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 偉
蘇州大學文學院
近些年來,常聽到青年學者感嘆,中國現當代文學學術研究領域人滿為患,作家作品早被搞得滾瓜爛熟,史料考證到了研究作家每天吃喝拉撒、行走坐臥的嚇人程度。于是,只能“跨界融合”,奇兵致勝,有的與文化研究聯合,從牛仔褲到麥當勞,一通折騰;有的投拜在思想史、社會學、傳媒學門下,引文和文學關系不大。論文越寫越深奧玄妙,越寫越遠離文學本身。從積極意義上說,這是開拓研究視野,打通學科壁壘,豐富學術思維;從消極意義上講,則是“種了別人的田,荒了自己的地”,失去了文學研究的主體地位?,F當代文學研究,真的沒有可研究的東西了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相比古代文學較為成熟的學科建構和研究格局,現當代文學研究還存在大量空白點和可疑點,研究潛力巨大。只不過,要看學者能否突破研究現狀,是否具備實現有效學術創新的能力與勇氣。作家作品論本是文學研究的基礎,反而成了當下容易被忽視的研究領域?,F當代文學專業,每年有大量碩士與博士畢業,如果選一個“作家論”當選題,十有八九會被質疑學術能力不足。那么,作家作品論是否失去了研究價值?以此而言,青島大學王金勝的這本《陳忠實論》(作家出版社2021年3月版),是一部別開生面的學術著作,也是一部新穎的作家論。王金勝在傳統學術研究領域,通過扎實的史料、縝密的論證,在整體觀思維下的文學史視野中,富于洞見地更新了陳忠實研究的話語結構,提高了“當代作家論研究”的水平。
首先,傳統作家論需要先從年譜入手,扎扎實實地做好史料,特別是第一手史料建設工作。傅斯年說過“史學即是史料學”,搞史料要有“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的孜孜以求的精神。就文學史研究而言,現當代文學離當下比較近,史料豐富可得,但也容易陷入家屬官司、人事糾紛、話語禁忌等重重阻礙,特別是當代文學,這種情況更為嚴重。這也使得作家年譜,甚至是作家傳記、評傳,要不就是歌功頌德的勵志故事,要不就是平鋪直敘、毫無新意的材料堆砌。舍得花大功夫,花費時間、金錢和精力去采訪,尋找直接與間接的材料,不隱惡,不溢美,不唯上,堅持追求真相和真理的品格,就顯得格外可貴。放眼望去,很多史料問題就擺在那里,但如果沒有課題項目的支持,就是沒人愿意真正去“毫無功利”地研究。郁達夫在南洋是否死于日本憲兵之手?日本學者鈴木正夫對此的研究是否可信?路遙在“文革”期間的歷史,到底是何面貌?張賢亮如何從勞改農場的“勞改犯”變成“改革之子”等問題,都有待于有志氣、有勇氣的學者去挖掘整理。細致扎實、真實可信的年譜,有利于我們的文學史建設,澄清史實;也有利于我們更深刻地理解作家和作品。更重要的是,通過這些史料,哪怕是態度完全相反的史料的呈現,也有助于我們重返歷史,回到歷史現場,理解文學與時代隱秘而深刻的內在聯系。比如,商昌寶的《茅盾先生晚年》,就是一部善于使用“互見法”,“讓史料自己說話”的作家傳記研究專著。要做到這一切,必須對層層疊疊的、看似定論的文學史成見進行有效辨析,搞清他們塑造話語光暈的建構秘密,清理那些或美化或誣陷的虛假材料。
王金勝的《陳忠實論》,其讓人稱道的地方,首先就在于扎實的年譜建設。長達一百多頁的《陳忠實年譜》細致地梳理了陳忠實的生平和創作情況,很多資料是第一次面世,非常有價值。該年譜的第一個特點,是注重時代、文學體制與作家之間的關系。比如,1982年,陳忠實在《小說界》發表小說《康家小院》,王金勝結合編輯魏心宏和陳忠實本人的說法,探討該作品的起源、特色,特別是陳忠實對傳統如何進行回顧和反思的;該年譜的第二個特點,即詳細梳理了陳忠實的整體創作,特別是“十七年”時期和“文革”時期的創作。比如,《接班以后》《高家兄弟》《公社書記》《無畏》等“文革”時期小說,王金勝仔細地梳理了這些創作的來龍去脈與具體的創作環境。