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二十年明代大字書法藝術研究述評

姜洋

中國傳媒大學

一、明代大字書法的概念界定

（一）署書、璧窠大字、榜書等與大字書法相關的術語

在書法史上，有關大字的術語主要有：署書、擘窠大書、榜書等。

署書，漢許慎《說文解字·敘》：“自爾秦書有八體：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蟲書；五曰摹印；六曰署書；七曰殳書；八曰隸書。”署書承擔功能有三：書檢、書楬；懸法；門戶題署。

擘窠大字，《說文解字》注：“巨擘，謂手大指也”。清葉昌熾《語石》卷五《題榜》：“題榜，其極大者曰‘擘窠書’”，由于書碑、題榜等多為大字，擘窠脫離原意，以擘窠代指大字。

榜書，宋朱熹《伊洛淵源錄》載：“遺事，中以一榜書，毋不敬，思無邪。中處之，此意亦好，四條見程氏遺書”，是榜書的最早出處。榜書作為大字之義出現較晚，主要指用于題榜的大字。

上述三者發展至清代后期才得以統一，其中榜書成為泛指一切大字的主要術語，署書、擘窠大字略有提及，含義一致。

（二）明代大字書法所涉及的范圍與掛軸、楹聯等

對于大字書法的界定，歷來有不同的闡述：

元李溥光《雪庵字要》主要探討的大字技法限于楷體，主要用于題署，提及朱熹、張即之、米莆等所題匾額。

明費瀛《大書長語》中的大字指匾榜。

清康有為《廣藝舟雙揖·榜書》第二十四指出：“榜書古曰署書，蕭何用以題蒼龍、白虎二闕者也，今又稱為擘窠大字”。

事實上，摩崖刻石、匾額、題壁、碑額、墓志蓋、書畫引首、楹聯、條幅等大字作品基本都可稱之為大字書法。此外，歷史傳有飛白書，據記載系蔡邕見役人以坐帚成字而作，因用于匾額、碑額等書寫，也多為大字。

因為本文研究年代為明朝，這一時期的大字書法最突出的表現形式為條幅、屏風、楹聯，這些統稱為“掛軸”。掛軸的各種形式在明之前未曾出現或興起，因此本文的研究對象主要限定在明代掛軸大字書法。

（三）明代大字書法的字形大小

宋惠洪《冷齋夜話·東坡屬對》：“又登望海亭，柱間有擘窠大字”，《放生池碑》字徑三寸，約合9 厘米，此兩處擘窠大書當指大字。而到了明代，能書字大直徑為三寸的書者已非常多，大字書法的形式不再僅僅是匾額、引首、題壁等，任意普通的作品都能發現，如張瑞圖《行書除卻判無七言聯》，單字高度平均甚至達40 厘米，因此本文對明代大字書法字形大小尺寸初步確定為直徑三寸以上。

二、明代大字書法的總體研究情況

目前國內關于明代大字書法研究成果不多，且集中在帝王大字書法和相關的楷書專著研究之中。關于明代大字書法專門研究成果，筆者所整理到的目前只有王穎的碩士論文《明代大字書法藝術研究》，其分析和整理了大字書法在明代的興盛原因、特征及其理論著作等問題。

關于明代大字書法缺少圖版類基礎性文獻研究，導致對明代大字作品不能形成一個完整、客觀、清晰的認識。張朋川《書畫“中堂”樣式的緣起》 中統計了《中國古代書畫圖目》中所收名店中期吳門地區書家的大幅立軸大字書法共21幅，其中符合條幅尺牘的有18 幅。從中可知，明代萬歷以后，大字書寫和懸掛巨型條幅的風氣更盛，徐渭首開其端，在隨后的近百年時間里，巨型大字條幅成為書法藝術一種流行表現。

綜上，大字書法在明代書法史中是一個比較突出的問題，從現有的國內研究成果來看，學者們對明代大字書法的關注度還不夠，大字的相關研究還比較簡單粗略，其興盛原因、特征、大字理論著作等問題，都值得深入研究。

