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兆云

王海是解放軍第一批飛行員。1944年參加革命后,曾在東北老航校有過一年零四個月的艱苦訓練。人民空軍初建,王海在第四航校進行為期半年的飛行訓練后,于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前一個星期,即1950年6月19日,分配到人民空軍第一支航空兵部隊——第四混成旅(后改為空四師)擔任飛行中隊長,進行米格-15噴氣式殲擊機的改裝訓練。年底,作為飛行骨干,調往由空軍第三殲擊旅改名的空三師,擔任九團一大隊大隊長。
中共中央作出抗美援朝的決定后,舉國上下涌現了捐獻飛機的熱潮。在雪片似地飄向志愿軍空軍的來信中,王海讀到了一位在蘇聯(lián)防空洞出生、署名西琳娜的少年來信。信上說,我把買糖果的錢都給捐了,你們要是被美國人打下來,就不配當共產黨員,不配為中國人民的飛行員。她還說,“西琳娜”在俄文是警報防空之意,現在身在祖國,你們不會再讓我們天天聽防空警報、跑防空洞了吧?
王海讀后心潮起伏,情不自禁地想到貫穿抗戰(zhàn)期間刺耳的防空警報。豈能再讓新中國的百姓和孩子再跑防空洞!
戰(zhàn)前動員,朱德總司令來空三師聽了王海的豪言壯語,眉開眼笑,叮囑也要講戰(zhàn)術,勇敢加技術戰(zhàn)術才能打勝仗。一路陪同的劉亞樓也笑,卻不忘激將:“王海,是英雄還是狗熊,空中見分曉!”
1951年10月20日,為中國空軍揭開“空戰(zhàn)之謎”的空四師,帶著讓毛澤東主席批示“甚好甚慰”的輝煌戰(zhàn)績結束實戰(zhàn)鍛煉,撤出一線機場,王海所在的以臨戰(zhàn)姿態(tài)進行緊張有序訓練的空三師,同日進駐安東(丹東)浪頭機場,接替作戰(zhàn),迎戰(zhàn)世界技戰(zhàn)術水平最高的空戰(zhàn)。誓師大會上,王海又想到了那封信,代表一大隊全體人員立下誓言。
誰能想到,他駕駛心愛的戰(zhàn)鷹,率領一大隊飛越鴨綠江后,連著幾次戰(zhàn)斗起飛,別說戰(zhàn)果,就連敵機的影子都沒照見,乘興而去,掃興而歸。眼見兄弟部隊七團在11月4日首戰(zhàn)勝利,三大隊大隊長牟敦康擊傷一架F-84,副大隊長趙寶桐擊落2架F-84,在空三師戰(zhàn)史上寫下光榮的第一頁,能不在巨大的壓力中窩著一把火?
王海說:“在空中一聽到敵情通報,精力就分配不過來了。有的只顧看座艙內的儀表,忽略了向外搜索;有的心情急躁,東張西望;有的顧此失彼,只看一個方向。結果只是每天起飛、搜索、返航,再起飛、再搜索、再返航,瞪大了眼睛,就是看不見美機的影子。”
空戰(zhàn)變成了空忙。落地后就召開講評會,少不得一通連“吵”帶爭。身為大隊長的王海,覺得必須盡快甩掉這個包袱,想出解決問題的辦法。團里開完會,他在本大隊再開,讓隊員們把每次戰(zhàn)斗起飛的情況都擺上桌面,一同琢磨分析。
為什么地面指揮員提醒了,全大隊前后左右也都看了,就是搜索不到目標呢?慢慢才弄明白:飛機在空中是立體的、運動的,你動敵也動,加上各有各的角度,又有高度差,前面中隊是二千米,后面就可能二千五百米,再后就是三千米高度了,看的都不一樣。讓大家更明白的是:自己基礎差,知識淺,改裝后在噴氣式上只飛幾十個小時,確實不如“老油條”那樣會搜索目標。
為了提高目視搜索的能力,王海親自帶著隊員們在地面觀察空中的飛機,觀察飛鳥,研究出一套搜索敵機的要領。
