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瓊
[摘? ?要] 在20世紀30年代的舊中國,國民黨控制的大眾媒體對中國共產黨和紅軍的形象進行了長期的污名化報道。范長江和埃德加·斯諾的西行對于大眾了解真實的中國共產黨和紅軍形象起到了重要作用。《中國的西北角》和《紅星照耀中國》兩本書對扎根于革命根據地的中國共產黨和紅軍的實際狀況進行了如實描繪,讓更多的人了解到事實真相,為中國共產黨和紅軍的革命發展留下珍貴史料的同時也擴大了中國共產黨和紅軍的國內外影響。
[關鍵詞] 大眾媒介;范長江;埃德加·斯諾;人類命運共同體;媒介印象;中國共產黨形象;紅軍形象;國民黨形象
[中圖分類號] D2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2-8129(2021)09-0005-10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在論述國家民族起源時,認為同屬于一個共同體的民族情感,在民族形成過程中意義重大。它可以為民族傳承提供穩定持續的心理認同來源。斐迪南·滕尼斯(Ferdinand Tnnies)更是將精神共同體視作最高層次的共同體,并認為它主要以精神和觀念連接,相較于血緣共同體,精神共同體所能動員的人群范圍更廣、群體目標更為宏觀。在傳統社會,共同體意識依附于地域和血緣之上,隨著社會規模的擴大,地方主義和宗族的影響減弱,共同體意識則主要借助大眾媒介得到廣泛傳播。正如安德森指出的“報紙這個概念本身就隱然意味著,即使是‘世界性的事件也都會被折射到一個……讀者群的特定的想象之中”[1]。共同體意識中天然包含著血緣、地域的同質性,以及由此衍生出的種族和文化同質性。當共同體遭遇存續危機時,人們對于共同體的強調和認同,也就會被空前地激發出來。此時,共同體面臨的危機,將會以外部/他者的形象折射出來,并被人們賦予多種含義,以凸顯共同體自身的特質。
在1930年代的中國,在民族和國家存亡危機空前嚴重的歷史階段,當時的國民黨政府,既需要抨擊外部的帝國主義勢力以鞏固民族意識,又需要在內部建構一個正統鏡像凸顯執政的合理性以維持統治。因此,當我們重新審視1930年代的媒介議題時,紅軍及中國共產黨注定是一個繞不過去的議題,而圍繞著這些議題所展開的媒介敘事,其實都指向了對共同體的想象。其中,范長江和埃德加·斯諾(Edger Snow)的西行紀事①,因較為全面地展示了當時西部和中國共產黨的情況而留名于歷史,更因反映了其時復雜的社會意識而為后世留下了諸多的研究空間。
一、為什么要西行:“西行”前的媒介印象
1930年代,隨著國際國內形勢的變化,中國共產黨及其領導的紅軍動向,是當時的大眾媒介最重要的議題之一。國民黨控制的報刊對中國共產黨采取污名化、片面化的報道策略,通過將紅軍比作農民暴動、將紅軍領袖塑造為殘暴的獨裁者,以及訴諸恐懼宣揚“共產共妻”等方式,營造出一種人人自危的媒介環境②。而這種空前集中的輿論誘導,也為國民黨自身留下了巨大的坑洞,通過對1930年代部分報紙內容的考察可以發現,范長江和斯諾的“西行”是歷史的必然。
1. “盤旋”于西部的“赤化”危機。媒介對共產黨的污名化,主要是通過將其比作歷史上輪回式的農民暴動、匪禍、流寇,乃至“妓女”和“霍亂”的方式,從形象上、意義上來摧毀共產黨的合理性和正義性。國民黨控制的官辦和民辦報刊,通過長期的、系列的、圖文結合的方式,不斷向民眾灌輸共產黨的危險性。通過這樣一種報道方式,政黨之爭直接上升為政治、社會乃至私人領域的重要議程。