三、關于大字書法在明代興起原因的研究

（一）建筑風格及內部裝修方式的轉變

從唐宋到明清，斗栱在建筑單體中的比例減小，使室內裝飾的格局發生了變化，掛軸的使用成為必要。明正統之后，建筑廳堂內部設置了通頂的落地屏門，屏門的中部位置為懸掛長條巨幅立軸書畫提供條件，書法字號與書法樣式出現了“大”和“高”的變化。

歐陽中石等著《書法與中國文化》 中簡述了明代建筑的發展演變，文中指出，在住宅建筑越來越發達的前提下，人們開始普遍注意到了住宅的布置、裝飾，也就隨之出現了不少關于居室布置、裝潢、器物陳列的專注，而大量的社會需求無疑是書畫藝術發展與革新的動力。

張金梁《略論明代書法對社會的影響》在第三章“書法對社會習俗的影響”中也提到了明代書法形式因建筑樣式的改變而出現新變——“由于高堂廣宇式的居室條件的興起和高腳高背家具的推廣，原來珍藏于書齋里的秘不示人的書畫作品，變成了掛在廳房之中炫耀身份的象征，從而書畫的形式由原來的長卷向掛軸方面發展，且尺幅也隨著加大，到明中后期書法作品有長達匹丈者。”書法作品發揮著美化裝飾作用的同時，又要求著書法創作格式與裝潢工藝的創新與改善。

（二）掛軸的興起

掛軸是明代書畫裝潢中的重要一類，其在當時是書法的重要形式之一。明代掛軸的品式豐富，包括豎軸、屏風、對聯等，其中豎軸、對聯皆自明代得以興起與改進，因此對大字書法產生了重要影響。掛軸天地頭、隔水尺寸，較之宋元明顯加長。

陳欽忠《法書格式的演變與展望》從格式的角度立論，認為明末之立軸乃代表一時代之作風，且與晚明變形書風之間有緊密地聯系：“展示的方式由收藏家的文房秘玩，一躍而為廳堂的公開展示，觀看的角度也從案頭帖卷的斜視，變為壁間掛軸的平視。這種由平面定點延伸為空間動態的觀賞，是書法審美方式的一大轉變。”

（三）元明書學理論對大字書法的關注

元明時期出現了諸多關于大字書寫技法的研究和著書，這些探索為巨幅大字的產生提供了重要的技法支持。

王穎碩士論文《明代大字書法藝術研究》認為：“明代大字書法昌盛不衰，這與明代人們對書法理論的同步研究是密不可分的。直至元代書家李溥光的《雪庵字要》問世，對于大字書法的技法研究與審美標準等諸多問題才算粗具規模，甚至垂范后世延續迄今，對明代大字書法理論的研究有著尤為直接的影響。明代大字理論著作，代表性者有李淳《大字結構八十四法》、費瀛《大書長語》以及豐坊的《書訣》、《童學書程》中有大字書法的論述明代大字書法理論的發展，使大字書法從感性走向了理性，從而大字書法形成了一個獨立而系統的理論體系。”

（四）紙幅材質的變遷

紙絹等材料制作在明清具有兩方面的改進。一是紙幅增大，大幅紙在五代時已開始研制，直至宋代也多是窄幅之紙，主要用于手卷書畫。明清時期宣紙的最大規格為丈二匹，長十尺六寸，闊四尺一寸，這樣的寬幅紙已基本能夠滿足條幅、中堂書畫的需要。二是絲織品產業發達，在大幅匹紙產量受限下，絹、綾等絲織品的盛行為巨幅書法作品的產生延續了創造的機會，明末清初的闊幅絹隨著技術的革新，成本隨之降低，產量隨之增高為書者書寫大幅立軸提供了充分的條件。

徐邦達在《古書畫鑒定概論》中指出：“素綾應用在書畫卷軸中，時間早一些的只在明成化、弘治間沈周等人的作品中見過幾件。到天啟、崇禎年間才廣泛流行起來。”從中說明素綾的性質雖偏熟，但仍帶有生的特性，所以適合寫意性的書寫。