11月9日,王海奉命率大隊升空,南追100公里至鎮(zhèn)南浦上空,他平生第一次向敵機——英國FMK-8型機(配置雙發(fā)動機)開炮。“咚咚咚”,炮彈出膛的聲音多解恨啊,帶著他的滿腔怒火,一股腦兒地向敵機傾瀉。眼見炮彈打光了,敵機卻沒往下掉,搖晃中拼命往“三八線”方向逃竄,王海一面退出戰(zhàn)斗,一面指揮后面三架戰(zhàn)機攻擊。接連開炮,人人皆沒落空,終于讓這個大家伙冒煙起火,拖著長長的黑色火焰栽落海里。
11月18日,幾分鐘電閃雷鳴的抵近格殺中,王海親手擊落兩架敵機,僚機焦景文也擊落兩架,孫生祿擊落一架,全大隊無一傷亡,酣暢淋漓地打出了一場“5∶0”的漂亮仗。
噴涂在他機身上的五角星漸漸多了起來,實心的代表擊落,空心的代表擊傷,都是對他功績的表彰。五角星直徑為20厘米,顏色為鮮艷的紅色,鑲以黃邊。五星畫在座艙下部的機身兩側,讓人一看就知道這架飛機的戰(zhàn)果,也增進飛行員的榮譽,煥發(fā)再立新功的豪情。
王海和戰(zhàn)友們駕駛戰(zhàn)鷹,帶著一顆又一顆星星沖上天,常常也在殘陽如血時返航。不僅自己來回廝殺,還給初上戰(zhàn)陣的新部隊提供必要掩護、有力救援,危難之處顯身手。有一次,他和僚機還奮力救下陷入美軍重圍的蘇聯(lián)友軍一個單機,此后,蘇聯(lián)友軍一聽是王海,就拼命喊“達娃里希,哈拉紹!”(同志,真好!)
在前線機場每見蘇聯(lián)友軍飛行員,王海也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在蘇聯(lián)聽慣了防空警報的中國女孩“西琳娜”那封信,暗暗和自己較勁,要為共和國看護好天空。
投身大機群作戰(zhàn),王海大隊的仗也愈打愈好,愈打愈精,他的組織指揮漸趨成熟。他的空戰(zhàn)經驗,為劉亞樓提出那個克敵制勝的著名空戰(zhàn)戰(zhàn)術原則“一域多層四四制”提供了借鑒。愛才若渴的劉亞樓,在聽取王海匯報時,看到眼前冉冉升起了一顆新星,那也是他刻意要為空軍,要為解放軍,要為這個國家尋找的星、培育的好苗子。
志愿軍總司令兼政委彭德懷也來到空三師駐地機場視察,記住了王海、劉玉堤、趙寶桐等一批優(yōu)秀指揮員的名字,堅信中國空軍這只雄鷹必將昂首于世界上空。
全大隊、全軍上下的翅膀,都在風雨中摔打得剛硬而靈巧,連連給不可一世的美國空軍以重創(chuàng)。勝敗之間,美國遠東空軍不得不承認其所謂的“空中優(yōu)勢”受到很大削弱,美國空軍參謀長范登堡從朝鮮戰(zhàn)場返回五角大樓后驚呼:“共產黨中國幾乎在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世界上主要空軍強國之一。”
空三師結束為期86天的第一輪空戰(zhàn)后,王海的名字進入空軍黨委的賀電中:“創(chuàng)造出目前各空軍師戰(zhàn)果的最高紀錄,并鍛煉出趙寶桐、劉玉堤、范萬章、王海等功臣模范同志。”1952年2月1日,不久前在中南海宴請空軍第一支轟炸機部隊空八師時喊出“空軍萬歲”的毛澤東,在空三師的戰(zhàn)果綜合報告上寫下批示:“向空軍第三師致祝賀。”
第一次實戰(zhàn)鍛煉剛結束,王海被擢拔為空三師九團副團長。

1952年五一節(jié),空三師再次開赴前線,參加第二輪作戰(zhàn)。這期間讓王海念念不忘的,也有一封信。
那是戰(zhàn)友孫生祿父親孫國臣寫來的,數十年后再讀,仍讓王海哽咽。信上說:“我只有一個兒子,他犧牲了,自然是很悲痛的。但我最恨的是無恥的美國強盜,竟然打到我的心上和頭上來了。我還有個女兒,她也在部隊上工作,我堅決要給兒子報仇。現在我在保定建筑公司當木工,雖然五十多歲了,但也一定要在后方積極生產,支援你們。希望你們把我的痛恨變成你們的力量,來狠狠地打擊美國空中強盜,替我那犧牲的兒子報仇!”