哈羅德·拉斯韋爾(Harold Dwight Lasswell)在研究一戰中交戰雙方的宣傳策略后認為,“將領”是戰時宣傳中的關鍵,人們會把將領的形象與他領導的軍隊的正義性聯系起來。1930年代,國民黨控制的媒介在對共產黨領袖的報道上,采取了同樣的方式。第一,將紅軍領袖直接與歷史上的張獻忠、李自成類比,暗示紅軍每到一處,其行徑與張獻忠“屠川”無異。第二,把紅軍領袖比作蘇聯、共產國際在中國的代理人,激發讀者的民族情緒。第三,稱呼紅軍領袖為“皇帝”,引發民眾對時猶未遠的“帝制”專制記憶。第四,誣蔑紅軍內部不堪獨裁之苦,不斷出現“叛逃”。在不遺余力抹黑中國共產黨時,當時的報刊還從蘇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入手,企圖勾勒出一個邪惡的、本質是帝國主義的外部形象。歷史上,中國與沙俄多有領土爭端,晚清以來,沙俄成為割據中國領土最多的帝國主義國家。在報道蘇聯時,當時的媒介充分利用了這種民族心態,直接將蘇聯與沙俄等同,妄稱其幫助中國共產黨的行為與日本扶持偽滿洲國無異。
此外,在報道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時,不僅詳細報道歐洲各國對共產黨和共產主義的排斥態度,還格外詳細介紹了日本共產黨的活動。考慮到當時的中日關系,這種報道無異于誅心——連日本人都害怕共產黨③。
2. 喪權、內斗的國民黨形象。當國民黨控制的大眾媒介在不遺余力抹黑共產黨的同時,也留下了許多“漏洞”。隨著時間的推移,民眾已經越發意識到國民黨報刊的不可信。
1930年代之前,除當時政府機關的公告之外,紅軍或者“赤匪”的消息都是散見于報刊,與眾多國內消息共享擁擠的版面。到了范長江和斯諾西行之前,紅軍已經是各大報刊重點關注的對象。1928年前后,在報刊中“赤匪”只是盤踞江西興國一帶的“土匪”。關于長征的真實情況,雖然幾乎不可能出現在報刊上,但民眾可以通過報刊的標題,“看”到紅軍是如何一步步從江西出發,足跡遍布貴州、云南、四川的。譬如當時的報刊上有這樣幾則新聞——《川北赤匪圖擾鹽區之失敗》(《鹽務匯刊》,1933年第29期)、《四十三師固守樂安擊潰赤匪詳情》(《掃蕩》,1933年第10期)、《瓊崖赤匪即將肅清》(《中央周刊》,1933年第240期)。同時,讀者還“看到”了紅軍規模的不斷擴大。最早,媒體以“赤匪”稱呼紅軍,慢慢地出現了第一、三、五、八軍團的身影,西路軍也成為國民黨重點防范的對象[2]。紅軍不僅沒有如國民黨報刊一貫叫囂地那樣“消失、潰敗、覆滅”,反而越來越壯大,越來越與“土匪”“流寇”相區別,而呈現出正規化的軍事組織架構。
其實早在1930年,就有一篇文章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疑問:“剿共”已成為全國一致的呼聲了,政府派遣軍隊架構人民組織民團,宜乎區區丑類,可以一鼓蕩平了,何以自十六年(1927年)十二月十一日共產黨在廣州實行工農暴動以來,不到3年,而禍亂竟波及到全國呢[3]?到了1933年,在大眾媒介筆下損失慘重甚至屢屢陷于絕境、“自相殘殺”、不斷“投誠”的紅軍,依然活躍著且越發壯大。《老實話》(1933年第7期)發表了余立的長文,文中不但詳細介紹了毛澤東、朱德在井岡山一帶的活動,并用驍勇善戰來形容朱德,同時還出現了“中共中央”等中性表述。
國民黨控制的報刊,通過建立一些對立的二元結構,如“剿匪/通共”“追擊/逃跑”“邪惡/正義”“正統/非法”等將共產黨置于對立面。這種結構本身就容易激發讀者的興趣,蘊含著特有的新聞性,通過與土匪、流寇并列的方式,抹黑共產黨形象,再用訴諸恐懼的方式,把公共領域的政治斗爭訴求轉移到私人生活領域,以“共產共妻”的口號蠱惑民眾。這種連篇累牘的報道把“共產黨”變成了1930年代最重要的媒介議題之一。凡是能夠進一步建構或者解構這個議題的內容,都會引發受眾的關注。此外,在解釋共產黨與蘇聯的關系時,國民黨控制的報刊把蘇聯與帝國主義并舉,以圖激發民族情緒。但是也留下了疑問:如果蘇聯及其制度是邪惡的,那為什么社會主義制度的蘇聯,一樣可以立足于世界民族之林?為什么世界各國的共產主義運動如火如荼,難道各國人民都“缺乏智識”嗎?
