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念


在2006年的電視劇《喬家大院》中,喬致庸到省城參加太原府鄉試,家中噩耗傳來:內蒙包頭高粱霸盤,長兄喬致廣心急猝死。喬致庸臨危受命肩負起整個家族的命運。
這個故事的確有著事實依據,也的確發生在包頭,只是主角并非喬致庸的大哥,而是其二兒子喬景儀。
所謂“霸盤”就是在農產品的收購、炒賣、投機活動中的壟斷行為,在市場競爭中是一種絕殺對手的狠招,稍有不慎就會反噬到自己。喬家經營商業貿易金融,一向以仁義待人,極少使出這種絕招。
而且古稱“山右商幫”、今稱“晉商”的山西商人集團內部一直以來都相當團結,也很少相互間如此劍拔弩張。
不過清代的晉商集團,除了販運和票號以外,一些小商人的確是以農產品投機生意而發家的,喬致庸的祖父喬貴發就是個明顯的例子。喬氏一門的興起,他是起點和重要坐標。后來喬致庸的經商之道、待人之道、持家之道,都能從其祖父喬貴發身上找到源頭和影子。
這一切,還需從喬貴發的童年說起。
喬貴發是山西省祁縣喬家堡人,自幼父母雙亡,是個孤兒。他吃百家飯長大,倒也自由自在,沒有煩惱。他的鄰居姓程,程家小女兒雖然比他小好幾歲,但兩人青梅竹馬,因此喬貴發只有一個心愿——多掙點錢,早點娶程家姑娘過門。
程家發現了女兒的感情苗頭,自然不愿意將寶貝女兒許配給這個無父無母、無家無業的孤兒,一夜之間就將女兒遠嫁到了鄰縣。喬貴發受此打擊,痛不欲生,決定遠走他鄉,發誓不做出一番事業絕不還鄉。
那么,他去干什么了呢?拉駱駝。
當時是雍正年間,清廷剛剛和俄國政府簽訂條約,開放中俄邊境的小城恰克圖作為中俄兩國雙邊貿易的唯一口岸,中國的絲綢、棉布,俄國的皮草、毛料就通過這個小城進行交換。
晉商在明代就有著悠久的販運貿易傳統,如今邊境一開,有錢的東主投資從漢口經祁縣出張家口一直到恰克圖的商路,而沒錢的青年則在商路上辛勤從事販運,由于當時主要交通工具是駱駝,因此這些商隊中的苦力被形象地稱為“拉駱駝的”。
這是中國貿易史上波瀾壯闊的“大航海時代”,只是場景換到了陸路,舟楫換成了駱駝。
以山西人為主的商隊頂風冒雪,萬里穿梭,越過高原沙漠,不畏風沙苦寒,成為了中國近代史上唯一對外貿易掌握主動權的商業集團,恰克圖市面上每年近千萬兩白銀的總利潤,也為晉商的成長發育帶來了亮眼的經濟基礎。
但是,就在如此燦爛前景下,拉了幾年駱駝的喬貴發,突然轉行了。
很多年以后歷史學家回顧美國19世紀初期的西部淘金過程,發現真正致富的,沒一個是淘金者,而最大的得益者,竟然是為淘金者制作長褲的猶太青年李維·施特勞斯(Levi Strauss),他創立的牛仔褲品牌至今仍是世界銷量第一。
這就是后來被喬家總結為商道第一要素的“人棄我取”原則,一件生意,當別人趨之若鶩的時候,自己寧可退在一邊,從事另一種不為他人注意的行業。喬貴發正是這么做的。當他“拉駱駝”賺到點本錢以后,就退出了長途商隊,在如今的包頭地面上開起了豆腐店。
現在的包頭在乾隆初年并非城市,連鄉鎮都不算,只是山西省下轄薩拉齊廳區域內最靠近蒙古草原的一個驛站,往來恰克圖的商旅大多在此休整。
此地長期干旱,尤其在秋冬缺乏新鮮蔬菜。正好喬貴發在家鄉時學過如何制作豆腐,于是便在這個小驛站開起了豆腐店,順便還用黃豆孵豆芽。在缺乏蔬菜的當地,他的生意出人意料的紅火,沒多久,又經營起了草料鋪。
商旅出包頭直到恰克圖,一路上是千里戈壁,無法補充給養,用現代眼光來看,喬貴發的草料鋪其實就是千里之行的最后一個加油站,錯過這一站,往后三四個月的行程中再也采購不到糧草。加上喬貴發待人熱忱,價格公道,因此他的草料鋪總是生意最好,他也成了包頭這個小驛站的富翁。
看到他生意這么好,許多商家也紛紛匯聚在他邊上開店,這樣,包頭就從小驛站漸漸升格成了小鄉鎮,人口有了兩三千,許多墾荒的農民也逐漸就近住下開墾。