第二輪作戰(zhàn),正逢美軍實施“絞殺戰(zhàn)”,清川江上空敵我飛機常有上百架穿插、交火。混戰(zhàn)中,常有飛機凌空爆炸,或拖著黑煙消失,降落傘在空中飄蕩。空戰(zhàn)慘烈空前,空三師飛行員或犧牲,或跳傘,嚴峻時一天只有八機浴血長空,并且都是副大隊長以上指揮員殊死作戰(zhàn)。
空軍和陸軍有所不同,空軍當了團長、師長還得打仗,而且第一個沖天。擔任副團長后的王海,仍親率一大隊出戰(zhàn),站在全大隊的最前面。曾高喊“老子不怕死”的他,偏偏向敵機喊出了“你給老子去死!”他不怕死,但不能輕易死,出征前女孩西琳娜的信、空軍首長的期待,說的都是不能被美軍打下來!
面對空戰(zhàn)出現的低潮和一時的黯淡無光,空軍上下高度重視,加強戰(zhàn)術研究。王海在組織大隊認真學習“一域多層四四制”空戰(zhàn)戰(zhàn)術原則時,也研究敵軍戰(zhàn)術。總的感覺,敵人越打越滑,愛在云層里捉迷藏,有時冒出來看一看,伺機偷襲,你一打它又進去了,看不見了;他們常常搞兩架一組或四架一組,為的是不容易被雷達捕捉,而我們的飛機在天上待機時間過不了半小時,等到要著陸放起落架時,速度小,油料也不多了,人家就突然躥出來咬你,能不吃虧?
王海與戰(zhàn)友們共勉的,還有氣吞山河的心聲:“美軍飛行時間雖比我們長,但也剛開始見識世界上第一次噴氣式飛機作戰(zhàn),能有多少經驗?飛行時間短雖是我們的弱點,但我們敢于斗爭,敢于勝利,敢于和敵人拼命,在這點上我們占了上風,我們還有一個優(yōu)勢,那就是政治覺悟高!”
王海知己知彼,帶領一大隊在艱苦卓絕的空戰(zhàn)中,和兄弟部隊組成一堵讓美機無從逾越的“米格墻”。
1952年11月,年僅26歲的他升任九團團長。12月2日,他率一大隊12架米格-15,毫無懼色地迎戰(zhàn)美軍最新式的F-86機群。敵眾我寡,加之無線電受到干擾,開局甚是不利,王海沉著指揮部隊協(xié)同配合,互相支援,靈活處置,很快就變被動為主動,孫生祿取得了一次空戰(zhàn)擊落美機2架的好成績。次日,王海又受命率部協(xié)同友空軍截擊上百架敵大機群,在窮追猛打中,擊落擊傷F-86各3架。這兩天空戰(zhàn),王海大隊共擊落F-86飛機9架、擊傷3架,自己也被擊落2架、擊傷3架,以小的代價奪取了大的勝利。
但每個勝利都來之不易。時隔多年講到孫生祿的犧牲,王海還忍不住落淚。12月2日空戰(zhàn)中,孫生祿的座機被敵人打了十幾個洞,機翼都快變形了,但他仍舍不得扔下這架快到極限的戰(zhàn)鷹,以精湛的技術勇敢地駕駛回來,迫降于兄弟部隊的大虎山機場。翌日中午坐了兩個小時的吉普車回到浪頭機場來,又主動提出參加下午的空戰(zhàn)。
王海忘不了當時勸他的話:你太辛苦了,下午就給我好好休息吧。更忘不了孫生祿的回答:我又沒病,飛行員這么少,多我一個就多一份力量,黨培養(yǎng)我們這些人當飛行員不容易,是用金子把我們堆起來的,我們也要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不惜一切要為中華民族、為中國空軍爭一口氣!