于是當時的報刊上出現了這樣的一些言論:“國民黨前途如何,將視其最近期內能否恢復國民信任以為斷”“察中國現狀,種種表現,簡直使吾人不敢相信今日之中國尚為一有可救可為之中國,事實表現之最顯著者,莫如此四分五裂之割據形勢也”“此種局面……甚至坐使國家陷于崩潰之勢”[4]。“我國黨軸,內政不修勇于私斗,怯于擊侮,每遭一次屠殺一次奪地,不過興奮一時,絕不發憤圖強以謀根本抵抗之法”[5]。連何香凝都說“一個弱國的國民,在世界上還有什么興趣活著,連強國的一條狗都不如”[6]。
國民黨在利用報刊對共產黨進行污名化建構時,其實也將自身置于了“他者”境地。這種長期的污名化建構,確實可以將一些粗淺、抽象的概念與對象捆綁起來,但作為參照物的自身所蘊含的意義,如果不足以填補對立概念時,人們反而會以鏡鑒的心態對待建構者。中國共產黨到底怎么樣,蘇區之外的民眾難以了解,但國民黨卻是他們切實的當下——民眾心中已經建立起了一個山河破碎、主權淪喪、內憂外患的共同體情感,且直接指向國民黨當局。在范長江和斯諾西行之前,大眾媒介已經為他們的書寫提供了空間。與其說他們是去發現真相,不如說他們是去解決問題的——西行勢在必行(也許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斯諾能夠在“白軍”跟蹤之下,順利抵達蘇區)。
二、《中國的西北角》:復雜多義的共同體書寫
1930年代的中國,盡管東南沿海地區已經初具“現代”雛形,但西北在人們的印象中依舊是與“春風不度玉門關”“長煙落日孤城閉”等意境相聯的。國人對于生活在西北地區的少數民族,也知之甚少,民國政府雖然提倡“五族共和”,但社會上以漢族為中心的民族意識依舊大行其道④。范長江也說,“東邊的朋友們對于西北的想象,總犯兩種錯誤。一種人是消極的態度,總覺得西北是荒涼與苦寒,難宜人類生活,因此不愿到西北來。一種是過火的樂觀態度,受報章雜志不真實的宣傳所影響,以為西北已經開發建設成了一塊嶄新的地區,爭先恐后的想來觀光瞻仰。后者可以說中了報紙雜志的毒害”[7] 8。在這樣的背景下,范長江的西行見聞就顯得格外重要。他在為時10個多月的考察中,重點關注兩個問題,第一,西部的現狀,包括西部的經濟發展情況、民族情況。第二,西部是否孕育著中國的未來——西部是否具有現代化的前景、紅軍的前途。
1. 漢文化中心意識與西式現代化。在第一個問題上,范長江的態度并不樂觀。盡管他認為西部地區也有其可取之處,但工業基礎落后、社會閉塞、民族雜多的現狀,直接影響了發展,西北并沒有成為“一塊嶄新的地區”。可以說,在他的筆下,西部依舊是屬于過去的。
范長江的通訊是以游記的方式記錄沿途所見所聞,他每到一處,就將此處的名人勝跡娓娓道來,譬如寫綿陽為“蜀漢時代之陪城……龐統被射死的落鳳坡,就在綿陽到成都中間的德陽縣境內”[7] 3。這種寫法雖然能夠拉近讀者的心理距離,但其內在的觀念依舊是傳統游記中“智者樂山、仁者樂水”的——通過描寫一地的風俗人情,來表達某種道理。譬如當他看到西部農民在國難當前還能安貧樂道時,則寫道“他們哪里知道,在現在中國經濟情勢下面,他們的生活,只有一天一天的低落下去,絕無改善之可能”[7] 59!在考察西北地區回族、藏族情況時,范長江也是持類似的態度。