中良(右二)與林非先生(右三)、王兆勝老師(右一)等合影
林非先生80 壽辰的時候,我們學生給林先生出了一本八秩文集《思想者的心聲》,收錄了林先生的學術論文和散文代表作,同時還有學者的評論文章、朋友及弟子的印象隨筆,厚厚的一大本。我寫的那篇中提到自己曾經的“小心眼兒”,師母肖鳳教授看到后,笑著安慰我說:“其實你老師對你評價很好。”蘇冰后來到日本教漢語去了,沒有接著做魯迅研究,而我一直在做。我的性格有很多弱點,但有一點還是可取的,就是有點不服輸的勁兒。為什么碩士論文選擇寫老舍的長篇小說呢?就是因為武漢大學考碩士那年有一道15 分的大題,我得了0 分。那道題是“評老舍早期的三部長篇小說”。我當時沒有讀過《老張的哲學》、也沒讀過《趙子曰》和《二馬》,甚至這三部小說的書名都不熟悉。得零分的這道題刺激了我,進校以后我發表的第一篇論文是《淺談老舍〈離婚〉的喜劇特色》,碩士論文選題為“老舍長篇小說風格研究”。性格如此,自己欠缺什么就要補上這塊兒。博士錄取也是因為這點兒波折吧,所以尤其要努力。當時有一門課的成績,導師給我的分不高,那是我沒寫好,蘇冰90 分,何德功85 分,我才80 分,感覺那還是導師給我留了很大的面子。林先生和別的導師很大的一點區別,就是一次嚴厲批評都沒有,他說什么都是非常委婉的,比如我和導師溝通不夠主動,林先生就說:(何)德功常來電話,那意思是說你太拘謹了。我小的時候很活潑,但后來的性格發展卻又過于內向。我有一篇散文叫《母親的表情》,一萬多字,由林先生推薦發表在大連的《海燕》散文月刊上,從懷念母親一直說到我的童年。林先生希望我能開朗一點,他特別寬容,很委婉地來引導。
學術上每進一步,都離不開導師的指導。我做博士論文,開始報的題目是“論20世紀中國啟蒙主義文學”,給林先生說了,他很委婉地說20世紀太大了,能不能縮小到“五四”呢?后來我縮小到“五四”,但還是沒做好,因為那幾年風波跌宕,心神不寧,畢業那年又著急去日本,只能算是勉強過關。我當時覺得論文沒寫好,就希望把我刊于《外國文學評論》的一篇關于法國啟蒙文學的論文作為附錄,林先生笑笑說,附錄就不必了。學位論文就是學位論文,其他的不宜放在論文后面,這些對我的提醒都很重要。
林先生對我還有一個啟發,就是一個學者除了要做好專業外,還是應該寫寫其他文章的。林先生早年寫詩,詩歌曾被選入《中華人民共和國五十年文學名作文庫·詩歌卷(1949—1999)》。新時期以來,在散文史、散文理論研究的同時,他也在散文創作上辛勤耕耘,成績斐然。我向導師學習,堅持寫隨筆,有一段時間寫得還比較勤。我去日本一年,回來寫了一批關于日本的隨筆,那段時間連著發了好幾篇。如果沒有林先生啟發、引導,做榜樣,并且幫我尋找園地,我即使寫隨筆,也不會寫這么多。我的第一本隨筆集《中國人的德行》,本來是華齡出版社約林先生寫的,林先生事情多,很慷慨地把這個機會給了我。不是所有導師都能做到這一點的,如果沒有這個機會,我不會集中思考與深入探討國民性等問題,林先生的恩情,我永遠銘刻在心。
生活上,林先生也對我們十分關心,不時把我們幾個弟子叫過去吃飯,當時還不太時興去飯店,都是林先生在自己家里做。古人在家里待客以“雞黍之炊”表示厚誼,林先生就常常招待我們以“雞黍之炊”,有時也燉紅燒肉。林先生開誠布公,寬厚慷慨,富于溫情,對所有學生都十分關心。他不是通過批評,讓學生有敬畏,而是通過點撥,讓學生逐步去體悟。
博士論文答辯之后,我去了日本一年。當時中國社科院和日本國際交流基金會有聯合培養日本問題專家的計劃,從社科院博士候選人里遴選資助對象。我很感謝社科院與日本國際交流基金的這個培養計劃,感謝研究生院的派遣,東京大學留學一年開拓了我的視野,學術上受益最大的就是日本的實證方法。