比如,《接班以后》是陳忠實由民辦教師借調到立新公社,任公社衛生院革命領導小組組長后,1973年春到西安郊區黨校學習期間構思并于國慶節期間寫成?!陡呒倚值堋肥顷愔覍嵢蚊鞴绺镂瘯敝魅魏?,到西安市南泥灣“五七”干校學習鍛煉期間寫成。1975年,陳忠實參與撰寫的村史《灞河怒潮》,由陜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村史、部隊史、公社史的撰寫,是“十七年”乃至“文革”時期的重要文學現象,是早期當代文學史的重要內容(如1965年華中師范大學編撰的《中國當代文學史稿》),帶有強烈的時代印記。這也是新時期后,伴隨文學史重寫思潮,被很多研究者刻意遺忘的東西。這些史料也是從前的陳忠實研究所忽視的,王金勝對此進行了細致考證與整理,這對于認清陳忠實的整體創作大有裨益,也有助于還原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文學發展的真實圖景。
其次,將作家從“斷裂性”分期中解放出來,進而將之放置在一個長歷史階段中,注重考察“歷史中的作家”和“作家的歷史”之間的互動關系,還原作家的真實全貌和內在復雜性,也以此加深我們對時代和當代文學史的理解。當代文學研究的一個重要問題在于,有著強烈的、帶有意識形態意味的批評化痕跡,缺乏客觀科學呈現的、嚴謹的史學意識與文學史建構。這也就導致當代文學研究總處于現場批評化的、去歷史化的形態(程光煒語)。這種批評化的一大表現特點,也在于當代文學史呈現出頻繁斷代的暴動沖動,不同時期的當代文學史書寫面貌差別很大,缺乏聯系性的、整體性的學科知識建構與史學意識。當然,這種情況不是當代文學史研究所獨有,應該說是承襲自現代文學研究的中國現代文學史的“娘胎里帶來的問題”。比如,從今天的視角,回望趙家璧主編的《新文學大系》文學史建構,其十年斷代法,小說、戲劇、散文、詩歌的“四分天下”法,以現代名義驅逐古體詩詞的“現代命名”,都存在著現代意識強行植入文學研究導致的“偏執病”,因而在重構的新文學歷史圖景之中,強化意識形態立場,也就失去了歷史意識,將自己描述為“自然”過程。這也影響了當代文學的作家傳記、作家作品論研究。很多當代作家呈現出“文學思潮作家”的刻板形象與意識形態化傾向,比如,80年代創作改革小說《陳奐生上城》的高曉聲、90年代新歷史主義化的陳忠實等。作家的整體性,特別是作家在不同時代創作的內在聯系,作家與時代環境的關系,往往被簡單化處理了。
王金勝的《陳忠實論》,通過扎實的分析論證和資料準備,擺脫了將陳忠實定義為90年代保守主義思潮或新歷史主義思潮作家的印象。作者試圖在社會主義文藝體制,特別是新人培養體制的變異、作家主體與時代的關系上考察陳忠實的創作。他將陳忠實在“十七年”、“文革”與新時期、新世紀的創作,作為整體來觀察,注重研究其內在的聯系性和突變性的關系:“陳忠實的寫作貫穿‘十七年’‘文革’‘新時期’直至新世紀,是一個與共和國文學同步成長和發展的作家,是具有很強的典型性和普遍意義的作家,如果僅從政治層面批評或從藝術層面有限地肯定其‘十七年’和‘文革’時期的寫作,或將《白鹿原》之前的寫作都看作為這部長篇所做的‘前期’準備的話,那么,對于作為當代代表性作家之一的陳忠實來說,難以說得到了公正、公平的學術待遇,對于陳忠實研究和當代文學史研究來說,則或可是一個重大缺失。有意識地將陳忠實及其創作納入社會主義文藝制度、作協體制和機制的場域中進行研討,有著充分的學理和學術層面的必要性。”這對我們來說,是很有啟發的。再比如,1976年3月,陳忠實參加《人民文學》“學習班”,將柳青的發言通過小說人物之口加以 “轉述”,寫成“反潮流”小說《無畏》并刊于《人民文學》1976年第3 期。陳忠實這篇以“反走資派”為主題的小說在“四人幫”垮臺后被審查,并撤銷其公社黨委副書記職務?!稛o畏》類似蔣子龍的《鐵锨傳》,都是所謂“文革”小說,常被當成“作家污點”,在作家研究中被模糊處理。而王金勝認為,這個節點恰是陳忠實“棄政從文”,從“業余工農兵作家”轉變為“現代作家”的開始,其文本形態和價值轉換,在其后的創作中依然發生著影響。由此,我們看到,陳忠實并非90年代全球化多元化體制詢喚出來的,一個反體制的將欲望書寫與保守自由主義結合的“儒學中國”或“傳統中國”的作家,而恰恰相反,他是社會主義文藝體制內部變法,從“人民文藝”概念過渡到“中國文藝”的產物。陳忠實的幾個時期的創作,除了斷裂性和變革性,也有著不為人知但真實存在的聯系性。