他認為少數民族聚居區很難發展成現代社會,并把“漢化”視為少數民族先進與否的標準。范長江見土司時,“楊氏以極流利之漢語相寒暄,其院內及客室中布置,完全如漢人中上等人家……楊氏衣漢式便服,衣料亦為舶來品之呢絨等貨。記者頗驚此邊陲蠻荒之中,竟有此等摩登人物也”[7] 46。他還認為西北地區的少數民族,難以發展出先進的政治體制,盡管首領們已經漢化,但在對待民眾時“則采(取)完全封建的、神權的方法,毫無近代有力的政治機構,更絲毫無民族主義之意識”[7] 47。不過范長江也敏銳地看到了西北地區民族問題的緊迫性,“青海內部包括了非常重要的民族問題,我們掩耳盜鈴的不想解決的辦法,只是馬馬虎虎的設了一個‘省,這和新疆設省一樣,沒有把新疆問題絲毫解決。所以我們不能把青海作為‘省來研究,只能作為特殊勢力來看待”[7] 89。
在第二個問題上,范長江也比較悲觀。他認為西北不可能發展成為真正的現代社會,西北地區經濟落后、人民智識低下、民族矛盾叢生,而紅軍更是“農民暴動的軍事組織”。“中國紅軍徹頭徹尾為農民暴動的軍事組織,愈到現在,情況愈為明顯”[8] 124。不過范長江也承認關于紅軍的見聞,多數是道聽途說的。他自己也在書中寫到藏兵告訴他,“見萬音附近放有二三百具紅軍死尸,多為凍死病死者,此等死尸之臂腿正被其未死之‘同志割煮以充饑!藏兵雖野,睹此亦驚悸不已”[8] 264。而談到共產黨為什么不能取得勝利,范長江也不諱言:“都市支配農村、大都市支配小都市、上海支配中國的內地,而倫敦與紐約又支配了上海。毛澤東和朱德他們在農村中拼命將近十年,至今還沒有把中國政權爭奪到手,就是他們還沒有力量把支配中國的幾個大都市把握得著!”[8] 225時年25歲的范長江,在對待西部和中國共產黨的問題上,他的心態和認識都是不成熟的。雖然他承認西部也在發展,內陸的現代化也波及了西部,但他認為城市才是實現中國現代化的主力。
2. “西方—東方、現代—落后”的二元觀念結構。1875年,英國駐華使館翻譯馬嘉理被殺,因不滿清政府的處理結果,英國提出交涉,要求清廷派使者赴英國親自解釋。郭嵩燾背負著“通好謝罪”的使命出使英國。他自上海啟程,途經新加坡、馬六甲、印度洋、紅海等地最終達到倫敦,歷時50余天。期間他將詳細記錄行程的日記整理為《使西紀程》一書寄回總理衙門,希望給朝廷辦理外事時提供一些參考。郭嵩燾在書中提出了幾個觀點:西方政教優于中國;西方強盛在于民主;閉關鎖國不可行;西方的教育更為務實。在洋務運動進行得如火如荼的背景下,郭嵩燾看到了僅僅學習西方的“器物”是不可行的,西方強盛的根源在于政治制度。而50年后,當范長江游歷西北的時候,帝制已除,東南沿海地區已經擁有了一批現代都市,盡管它們內里依舊是半殖民地半封建式的,但表面上已與西方世界無異。