我在那里參加了日本的“中國30年代文學研究會”的討論,研究會成員有丸山升先生、丸尾常喜先生,還有佐治俊彥、蘆田肇、小谷一郎、佐藤普美子、白水紀子、江上幸子、加藤三由紀、西野由子等老師,以及正在讀博士的清水賢一郎、杉野元子、鈴木將久、河村昌子等年輕學人。這一年讓我切切實實地明白了什么是實證研究與文本細讀。當時每個月開一次會,討論《現代》雜志的某一期,大家分配任務,一人談一期,承擔者必須把這期雜志相關問題的來龍去脈都搞清楚。社科院唐弢先生也一直主張這樣做,但當時尚未形成風氣,很少有人下這樣的功夫。我也想嘗試做一期,但資歷不夠,他們非常委婉地告訴我,先聽一聽先生們的就可以了。即使只是旁聽了一年,我的收獲也很大,什么是刊物研究,什么是實證研究,體會深切。我的指導教官是丸尾常喜先生,他既有實證研究的功夫,又富于詩性,實證研究交織著詩意的聯想,比如他說魯迅《野草·過客》里的過客,實際就是《秋夜》里寫到的棗樹——過客就是行動起來的棗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我從來沒這樣想過,只有詩人的思維才能做出這樣的聯想。文學研究既要以實證史,也不應規避詩性。丸尾先生是詩人,他每年元旦都會寫一首新年詩,寄給日本和中國的朋友。我已經翻譯了丸尾先生的著作,想過幾年再編一本丸尾先生的紀念集,內容包含他的學術代表作、幾十首新年詩與散文札記,還有懷念和研究丸尾先生的文章,我已經收集了一些相關材料。

秦弓(張中良)譯:《“人”與“鬼”的糾葛——魯迅小說論析》

張中良著:《抗戰文學與正面戰場》
丸尾先生對我影響特別大的除了實證和詩性,還有一點就是他把多學科的方法應用于魯迅研究的嘗試,比如宗教學、民族學、中國古典戲曲,這一點也獲得了日本其他學者的充分肯定和借鑒。丸尾先生之前,當時還沒見有學者把紹興的目連戲引入魯迅研究。日本漢學界這樣做的有兩位:一位是田仲一成先生,還有一位就是丸尾先生,他在80年代初就結合目連戲分析魯迅的作品。后來中國學者受他的啟發,比如劉家思教授,研究紹興劇和魯迅的關系。近年來,我嘗試用歷史學的方法來研究現代文學,所受丸尾先生影響甚大。我在日本的時間不長,但收獲頗豐,幸遇一位好老師。丸尾先生特別慈祥,我們做學生的都在他家吃過“天婦羅”,很多去訪學的中國學者也都得到過丸尾先生的關照。丸尾夫人在送我出門的時候,拿了把小剪子,走到門口,看看四下無人,就把路邊樹枝上的花給我剪下一枝,丸尾先生在后面笑瞇瞇地說:孔乙己說偷書不算偷,在日本偷花也不算。這枝花我放在花瓶里做成插花,還照了相,照片一直保留著。
我做的正面戰場抗戰文學研究,特別是對戰役文學的分析整理,也和在日本這一年的閱歷有關。日本的戰記文學研究歷史悠久,從1904年到1905年的日俄戰爭就已經開始了,很多日本作家都是戰地記者出身,像國木田獨步,戰地報道本身有文學性質,后來他們又用這個題材寫小說;相應的,批評界也有戰記文學研究。我為什么會一個戰役一個戰役地去做抗戰文學的研究,直接原因就是受日本戰記研究的啟發。做抗戰文學/文化的研究,總得把歷史本身搞清楚,有的文章寫得倉促,還有待擴展充實,但學術研究應該有它的歷史感和精確性。
總之,每個學者的成長,都離不開各種資源的滋養,以上大致是學習經歷對我的幫助。
博士畢業后,我留在母校社科院研究生院,崗位是學報編輯。第一年要去職能部門鍛煉,便到研究生院學生工作處一年,第二年回學報,第三年又去教務處當副處長,一直做到1997年2月。在研究生工作處時,楊義老師邀我參加《中國新文學圖志》著述。楊義老師是唐弢先生的弟子,獲得國家教委、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表彰的“做出突出貢獻的博士碩士學位獲得者”的榮譽,研究生院接受了楊老師的建議,每周給我兩天學術假去參加圖志項目。