周圍農產品產量形成規模后,喬貴發便做起了使他成為巨富的農產品期貨交易,當地俗稱“買樹梢”,即開春就付給農民現銀,定下秋收時農產品的價格和數量。等秋收時候無論豐收還是歉收,農民一定要按照開春商定的價格和數額交糧。
所謂“買樹梢”,春天在樹梢上只見葉子和花朵,秋天的收成難以估計。此時付錢,若秋天果實豐收,則是買主大賺,若是果實稀少,則是買主大賠。這非常考驗買主的意志和眼光,旁人也難以跟風。而喬貴發憑著自己卓越的判斷力,從不失手,幾年下來,成了巨富。
乾隆二十年(1755),發了大財的喬貴發開設了商號“廣盛公”,經營范圍廣泛,幾乎涵蓋了所有生活必需品,以糧油綢布為主,兼營典當錢莊,是當地第一大商號。這商號后來改名為“復盛公”,此后兩百年來,一直是喬家的基礎產業,也是包頭的核心產業。至今此地還有“先有復盛公,后有包頭城”的說法。
就在廣盛公商號最為紅火的時候,喬貴發突然回到了久別的家鄉祁縣。因為他聽說,青年時代暗戀的那個鄰家小妹程姑娘的丈夫去世,已經帶了孩子回到了娘家,孤兒寡母生活凄苦。于是他立即帶了一大筆錢從包頭啟程,回鄉置地造房,然后迎娶程氏過門。為了避免程氏的擔心,他定下了兩條約定:
1. 程氏和前夫所生的孩子算是他自己的長子,在今后分家析產時不受歧視,和其他親生兒子一視同仁;
2. 他今后不得娶妾,子子孫孫也不得娶妾,永為成例。
根據家譜記載,喬貴發和程氏結婚的時候,已經四十八歲了。這么漫長的等待和如此圓滿的結局,令人感動。
喬貴發回祁縣娶妻以后,將自己在包頭的生意全權交給掌柜打理,自己再也沒有離開家鄉。他一共留下了三房兒子,長子就是妻子程氏嫁過來時候帶來的前夫的兒子,后兩個兒子是親生。
臨終時,他將家產均分,商號的股份也均分,但經營方面讓三兒子喬全美處理。喬家的事業就這么非常平順地薪火相傳,喬全美去世后,包頭的生意又交到了其大兒子喬致廣手中。
喬致廣突然去世后,他的弟弟喬致庸就成了喬家產業的當家人。
喬致庸比哥哥喬致廣要小二十歲,從小喜歡讀書,因此家里人也從不讓他涉足生意,希望他能夠勤奮用功,在科舉上為喬家掙點面子。所以三十幾歲的人了,喬致庸對于家里做什么生意以及如何做生意,簡直是一無所知。
但是喬致廣的突然去世使他必須面對巨大的壓力,而首先要搞清楚的,是今后喬家的生意,究竟如何進行。
這時是咸豐年間,別說喬家,整個晉商的生存環境都發生了巨大變化。山西商人最早在雍正年間開拓恰克圖商路的時候,給俄國人帶去的貨物僅僅是絲綢和棉布,但俄國人卻對晉商隨身攜帶飲用的茶葉發生了興趣,所以飲茶在俄國人之中漸漸由好奇變為時尚,由時尚變為必需。
其后的一百年間,茶葉在恰克圖的交易量上漲了三百倍,到十九世紀四十年代,茶葉已經成為中俄貿易的最大宗,綢緞、棉布反而成了陪襯。如此貿易額必定帶來豐厚的利潤,喬家自然不甘人后,在恰克圖也開設了茶葉行“恒隆光”,是此地商號中較有規模的一家。
可就在此時,太平天國運動席卷了整個南中國。銷往俄國的茶葉原本都產自福建武夷山區,然后進江西經鄱陽湖過九江口入長江,在武昌轉漢水至襄樊起岸,由河南進山西中轉,最后運抵恰克圖,一百多年來一直如此。
但湘軍此時和太平軍在江西等地反復進行拉鋸戰,商路斷絕。對此變局,各大商號的財東、掌柜們都一籌莫展,長吁短嘆。恒隆光商號的掌柜也急得從恰克圖來到包頭,和剛到此地的喬致庸會合。
他告訴新財東,喬家的茶葉生意起步比其他商號要晚,現在才進入佳境,萬一供貨不足,很可能會關門大吉。喬致庸比他更煩惱,沒想到自己剛剛接手生意,便遭到如此困境。
喬致庸儒生風范,喜歡讀書,尤其在傷腦筋的時候。這天,他正在想著如何解決茶葉的來源,隨手翻起了《宋史》。忽然他一激靈,想到唐朝的茶馬古道是由云南的古道溝通四川和西藏,那么宋代尤其是南宋,西南已經隔絕,茶葉的產地和運向北方的通路又是哪里呢?