在范長江的筆下,我們時不時可以見到他以紐約、巴黎、倫敦乃至東京來比附西部的一些地方,在見到藏王寨時,更形容它是“上海的國際大飯店”。所以當時范長江對于中國未來的設想,依舊是社會精英的主流看法——政治上建立西方式的體制,經濟上實行自由貿易,文化上發展現代文化。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范長江的《中國的西北角》與郭嵩燾的《使西紀程》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想要尋找實現國家獨立富強之“道”。但是這種尋找是建立在“現代/傳統”“進步/落后”的二元價值觀念的基礎之上的,只不過一個向外一個向內,但卻都是以西方世界作為中國發展的參照物的。中國該往何處去?中國是否可以發展出獨特的東方式的發展道路?范長江《中國的西北角》沒有找到答案。
3. 西部的戰略空間定位。盡管范長江認為在當時的條件下,西北地區很難發展出真正的現代文明,但他并不認為要就此放棄西北。他認為中國的希望依舊在西北,不過他是從民族生存和國防安全的角度來討論這個問題的。就在《中國的西北角》出版不久之后,1936年日本對內蒙心生蠶食之意。面對這一形勢,范長江寫了一系列文章為西北的未來鼓與呼。“記者在西北旅行一年歸來,深覺西北大有可為,尤以西北人誠篤勇敢,將來定可致力于國家”[8] 336。西北之所以落后,是因為長期以來“傳統的‘征服、‘羈糜、‘利用等政策”以及不平等的民族意識橫行。同時,他敏銳地指出,日本經營新疆表面上是“防共”,其實是以此為借口想要深入中國腹地,而當時蘇聯對新疆的經營也應該引起國人重視。因為“歷史上,我們看到漢族要向西北發展,必須取得河西以為根據,而即使要保全西北,亦絕對不能放棄河西”[8] 326。范長江是從國家和中華民族整體生存的高度來看待西北的地位和價值的。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因時代的苦悶,逼得到各地去視察”[9]的范長江,他的訴求無疑是代表中國人的主流看法的。正如他自己所說:“一代文章,其所記述者乃當時當地之事物。”[8] 57所以,即便他在《中國的西北角》中認為西北發展不出真正的現代文明,但在他看來西北也孕育著中國的未來——只要西北還在,中華民族就有廣闊的腹地以保存實力,就有重新站起來的希望。
范長江的西部之行,雖然為當時的人們了解真實的西部提供了諸多材料,但從本質上來說,《中國的西北角》指向了一個意義復雜又含混的共同體。在民族與國家的建構上,它以一種無意識的方式,將“漢化”作為重要的標準,這既是千百年以來主導的民族意識的殘留,又是文化中心意識的表現。在舊制度亟待變革,新制度尚在探索的時期,這種無意識的民族主義,既不利于團結起來一致對外,還會為未來留下極大的政治隱患。而在社會制度和社會治理上,《中國的西北角》除了將“現代”作為重要的標準外,也將精英治理模式視作理所當然,對共產黨所代表的工農聯合則表現出明顯的不信任。對于西部地區的戰略定位,則是將其定義為“韜光養晦、卷土重來”式的緩沖空間,因而對于西部的風土人情,范長江的書寫始終是帶有獵奇意味的。那么在這樣一種文化書寫中,西部空間就必然呈現出一種怪異的色彩:它似乎是有未來的,但它又以一種傳統且落后的方式,處處宣召著它的不合時宜。
三、《紅星照耀中國》:團結、自由的共同體想象