圖志項目完成之后,沒有了學術假,白天要坐班,晚上想做點學術,疲憊不堪。后來我向楊義老師表達自己想到文學所做專職研究的愿望,他就為我寫了一封很長的推薦信給文學所張炯所長,導師林非先生自然樂于支持,黎湘萍學兄也向現代室主任熱情推薦,在林非先生、楊義老師、現代室主任張大明老師的大力支持下,1997年春節過后,我就到文學所上班了,一直到2013年春天離開,在這里工作足足16年。
從學術上來說,社科院有特殊的地位。過去是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郭沫若院長兼學部主任,屬國家級學術機構,成立之初,從全國選調人才,集中了一批頂尖級專家學者,文學所就有俞平伯、王伯祥、孫楷第、余冠英、蔡儀、毛星、楊思仲(陳涌)等,馮至等一批外國文學專家學者后來獨立出去另組外國文學研究所。1977年5月,哲學社會科學部獨立為中國社會科學院。

2007年,胡景敏博士論文答辯會合影,前排由左至右:楊義、胡景敏、李存光;后排由左至右:王兆勝、張中良、楊匡漢、李輝、劉勇
社科院的學術定位要求學者從宏觀上去考慮問題,要弘揚學術正氣,引領學術前沿。我之所以走向抗戰文學研究領域,就緣起于2005年正值抗戰勝利60 周年,社科院文學所舉辦抗戰文學國際研討會。一方面,我負責遴選出席會議的國內抗戰文學專家,另一方面自己也要提交論文。我翻了很多期刊,發現有關抗戰文學的研究論文很少,就初擬一個發言題目:《為什么抗戰文學研究如此滯后?》,但過了一段時間,快到交稿截止期了,我還遲遲動不了筆。為什么呢?我想自己從事現代文學研究都20 多年了,一篇抗戰文學的研究論文都沒寫過,我有什么資格來分析這個問題呢?后來就決定還是要直接進入這個領域,查找原始文獻,找到一個具體問題的突破口。在文學所圖書館翻了一段時間雜志,這才注意到抗戰文學的表現對象除了根據地和大后方之外,還有一個正面戰場,那么多作家走上戰場,冒著槍林彈雨采訪、甚至作戰,以切實的生命體驗與烈火般的激情書寫正面戰場的英勇抵抗與悲壯犧牲。可惜過去的文學史對表現正面戰場的文學關注太少了。我在會上的報告是《抗戰文學與正面戰場》,第一次提出“正面戰場文學”概念。如果沒有2005年參與籌備這個抗戰文學國際研討會,我大概不會提出這個問題;同樣,如果文學所沒有何其芳老所長那一代搜集保存下來的那么多老期刊,我進入這個領域也不會如此順利。我準備會議發言時最先翻的是《抗戰文藝》,稻草紙的,紙面上凸凹不平地嵌著稻殼,文學所所藏比較全,館藏資料足以支撐起我對這個問題的初步研究。

2011年赴云南考察騰沖抗戰遺址途中,文學所現代室部分成員合影。由左至右:冷川、段美喬、張中良、趙園、劉福春、楊義、薩支山
文學所還有一個重要的工作就是學科述評,這也是文學所的傳統,從樊駿老師開始,王保生、趙園、孟繁林、劉福春等都做過。趙園老師當室主任的時候,曾經邀請院外學者來做,院外學者有積極性,做得很好。后來我接任室主任,覺得這項工作還是應該收回來由現代室自己做,這樣有利于了解全局與態勢。段美喬、薩支山、程凱、呂晴、冷川等年輕同事都做過,對研究室建設與整個學科發展都有好處。學術界很看重這個工作,因為文學所的學術綜述代表了整個學科。這對年輕人融入學術界也有益處。做一兩年學科綜述,只要夠認真,肯定要看大量的論文和著作,可能還要去找當年的博士、碩士論文來讀,這樣就對我們學科整體情況心里有底,自己的選題就會有的放矢,對自己的學術發展大有好處。我做《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執行編委的時候,一直堅持編發年度綜述,這其實也有助于提升社科院文學所在整個學科建設中的作用。我自己也寫過學科綜述,《新華文摘》還全文轉載過一次,說明我們的學科發展還是需要這類文章的,這也鼓勵我有意識地寫了一系列有綜述性質的文章,其中就包括在《文學評論》上刊發的《現代文學研究60年》,使我對學科的整體發展情況始終保持著密切的關注。