再次,以文本研究與具象化時代考察結合,以微觀作家心態史與時代宏觀背景結合,在文學史視野下,進行更廣闊的作家論研究,這是王金勝的《陳忠實論》為現當代文學作家論提供的新研究范式。比如,王金勝以“生活體驗、生命體驗與感性體驗”三結合,切入陳忠實的具體作品文本分析,就是從創作主體審美體驗出發的文本研究,有一定新意,也能讓我們擺脫單純從儒家文化、保守主義等視角談論陳忠實的窠臼。比如,《陳忠實論》中,“1973年”被王金勝賦予了特殊意義。第五章《陳忠實1973:中國文學的寫作、編輯和出版》,通過何啟治向陳忠實約稿長篇小說說起,結合時代語境,深入人民文藝“組稿”機制,談文藝調整與陳忠實創作的關系,將1973年當作陳忠實創作重要起點。這種研究思路非常有意思。又比如,第四章《文類重構與文學的當代形態》,王金勝將陳忠實的報告文學、散文與小說創作進行整體觀照,看到這三類文體的結合,其實是共和國“人民文藝”文類秩序的重建。三類文體的雜糅,也深深影響并制約了陳忠實《白鹿原》的書寫形態,以及他在現實主義、歷史主義與社會主義文藝之間的掙扎與彷徨。這些研究觀點非常新穎,論證也比較有說服力。再比如,柳青傳統與陳忠實創作關系的問題。這也是一個似乎堅不可摧的“文學史定論”,然而,通過細致的文本解讀、扎實的史料再現,王金勝指出,陳忠實對柳青的模仿與學習,存在著哪些差異性和誤讀。這些研究別開生面,也富于獨立思考精神與啟發意義。由此,通過陳忠實研究,王金勝比較好地實現了對當代文學史的整體化思考。以文學史考察作家,以作家反觀文學史,這樣的作家論頗有創見。
當然,《陳忠實論》也存在不盡如意的地方。如“十七年”文學體制與“文革”體制下的陳忠實,論述得比較精彩。而新時期后的陳忠實、時代與作家的關系的研究,則略顯不足。文學史研究有新意,但具體作品論解讀比重略低,還有待深入開掘?!栋茁乖泛蟮年愔覍?,特別是進入新世紀之后,陳忠實的創作的解讀,可以繼續深入。陳忠實的創作困境,到底表現了體制內作家創作的哪些制囿?哪些內在沖突?而這些制囿與沖突,又與全球化時代的中國想象,有著哪些聯系?這些“隱秘的角落”,也值得論者繼續深入。
總而言之,《陳忠實論》給我們的啟發很多。特別是在如何處理學術研究方法與學術研究主體定位的問題上,出版發表制度研究、文藝體制研究、文學史研究與作家創作主體研究、具體的文本細讀研究,進行了有效的結合?!蛾愔覍嵳摗返奶剿?,值得我們肯定,同時也應該積極運用在當下中國現當代文學的作家論研究之中。
注釋:
[1]傅斯年著:《史料論略及其他》,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3頁。
[2]商昌寶著:《茅盾先生晚年》,河北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0頁。
[3]王金勝:《陳忠實年譜》,《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19年第6 期。
[4]羅崗:《解釋歷史的力量—現代“文學”的確立與〈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的出版》,《開放時代》,2001年第5 期。
[5]王金勝著:《陳忠實論》,作家出版社2021年版,第1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