（五）審美多樣化

萬新華在《妙筆生花——明代書法風格的演進》中認為社會經濟的發展促進了審美群體的多樣化，其指出“自明代中期起，商品經濟的發展，市民階層的壯大，直接刺激了文化藝術的繁榮。欣賞群體的擴展、審美功能的擴大，審美水平的提高，又直接影響到書法美的形式、風格、意境、品位的拓展和升華”。

這種創作心態的轉變最明顯就體現對狂草的開創。邱振中《卷與軸》在分析了徐渭草書作品后，指出徐渭在草書創作中突破了書寫空間與時間原有的界限，使書寫的時空關系突破了固有極限：“徐渭對書法作品的抒情功能已經充分把握以后的穩定，是情感與作品節奏的推移達到充分默契后的執意夸張，而不是達到默契前期工整化、裝飾化努力而獲致的時空的勻整。因此，以徐渭的草書條幅為例并不是偶然的，確鑿無誤的關于激情的標記，使它們典型地反映了這一類作品的特點”。

四、關于明代大字書法技法與風格的研究

該領域研究主要以個案與理論研究為主，研究主要包括兩個層面，一是對明代專業書家關于大字書法技法風格的研究；二是對明代大字書法啟蒙教育的研究。

關于大字行草書技法的研究方面，鄭付忠《淵源與流變：論“大字技法”與立軸時代》指出明代陳淳在大字書法中開創的“行草夾雜”技巧意義非凡，這一突破在于能夠彌補“小字技法”行草書使轉過多導致大字立軸作品過于油滑、重復以及布白過空的問題，從而保證了立軸布白的氣韻。

關于大字書法風格方面，李曉龍《淺談榜書之“大”一一哲學視閡中的榜書藝術》主要從哲學的角度切入，其主張榜書應體現力量與形式，從體態上展現特有的風貌。張金梁《晚明的書風生態》指出晚明官僚士族沖破了朝廷控制的“中和美”，并在書寫中進行著個性解放的宣泄：巨制、大軸……其中，這種個性解放最突出表現在于開創了情緒化草書，即“浪漫主義”書風。

五、關于明代大字書法審美觀念的研究

明代書學首先上乘元代復古主義運動，因而審美觀念表現為對帖學的全面崇尚。之后，明代商業地域的自由書家開始興起“浪漫主義”思潮，向傳統審美觀念發起挑戰。兩種觀念相應的產生出兩種大字書法審美表現。

一種是傳統審美。蘇顯雙《由明代書論看大字書法審美》對元末《雪庵字要》、明代《大書長語》及《大字結構八十四法》等書法專論做了梳理，提煉出了大字書法的一些審美特征，主要觀點是“以方端均稱為貴”，文中還涉及了大字審美的思想根源問題，認為學好大字書法首先要有良好的藝術氛圍，其次要有良好的文化。

另一種新興審美則更為豐富。桑盛榮《諂媚與疏放——明代初期疏放審美特征芻議》指出明初由于受到政治與理學的雙重影響，導致書法審美陷入了極端的“諂媚”之中，但也正是這樣的契機，喚醒了民間藝術家的主體藝術，開始用“疏放”的審美表現來宣泄個人憤懣，而大字創作正是這一審美訴求的具體表現之一。郭麗媛《論徐渭在明代書法史的價值和意義》認為徐渭是晚明個性書法的最終確立者和集大成者，而在個性解放思潮的影響之下，長軸巨幅大字作品也得以發展，使晚明書法審美獲得了強大的氣勢與視覺沖擊力。

綜上可知，“明代大字書法”這一概念在研究者們的注釋和闡釋下，正呈現出豐富多彩的內涵和外延。希望能有更多學者關注到這一研究領域上來，促進明代書法藝術研究，乃至中國書法藝術研究得到進一步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