我到文學所的第二年,就開始做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的工作,1998年做秘書長,2002年起當副會長,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這個學會掛靠在社科院文學所。之前的秘書長是錢理群先生,錢先生59 歲那年感覺太累,說什么也不做了;社科院出秘書長是有傳統的,錢理群先生之前是卓如老師。錢理群先生要辭任的那一年,楊義老師接替樊駿老師擔任研究會副會長兼法人代表,錢先生就提出你們法人單位能不能出人接手秘書長?這樣,楊義老師就推薦我來做,嚴家炎會長覺得我做過教務處行政工作,大概可以勝任秘書長。做秘書長就要熟悉會員情況,做組織工作,加上之前一直在關注學科的年度發展,對某些比較新的研究較為熟悉。2002年在長沙湖南師范大學開年會,研究會換屆,嚴家炎先生、朱德發先生、黃修己先生卸任會長、副會長,王富仁老師當選會長,楊義老師因為此前已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所長兼民族文學所所長,公務極多,明確表示不再做副會長,這樣一來,我作為社科院的代表,便和吳福輝、溫儒敏、丁帆、龍泉明一起當選副會長,加上連任副會長的陳思和,組成了研究會工作班子。我1997年才進文學所,此前做了近五年行政工作,與其他幾位相比,學術資歷較淺,之所以當上副會長,全憑社科院這一平臺。后來出的成果多了一點,學術界同仁對我的認可度也相應地有所提升。這從客觀上也是對自己的一個激勵,迫使自己在專業上多下一些功夫,并要找尋到屬于自己的一個特有的研究領域。
學術研究還有一個寬和窄的問題。現在,職稱論文和會議論文頗受詬病,認為多為應景湊數之作。我的感覺是如果會議論文充分準備,可以是一個學術提升與拓展的好機會。我2001年發表在《中國社會科學》上的《論五四時期的傳統文學觀》,最初就是一個會議的發言,當時沒有充分展開,但談完后覺得還有可做的空間,會后又下了一番功夫。還有那一年發在《文學評論》第6 期上的《“整理國故”的歷史意義及當代啟示》,最初也是在文學所開會的一個發言稿。應該把會議論文當成拓展視野、深化研究、學術創新的機會。我做魯迅研究的幾篇論文也是源于會議。有一次魯迅研究會在廣州開會,會議主題就叫“魯迅與中國現代文學”。會議的組織者王保生老師說,魯迅是中國現代文學的一部分,但是一個特殊的典型,他和中國現代文學是可以構成互動關系的——這個分析確有道理。后來我就想在魯迅對現代文學的評價上做文章,最后選擇的是魯迅怎么評價30年代文藝思潮的問題。魯迅對30年代文藝思潮的評價,過去我們通常是完全認同。但是,深入考察起來,就會發現他對民族主義文學的批評,并不完全符合事實,那次會議我發言的題目就是“從現代史視角看魯迅”。廣州魯迅會議后,袁國興先生組織一個會議專輯,刊于《廣東社會科學》,其中包括了我的發言稿。會后,我將論題進一步展開,分別論述魯迅對左翼文學、自由主義文學、民族主義文學的評價。這樣就加深了我對魯迅的理解,假如沒有中國魯迅研究會組織的這次學術研討會,我不知何時才能找到新視角。我是借助反思魯迅對民族主義文學思潮的批評,回過頭看魯迅為什么這么批判,他的判斷有無道理,這才進入到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的一個新天地。