于是他找來了史書和地圖細細研究,終于手指定格在一個當時沒人留心到的地名——“羊樓洞”。這個處于湘鄂交界處的小鎮在宋代就是著名的茶葉產地,也是南宋“茶馬古道”的起始點。
喬致庸想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就和掌柜躍馬上路,他要重新走一遍這條南宋古道,并看看這個羊樓洞如今還是否生產茶葉。
羊樓洞屬于蒲圻縣,毗鄰赤壁古戰場,山清水秀,交通便利,經長江無論是直接出海還是由武昌北上襄樊到山西,都非常方便。但是令喬致庸遺憾的是,當地人已經很少種茶,而且即使還有茶葉也是普通綠茶而不是磚茶,不符合出口俄國的要求。
喬致庸陷入深深的思考。如果喬家要繼續經營茶葉生意,那么必須在羊樓洞有大規模的投入,先要斥巨資收購山地,然后從種茶葉開始到制作磚茶,需要大量的時間、金錢和耐心;如果放棄,那么喬家損失的將是涉足未深的生意,損失不大,但是恒隆光茶莊必須關閉,那么在其中服務多年的伙計又怎么忍心遣散。
喬致庸想到自己父親喬全美留下的家訓:“慎待相與”,即所有和喬家有合作關系、生意關系、從屬關系的人都要友好謹慎地對待,喬致庸自己也一直以儒商行世,對內仁,對外義,對上禮,對下信,謀事智,行事勇,這些一直是他引以為原則的行為方式,絕不能因為一時生意的起落就對不起員工,也絕不能因為一時時局的變化就放棄生意。
喬致庸決定,投入巨資在羊樓洞購置山地請當地鄉民種植茶葉,再設立作坊制作磚茶。

其實作出類似決定的晉商并不是喬致庸一人,當時還有些山西茶葉商人選擇了湖南安化做茶葉種植、制作基地。但是由于喬致庸的儒生特質,比其他商人擁有更豐富的歷史地理知識,因此慢慢晉商發現,羊樓洞的交通位置更加便捷,而且距離武昌這個中南地區的經濟中心距離非常之近,方便資金、人才、物流的調動。
所以沒幾年晉商就聚集到喬致庸身邊,羊樓洞成了中南地區最大的茶葉生產和集散中心,人稱“小漢口”。
在喬致庸的努力下,沒接手生意幾年,茶葉就成了繼復盛公之后喬家第二個經濟增長點。1862年,喬致庸特意在祁縣縣城開了家叫“大德興”的茶莊,作為處理茶葉出口的中樞企業。
但就在此時,他又面臨了新的麻煩。第二次鴉片戰爭以后,清廷全面向俄國開放內地口岸。就在喬致庸信心十足開設大德興準備大干一場的時候,俄國茶葉商人也來到了湘鄂邊界設立轉運站,將茶葉由漢口經長江運至上海,再通過海路至天津,再走陸路通過恰克圖回國。
走陸路的晉商則需要在一路上向六十余個關卡繳納厘金,這樣算下來,運送同樣數額的茶葉,晉商繳納的稅費是俄商的十倍之多,完全喪失了競爭力。晉商也開始試探走和俄商一樣的水路,但被清政府告知,即使走水路,也需要繳納和走陸路一樣高額的厘金。如此,恰克圖的山西商號陸續關閉,到1868年,從原來的120家直線下降至4家,事實上已經全面崩潰。
看來,喬致庸需要一個新的突破——進攻是最好的防御,直接進入俄國的疆域進行貿易。
喬家的生意做了三代人,無論喬貴發、喬全美還是喬致廣,從來憑著商路和客戶吃飯,完全和官府不發生關系。但此時的喬致庸對這一做法的信心動搖了。他開始試圖結交官府,影響高官以影響朝廷,使得當局政策朝有利于自己的那方面轉變。