孫生祿犧牲時年僅24歲,已取得擊落擊傷敵人7架飛機的輝煌戰(zhàn)績,王海常常想,他如果活著,會是一顆多么耀眼的星。
孫生祿的追悼大會讓全軍垂淚,而烈士父親孫國臣信中的囑托,卻深深感染并激勵著每一個戰(zhàn)友,升騰起滾燙的熱血。
血與火的考驗,終于迎來了空三師“擊落擊傷敵機百架祝捷慶功大會”。那是1953年1月10日,中央軍委發(fā)來嘉勉電。慶功會上高高飄揚的橫幅上寫著:“鞏固勝利永遠前進!百架是千架的開始,決不驕傲!”慶功會后十幾天內,空三師又擊落擊傷敵機十余架,王海及其大隊戰(zhàn)友的銀鷹上,又畫上了新的五角星。
當年輕的中國空軍出現在朝鮮戰(zhàn)場上空時,不獨麥克阿瑟、李奇微,就是美國遠東空軍那些頭頭腦腦,都無比狂妄地認為不堪一擊。卻未料,其后“聯(lián)合國軍”的主帥、美國遠東空軍的司令不管換了誰,面對從鴨綠江畔到清川江一線形成的“米格走廊”“米格墻”,一直都望而生畏,有限格斗中不敢揮師妄入,使得該空域在世界空戰(zhàn)史上享有不可忽視的知名度。
當美軍遠東空軍悲哀失去“百戰(zhàn)不倦”“特別勇敢善戰(zhàn)”的“空中英雄”戴維斯等王牌時,志愿軍空軍卻越打越強,王海和趙寶桐、劉玉堤、孫生祿、魯珉等人,被打造成了中國空軍的“王牌”飛行員(即五星英雄)。
王海的功績,還在于打造出了一支讓敵人聞風喪膽的“王海大隊”。抗美援朝期間,王海大隊共擊落擊傷敵機29架,全大隊人人都立下戰(zhàn)功,架架飛機都描上了紅星,榮立集體一等功。
1992年6月,一封來自美國的信,跨洋越海,飄到了空軍司令員王海的案頭。信中寫道:親愛的王海將軍:
自從我們互訪以后,時間已過去很久了。但是,我對您和你們的人民以及你們偉大的國家仍記憶猶新。
得知您身體很健康并仍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司令員,我感到非常高興。我最喜歡的格言還是你們中國的一句話:“不打不成交。”
今年底我可能有機會在中國會見您。
順致最良好祝愿
加布里埃爾
1992年6月10日
寫信人加布里埃爾,美軍退役上將,曾任美國空軍參謀長。他說的“不打不成交”故事,發(fā)生在1984年。
那年7月,時任空軍副司令員的王海跟隨國防部長張愛萍所率的中國軍事代表團訪問美國,時任美國空軍參謀長的加布里埃爾得知他是當年朝鮮空戰(zhàn)中的老對手,提出要單獨會見。在互相了解雙方參加朝鮮空戰(zhàn)的時間和所在部隊后,加布里埃爾突然告訴王海:我當年是遠東空軍第51大隊的中隊長,在朝鮮戰(zhàn)場上就是被你們擊落跳傘的。王海幽默地說:真是不打不相識,如果你們再敢侵略,我們還是要把你們打下來!頓時,會議室里響起一片笑聲和掌聲。
1985年10月5日,已任空軍司令員的王海在天津楊村機場,陪同到訪的加布里埃爾上將觀看中國空軍八一飛行表演隊表演。美國空軍最高指揮官伸著大拇指,連稱中國空軍飛得好。他們已從對手變成了朋友。
當被問到:“您有過‘走麥城的經歷嗎?”老將軍平靜如水地回答:“有過,還被擊落過。”那天是1953年3月27日,王海在遼寧大堡、寬甸上空一場空戰(zhàn)中,因為敵情觀念淡薄、思想麻痹,座機被擊中起火,只好忍痛跳傘……
王海在回憶錄《我的戰(zhàn)斗生涯》里寫道:“我在抗美援朝戰(zhàn)爭中,曾率領本大隊創(chuàng)造過15∶0的戰(zhàn)績。在我本人的戰(zhàn)績簿上,也曾有過擊落擊傷敵機9架而未曾被敵機擊中的記錄,遺憾的是這一記錄沒有保持到戰(zhàn)爭結束……”后來他也查清了擊落他的對手——美國遠東空軍第67大隊飛行員詹姆斯少校和約翰中尉。
世上難有常勝將軍,坦率承認曾吃敗仗,進而總結教訓,只會讓人更敬慕他的磊落胸懷。
1975年10月,為紀念抗美援朝25周年,王海跟隨中國人民友好代表團訪問朝鮮。踏上曾經血染的土地,無限感慨涌心頭。離休后的王海,還特別找到了抗美援朝之初那個寫信的“西琳娜”,感謝信中帶給他的無形的精神力量。
那些年,我采訪過張廷發(fā)、羅元發(fā)、何廷一、林虎、劉玉堤、岳振華等空軍群星,他們口中的王海,莫不是中國空軍的驕傲。2020年“八一”剛過,94歲的王海也在他們之后化作了天上的一顆星。回顧那些訪談,我腦際總會油然響起電視劇《三國演義》主題歌的一句話:“眼前飛揚著一個個鮮活的面容。”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