我也要感謝職稱論文的寫作,第一年評職稱受挫,趙園老師批評我提交的不是論文,后來我想這個批評有道理。當時我提交的是一篇對世紀之交魯迅評價的回應文章。世紀之交,葛紅兵、王朔等發表了一系列對魯迅有負面評價的文字,我就把這些文章找齊,根據相關的歷史資料做了一個系統的回應。文章發在《魯迅研究月刊》上,有一萬多字,好幾個刊物都予以轉載,我之前發的論文從來沒有這么多人關注過,有點兒小得意,就把它當成其中一篇職稱論文提交上去了。但后來細想,這篇論文沒有提供任何新材料,所有的資料都是別人用過的;也沒有任何創新點。一無新材料二無新觀點,這樣的辯護價值實在有限,它是論文的一種,但不是過硬的學術論文。羅爾綱是胡適的學生,胡適對他說寫論辯性文章是給別人做嫁衣裳,要寫就寫有創造性的。羅爾綱接受了胡適的意見,后來在近代史研究領域頗有建樹。我接受了那次提交職稱論文的教訓,第二次評職稱時,就提交了《論五四時期的傳統文學觀》,這篇論文獲得過第二屆王瑤文學獎的論文二等獎。2001年,我又提交了兩篇在會議發言稿基礎上修訂發表的論文,評上了研究員。有些地方的職稱論文不大講究質量,而是重在刊物與數量,的確有問題。好的職稱論文應該是對自己有提升、對學術有貢獻的那種。這是我對職稱論文的一個想法。

張中良(右)和陳子善老師在華東師大博士答辯會上
2000年評職稱后,一位老師見告,所職稱評審委員交換意見,大致相似的看法是張中良的成果不少,但是涉及面比較大。我想,涉及面較大,和我的學術經歷有關,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對報刊文章寫作的熱心,有幾年寫短文頗多。報刊上的寫作對年輕作者是有吸引力的,路數上和一般論文不太一樣,“短平快”,涉及面更寬——這個也是當時所里有些老師覺得我的研究比較雜的原因。但到文學所工作以后,我逐漸走上了學術機構的工作路徑,領域就相對集中了。說到申請課題,張大明老師給我很大的啟發,翻譯文學的課題就是張老師鼓勵我申請的。張老師提醒我說,翻譯文學目前做的人少,有較大的開拓空間。我就選擇了“五四”時期的翻譯文學為研究對象。我留日一年,對日本文學比較了解,而且自己也做過學術翻譯,容易切近這個選題。“五四時期的翻譯文學”獲準立項為社科院的基礎課題,增訂稿作為楊義老師主持的《二十世紀中國翻譯文學史·五四時期卷》,2009年由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
中間還插入了一個小說史課題。湖南一家出版社請楊義老師主持一套“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史”,約我參與這個項目,承擔三四十年代部分。但后來,所里的幾位同事由于各種緣故都沒有完成,只有我這本寫完了。不成套,沒有達到出版社預想的規模,我只好自己申請出版,樊駿老師和趙園老師為我寫了推薦意見。最后出版的書名是《荊棘上的生命——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小說敘事》,這是我到文學所以后出版的第一本專著。

秦弓(張中良)著:《二十世紀中國翻譯文學史·五四時期卷》

秦弓(張中良)著:《荊棘上的生命——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小說敘事》