官商結合,這也成為了喬家今后的經商原則之一。喬致庸的文化底子使得自己的說服頭頭是道,誠摯懇切,要求當局減免晉商的厘金——如果他們愿意北上進入俄國貿易的話。
也是巧合,此時的俄國也發現中俄邊境的恰克圖已經衰落,于是照會清廷,要求進入中國的北境腹地張家口設立領事館和通商口岸。張家口和首都北京之間沒有任何地理屏障,而且是朝廷控制內蒙的樞紐,當然不愿意給俄國人設立前哨站。
所以朝廷當即同意了喬致庸的請求,允許以晉商為主的中國商人北上進入俄國直接貿易,過路的厘金全免。如此恰克圖恢復了邊貿樞紐的地位,那么俄國政府也就沒有理由提出進駐張家口了。
得到政府支持的晉商如虎添翼,盡力將自己的貿易觸角向俄國內地滲透。晉商向俄國進軍的第一年即1869年,即銷售茶葉11萬擔,同年俄國商人自己運回國內的茶葉銷量也是11萬擔,晉商俄商打了個平手。
此時的喬致庸迅速在莫斯科、赤塔、新西伯利亞等俄國重要商貿都市設立辦事處,以求擴張業務。較量到第三年即1871年,晉商的銷售量已經是俄商的兩倍之多,晉商大獲全勝。
在俄國境內進行茶葉貿易,無論對于喬家還是整個晉商集團來說都是前所未有的嘗試,喬致庸不敢輕忽,事必躬親,總是不辭勞苦跟著駝隊深入一線,也跟著賬房一起收賬匯款。
他發現,付款的俄商支付的總是山西那些赫赫有名的票號開出的銀票,這引起了他的深思。在國內行商的時候,自恰克圖經包頭到祁縣,喬家都有自己固定的駝隊往來運輸貨物和銀兩,并有專門的保鏢隊伍。喬家自喬貴發開始就開立了當鋪和錢莊,但喬致庸始終沒有想過要開設票號,更沒有想到自己今后會將目光投向金融業。
喬致庸拿著銀票想到,自己也有遍布國內的銷售網絡,販賣貨物是賺取差價,而開設票號,不僅能夠賺取“匯水(即匯兌費用)”,還能夠借別人匯款的時間差來放貸牟利。
1881年,喬致庸在祁縣開設了喬家第一間票號“大德恒”,這象征著喬家從此漸漸將業務重心由茶葉轉向了金融。
此時茶葉貿易也漸漸走向了末路。喬致庸經常南下考察由蒲圻縣到祁縣的茶葉商路,發現無論在湘鄂邊界還是在漢口,俄國商隊越來越多,而且俄商在漢口、九江等地已經扎下根來,投資設立了蒸汽能源的制茶廠,將湖廣地區運來的茶葉原料壓制烘干成磚茶運回國內。這產量之高是手工作坊為主的晉商所無法企及的。
1884年,喬致庸下決心結束茶葉生意,但是不解散伙計,而是將大德興茶葉行改組成大德通票號,從此走向金融之路。
喬致庸的眼光非常卓越。自他退出茶葉生意之后,俄商在本國的中國茶葉銷售量高達六七十萬擔,而晉商的銷售量只有幾萬擔。兩者相較,晉商完敗,甚至因為賒銷,這些茶葉商在俄國竟然有總額六十余萬兩的貨款不能收回,晉商終于鎩羽而歸。比起他們,喬致庸非常幸運。
而喬致庸雖然轉型逃過了事業的失敗,但轉型成功與否還未嘗可知,因為最重要的問題是,喬家從無經營票號的經驗,誰來擔綱這筆生意,成了最大的問題。
喬致庸首先是“內部提拔”。原先商號中的伙計都是學徒出身,雖然沒什么學識,卻忠誠可靠,喬致庸管事這二十年來,也深知了他們的能力和秉性。比如大德興茶葉行的高鈺,喬致庸是看著他進鋪子,作為一名學徒慢慢成長的。
