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地處桂西北,深藏在喀斯特石山“王國”。自古以來,山里的傳統節日特別多,除了春節、中秋節,還有三月三、四月八、五月初五、六月初二、七月十四、九月初九、十月初十……一年到頭,因為這些節日,寧靜的山村多了幾分熱鬧……童年時候的我,時常騎在牛背上、靠在柵欄邊、坐在火堆旁,彈指數數,翹首期盼這些傳統節日的到來。
五月初五端午節,在老家有的說是壯族村民祭牛神、除蟲害、避濕邪的節日,又有說是民間憑吊投江愛國詩人屈原的節日。在我的記憶里,端午節是母親煎炸飄香的“回魂粑”(又稱狗屁粑)、父親翻炒滿屋生香的田螺、叔爺點涂除邪避害的雄黃酒、年幼的我泡藥浴的節日……
在老家端午節的氣氛好像比城里來得稍早一些。剛插完秧田的村民“就地取材”忙著準備過節。夜幕降臨,晚風習習,田坎上、溪流邊,遠處近處,到處都是火光閃爍,那是村民找田螺、抓田蟹、捉泥鰍、捉黃鱔點亮的火光。
晚飯過后,父親點亮“松明燈”(形似燈籠,用鐵線編制而成,有三尺左右的木柄,用曬干后的高山松木片作為燃料),向著田野出發。我們擼起衣袖、卷起褲腿、挎個籃子、拿著魚叉,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父親的身后,走到無人的那片田里去,尋找端午節的美食。
寂黑的田野,松明燈的火光照亮了夜空。蟲聲、蛙聲混成一片,草叢中的小青蛙、小蛐蛐、小螞蚱們看到了火光,紛紛跳開讓路。在田里的螃蟹和田螺卻毫無顧忌,它們有的吹泡、有的吐泥,有的乘涼,令我們欣喜不已。撿田螺比較簡單,稍蹲下身子,伸手便可撿到。但是捉螃蟹可沒那么容易,一不小心,手指就有可能被螃蟹的鉗子夾住。我對螃蟹敬而遠之,火光照見到螃蟹,我都不敢“冒犯”,讓父親和兄長去捉拿它。
沿著濕滑的田坎,我們邊走邊看,田里的泥鰍、黃鱔、鯰拐瞪著眼愣愣地看著火光……我們閉住聲氣,穩住腳步,用尖利的魚叉朝它們瞄準,用力一插,咕咚一聲,它們就被叉住了,水桶里又多了一份美味的食材。但是,這些滑溜溜的小精靈特別靈敏,走路的腳步放得稍重一些,它們便尾巴一擺,鉆進泥里或洞里去了,只留下一串串小水泡。這時候,即使再尖利的鋼叉,也無可奈何了。
端午節前的幾個夜晚,泥鰍、黃鱔、螃蟹、鯰拐、田螺……統統被捉到水桶里、水盆里、竹籃里。有蒜頭、薄荷、姜葉、辣椒和農家酸水等作料,再有父親廚藝的加工,在物資匱乏的20世紀七八十年代,在端午節的這一天,這是我們的饕餮大餐。直至今日,酸辣而又有薄荷馨香的味道,依然令我時時憶起,回味無窮。
老家有著數不盡的山,交通十分不便,但是大自然賜予山里清新的空氣、涓涓的溪流。獨特的氣候條件使這里盛產的糯米、粳米、秈米顆粒肥大、晶亮油光,香而不膩、香軟可口,是包制粽子、磨制糍粑的佳品。山里人家在端午節把糯米、秈米和“狗屁葉”摻和碾磨,做成名為“狗屁粑”的糍粑。當天,母親起得比往常要早一些,她先將糯米和秈米搭配好,用溫水泡好,便踏著晨曦的露珠,來到村頭的山腳下找當地一種叫作“狗屁葉”的植物。狗屁葉陽面呈深綠色、紋絡清晰,背面是灰白色的絨毛,狗屁葉時常纏繞在菜園的籬笆和樹枝叢中,拆摘時會散發出濃重的暗香。
中午時分,家里那個古老的石磨又開始轉動了。母親左手拿勺子,右手緊握“7”字形狀的磨柄,使出全部的臂力,推著笨重的磨石,把糯米、秈米和狗屁葉混合磨成漿。看到母親汗流浹背,童年的我雖然個子矮小沒什么力氣,但也握著磨柄,與母親一起并肩推磨。笨重的石磨不停地飛轉,一會兒工夫,“狗屁粑”的米漿就磨好了,沉淀濾汁之后,一盆墨綠色的“狗屁粑”米糕就成了。
黃昏時分,古樸的村落飄起裊裊的炊煙。這時候,心靈手巧的母親點燃了火爐,油鍋嘶嘶作響,墨綠色的米糕在溫熱的鐵鍋里,逐漸變成了黑色的“狗屁粑”,家里的每一個角落都彌漫著“狗屁粑”的清香,這香氣也隨著裊裊炊煙飄向遠方。
端午泡草藥浴、點雄黃酒、掛菖蒲的習俗在老家傳承已久。今年已是百歲的叔爺,在他的眼里“百草成藥”。每到端午節,天剛蒙蒙亮,叔爺抽吸了幾口旱煙,便挑著竹筐,背著鐮刀,踏著露珠,上山采摘草藥去。中午,叔爺挑回一擔沉甸甸的草藥,也不休息,就在堂屋把草藥一一攤開,教我們識別艾草、菖蒲、鬼針草、樟腦葉、雷公藤等各種草藥,并粗略地介紹它們的用途。叔爺拿起香氣撲鼻、翠綠蔥蔥的菖蒲說:“菖蒲呈劍型,掛在門口可以避邪。”說完,他便把菖蒲對稱地倒掛在大門、房門、豬圈、牛欄的門楣上。一眼望去,倒掛的菖蒲好像一把“綠色寶劍”,保護著家人的安全,守護六畜的興旺。
掛好菖蒲以后,叔爺將沖洗干凈的草藥切成一小段一小段,放進大鍋里加水煮。熱氣騰騰的鐵鍋冒出的草藥氣味熏繞了整個房屋。晚飯過后,年幼的孫輩被叔爺一一點名,依次泡在盛滿藥水的木桶里,額頭上的汗珠紛紛排出,渾身感到特別舒服。叔爺趁著我們渾身冒熱氣的時候,又用鵝毛蘸上雄黃酒,逐一點涂在我們的眉心、肚臍、手掌、腳掌、手臂、額頭、耳朵……點點滴滴的雄黃酒所點到之處,有一絲絲的涼意,仿佛瞬間滲入了我們的肌體,驅走了毒蟲。
日子總是過得匆匆忙忙,又是一年端午到,大山里秧田返青、蟬鳴蛙叫、螺香蟹肥、狗屁粑香……這濃濃的鄉情、絲絲的親情都烙印在我的記憶里,成為永遠的鄉愁。
作者簡介:莫江脈,壯族,廣西環江毛南族自治縣人。作品散見于《廣西日報》《廣西法治日報》《廣西民族報》《河池日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