在社科院做的第二個課題是“中國現代文學中的民族國家問題”,這是社科院的重點課題。到這個時候,我的研究已經比較系列化了,理論層面的關注也更為自覺了。第三個課題就是前面談到的“抗戰文學與正面戰場”——這是文學所的重點課題。
還有一個影響研究視野的因素,就是擔任室主任和學會的工作,在客觀上促使我對較多的作家、流派、社團或者學科中的某些話題有所關注。開始好像沒有什么系統,但此后隨著問題指向的逐步明晰,以前涉及到的一個個散點都成為更大框架中的關鍵節點。反過來想,做現代文學如果沒有對散點問題較為廣泛的關注,自己的研究體系怎么能形成呢?這應該也是讀研時陸耀東先生提醒我們不要只做魯迅的初衷。我到上海交大后開過“五四”文學、左翼文學、京派文學、魯迅研究等課程。單說左翼這個領域我沒有專門研究過,但我之前做過研究的一些作家都是左翼的,茅盾、丁玲、張天翼……以前下的功夫這會兒都派上了用場。專家之學很重要,也會有大成就。楊義老師談過,走學術道路應該有專家的功夫,更要有學者的抱負和眼光。沒有前者,做的東西站不住腳、生命不會長久;沒有后者,只能固守于一個領域深耕細作,不可能產生大氣象。黃修己老師也曾說過,做現代文學很難出大學者。若固守現代文學畛域,那可能會如黃老師所說;但若把它打通了做,局面就完全不一樣。北京林業大學有一位陳俊愉先生,我有幸去家中拜訪,陳俊愉先生說,他搞梅花研究,“文革”時有的學生批判說就搞個梅花,有什么資格當科學家?但后來陳俊愉先生當上了中國工程院院士,不僅因為他的《中國梅花品種圖志》《中國花經》是這個領域最權威的著述,而且因為他通過對中國歷代梅花譜的研究,總結升華出一整套中國植物學研究的方法論,在中國野生花卉資源探索方面也有大建樹。陳俊愉先生的成功證明,小學科同樣能出大學者,但要精深且有大視野。陳先生由梅花這個專題起步,拓展到整個植物學研究,這就是由專家到學者的升華。我們的學科永遠需要專家,但也永遠需要學者,二者無所謂孰高孰低,但從理論構架來說,學者的氣魄更大。
我自己的目標是先把抗戰文學史寫完出版。我理想中的文學史,不是現在通用教材這樣的體例,魯迅的《漢文學史綱要》是抓住每個時段的典型現象,不是像現在的文學史,一個體例貫通下來。我想學習魯迅的寫法,抓住每個時期的典型現象,用它們來引領各章節。比如說東北抗戰文學,我要以《義勇軍進行曲》帶起義勇軍抗日題材。關于華中敵后戰場,我會以阿英的《敵后日記》為核心寫一章,相關的解讀我已經發了兩篇,但還沒有讀完。丘東平會有一章,延安風景也是一章,我正在寫,從茅盾的《風景談》引出,先談文藝座談會前的延安文學狀況,其中丁玲是典型個案,座談會以后的文學狀況也會是一節。希望寫出來會有自己的特點。另外一個中長期的計劃,我想寫一本獨特的現代文學史,在現有的民族國家問題和抗戰問題研究的基礎上去做這項工作。
我始終覺得,歷史學與美學相結合的馬克思主義文藝批評,對我們的學科而言是一個很有效的方法。就我個人來說,更欣賞那種歷史還原的研究。比如談“濟南慘案”的文學表現,把這個事件前前后后的外交背景搞清楚,把相關作品的創作背景弄清楚,像左翼的馮乃超等作家,把他們寫作的心路歷程展現出來;還有民族主義文藝運動,把這個運動的背景、作家的背景、事件的背景,作品刊物的發展背景,都搞清楚的話,結論自然就會呈現出來——這就是歷史還原。當然,怎么把歷史還原和審美研究結合起來,這個值得細細推敲和揣摩——那是下一步的工作;但如果沒有對歷史的切實把握,一味迷信理論方法的穿透力,往往會落入學術時髦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