后來茶葉行轉型成了票號,喬致庸高薪從其他票號挖了好多經理、管事、伙計過來,年過三十的高鈺回到了學徒的地位,從頭學起。這一切喬致庸都看在眼里。
還是在茶葉行時期,高鈺便常為太原的山西巡撫衙門采辦一些國外的珍稀物件以向上孝敬,得到了時任巡撫的張之洞的賞識。待張氏就任湖廣總督,高鈺建議喬致庸出資支持張舉辦現代工業,作為回報,張對于喬家在兩湖的產業和商路多有照顧。
1896年,高鈺被喬致庸任命為大德通票號的總經理。由于高鈺非常善于結交官府,因此深得官場中人信任,這也是喬致庸任命他的主要原因。
大德興票號總經理,照說總部在祁縣,他就應該一直呆在祁縣上班嘍?不是的。高鈺幾乎是四海為家,以結交高官為主要業務。
通過張之洞,他和端方、趙爾巽等清末著名的“清流”高官都保持著良好的關系。更有甚者,趙爾巽在哪里為官,他就在哪里辦公,簡直成了趙氏的財政幕僚。這樣,朝廷有什么政策變化,喬家就會第一時間知道;而在可控范圍內,喬家也盡量會讓這些政策朝對自己有利的方向發展。
1900年庚子事變,慈禧太后和光緒帝倉皇辭廟避難,經過山西的時候,經高鈺籌劃安排,借宿于祁縣大德通總號,一時天下知名。慈禧對此自然有回報。《辛丑條約》簽訂后,清廷支付給列強的賠款由指定的幾家票號匯入匯豐銀行,大德通票號即是其中之一,贏得了豐厚的利潤。
清末,高鈺得知瑞澄升任湖廣總督,立即命令漢口分號收縮業務,只存不貸。因為他也非常熟悉瑞澄,知道其人能力孱弱,為人顢頇,他掌權以后,湖廣地面上不是經濟萎縮,就是市面動蕩。
果然又被他看準了,辛亥革命的爆發點就是瑞澄治下的武昌城,經此戰亂,武昌幾乎所有的票號、錢莊都破產,只有喬家的票號還牢牢地生存在這里。
喬致庸在考慮大掌柜的人選的時候,總是把此人是否具有結交官府的能力作為最基本的標準。按照這一原則,他非但“內部提拔”,還要“外部獵頭”。
平遙蔚長厚票號福州分號經理閻維藩某天慷慨地借給閩浙總督府一個小官恩壽十萬兩白銀,供其回京城活動,謀求個更大的官職。閻維藩是這樣考慮的——這個恩壽是八旗子弟,其父親生前曾是高官,朝廷中人脈廣泛,他自己又是進士,有著十足的晉身階梯,因此十萬兩值得投資。
不料蔚長厚總號知道以后大為惱怒,斥責他不該如此孟浪。閻維藩辯解無效,只能留下給東主的借據一張,說這十萬兩算是自己借的,今后定會本息歸還,然后辭職,回山西祁縣的老家休息去了。
這事情沒幾天就在晉商圈子里傳開了。喬致庸的另一家票號大德恒正缺個總經理,喬致庸一聽這個傳說,當下覺得閻維藩果斷精明,是個可用的人才。喬東家吩咐次子喬景儀,“快備轎途中迎接,切不可讓此人落入他家票號之手”。喬景儀備了八抬大轎,兩班人馬,迅速前往距祁縣縣城二十余公里的官道口等候迎接。
不幾日閻維藩騎馬來到了官道口。喬景儀迎上前去,一邊施禮,一邊說明來意,并特意說明他父親的殷切期望。閻維藩聽了喬景儀之言語,大為感動,閻說:“喬家富甲三晉,財勢顯赫,名聲遠揚,能對我如此禮遇,實在是三生有幸啊!”
說罷,喬景儀便請閻維藩乘坐八抬大轎,并說這是他父親的安排。閻維藩是從大市面闖蕩過來之人,又知書識禮,對喬家初次碰面便給予這么大的禮遇,只表謝意,不肯乘轎。喬、閻一番禮讓,最后,閻氏只好把衣帽置于轎里,算是代他坐轎,騎馬與少東家喬景儀并馬而歸。
閻到喬家,一番盛情款待,不在話下。之后年僅36歲的閻維藩被委以大德恒總經理的職務。閻維藩感激喬財東對他的知遇之恩,在主持大德恒票號的26年間,殫精竭慮,盡心運籌,使大德恒票號業務日新月異,生意興隆,發展很快,先后在北京、上海、天津、漢口、沈陽、營口、呼和浩特、張家口、開封、長沙、重慶、廣州、香港等地設立分號25處。
在閻維藩主持大德恒期間,由于閻氏的精明才干和應變之策,大德恒平穩度過了戰亂動蕩的年代,贏得了豐厚的利潤。每三年一個賬期,最高年份每股可分得紅利一萬兩銀子,平常年份也可分到七八千兩銀子。
閻維藩為喬東家的票號金融業立下了卓著的功績。閻維藩也成為山西票號界一位不可多得的著名經營家。
順便說一下,當年閻維藩投資的恩壽在兩年后果然升任陜西省道臺,后歷任山西巡撫、江蘇巡撫,在事業上給了喬家極大的幫助。
喬致庸的治家之道,有四個來源,即是他祖父的家規,他父親的家規,他自己的經驗,還有就是從儒家學說中他總結的規矩。這些規定都很具體:1.不準抽鴉片;2.不準納妾;3.不準虐仆;4.不準賭博;5.不準酗酒;6.不準冶游。
制定家規,杜絕了禍起蕭墻的根由,又成為家庭持盈保泰的保證。喬家對于這些規矩一體凜遵。曾經有一位叫喬映元的后輩因為妻子有殘疾不能生育,于是破例娶了個小妾,一直被族人非議,在弟兄之間抬不起頭來。
喬致庸的行政管理也和家規一樣,既很嚴格,又充滿溫情。包頭“復”字號老店復盛西糧油店生意一直非常清淡,喬致庸非常奇怪,但還以為競爭太劇烈,也沒放在心上。而且晉商有規矩,生意由掌柜全權負責,連財東都不能干涉,一年到頭只能根據年終的決算報告做決定。
有一個除夕,喬致庸聽到門口有人吵吵,就叫了仆人進來問原因。仆人說,門口有個自稱是復盛西掌柜的人求見。喬致庸急忙說:“你怎么不讓他進來?”仆人說,這人衣衫襤褸,一看就是個騙子。
喬致庸放心不下,還是決定自己看看。走到門口,發現此人的確不是復盛西的掌柜,就好奇地問道:“你來找我有什么事?”這人說,我叫馬荀,是復盛西手下一間小店的掌柜,今天是來辭職的。喬致庸問原因,馬荀回答道:
“因公因私兩個原因。一是因公。我們小店依附在復盛西之中,但是復盛西生意很差,我們呢生意很好,每到年底,復盛西的大掌柜都抽走我們的錢,弄得他們一年沒干活還是富得流油,我們辛辛苦苦做了一年,卻得不到基本保障。”
“那么,因私又是什么?”喬致庸問道。“我覺得收入分配實在不公平,所以才想辭職。”喬致庸奇怪地問道:“為什么這么多年來,大掌柜從來沒有辭職的呢?”

馬荀就告訴他,大掌柜每年有豐厚的分紅,當然不愿意辭職。但普通員工,做多做少,做好做壞還不是一個樣。喬致庸聽罷,說小問題我來解決,大問題讓我想想辦法。何謂“小問題”呢?就是馬荀任掌柜的小店的經營問題。喬致庸當下就拿出幾百兩銀子,要以此作為本錢,讓馬荀好好地脫離復盛西,經營下去。
過了半年,此時的馬荀非常驚愕,因為喬致庸又提升他做復盛西的大掌柜,然后告訴他,他當初提出的問題,已經想到了解決辦法。
原本商號入股,那是“現銀股”,現在喬致庸認為,必須讓普通職工也能享受到主人的利益,他們以自己的智慧、經驗和精力為老板服務,也應該折算成股份,叫做“頂身股”。員工究竟能夠有多少頂身股,和其年資、職務、功勞有關,頂身股不能轉讓,不能遺傳,但是每年都根據比例分紅。
喬致庸對內仁愛,對外信義。包頭復盛公旗下有家通順油坊調了大批胡麻油往祁縣銷售。不料店中伙計貪圖厚利,竟然以次充好,將一部分油品掉包。
其實對于非專業的顧客而言,這油品的好壞根本就分辨不出,但喬致庸知道以后立即命令掌柜全城貼出告示,說明這幾天銷售的胡麻油以次充好,呼吁消費者快來退貨或調換。這就是喬家“維護信譽,不弄虛偽”的經商準則。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