在范長江《中國的西北角》問世之后不久,埃德加·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則從另一個角度,為當時的中國人提供了全新的共同體想象。斯諾在書中描述了一個與國統區截然不同的新世界,為向近代以來不斷從西方尋求獨立富強之道又屢遭挫敗的中國人提供了全新的景象。同時,其豐富的一手資料,也震撼了被國民黨報刊反共宣傳所荼毒的國人,使他們看到了充滿人格魅力的共產黨領袖和極具個性的邊區人民。
1. 西部世界的“新”生活:變革世界的東方智慧。斯諾在邊區生活了4個多月,他的寫作圍繞著幾個方面展開。第一,紅軍領袖形象,紅軍士兵群像。第二,邊區的生活情況,涵括了生產、娛樂、教育、經濟體系等。第三,中國共產黨與蘇聯和共產國際的關系。
第一,領袖形象和士兵群像。1930年代在國民黨控制的報刊中,毛澤東和朱德是“出鏡”頻率極高的兩個名字,并且總是與“匪徒““流竄”等詞語相連。在這些報刊中,毛、朱都是“素質低下”、出身“卑微”的農民。這種長期一邊倒的報道方式,除了建立簡單的概念外,并不能給讀者留下更多、更深刻的印象。斯諾也說:“他(毛澤東)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那個被標上如此高價碼(指蔣介石懸賞25萬銀元通緝毛澤東)的東方人,他的腦子里究竟裝著些什么?”[10] 5在斯諾的筆下,周恩來是“體態頎長”“說英語”“頭腦冷靜,善于邏輯推理”[10] 40的青年軍官。毛澤東看起來是個“林肯式的人物,身材比一般的中國人要高……一雙大眼睛,目光如炬,高鼻梁,顴骨飽滿。我得出的第一印象是,這是一位非常有智慧的知識分子的面容”[10] 52。斯諾還將當時中國精英知識分子對毛澤東心存疑慮,歸因于毛澤東農民式的、不拘小節的生活習慣。因為毛澤東本人知識豐富,熟悉古今歷史,廣泛閱讀西方哲學著作“是個人文主義者;他認定人類有解決自身問題的能力”[10] 56。并借紅軍戰士之口,講述了毛澤東平易近人,沒有派頭,在物質上也沒有過多追求,他和周恩來唯一的奢侈品就是蚊帳。此外,在描寫鄧發、賀龍、朱德、林彪、李克農、林伯渠等人時,也強調了他們身上對于知識、對于普通民眾的尊重。
而在描寫紅軍戰士時,斯諾注意到了紅軍戰士們蓬勃的生命力和樂觀的精神。譬如在講到紅軍戰士來自五湖四海、幾乎都是苦出身時,斯諾認定在他們樂觀的背后蘊含著比快樂“更高層次的幸福感”[10] 47。斯諾通過紅軍戰士糾正稱呼、攔住沒有通行證的彭德懷等幾個情節,講述他們具有強烈的自尊心和平等意識。
第二,邊區生活畫卷。斯諾詳細描寫了蘇區的方方面面,包括邊區人民的飲食、娛樂和勞作。在這些詳細描寫中,國民黨報刊的攻訐不攻自破。更為重要的是,斯諾通過民眾自述和實地考察,將當時西方國家尚在斗爭的社會議題,如男女同工同酬、免費醫療、免費教育等展現在讀者眼前。通過斯諾的描寫,人們看到了一個人民安居樂業、軍民同樂的社會。
第三,中國共產黨與蘇聯和共產國際的關系。斯諾在采訪了中共領袖和蘇區人民之后,得出結論“共產黨擁護共產國際、與蘇聯團結一致,這些都是基于自愿……對于他們而言,蘇聯的作用在于它是一個令人信服的、活生生的榜樣,能夠為他們帶來希望和信仰”[10] 222。斯諾的這種判斷恰好解決了國民黨控制的報刊造成的疑問——蘇聯之所以能繼續發展,是借助了制度的優越性,共產黨“也”不過是在向外部學習,尋求獨立發展之道罷了。在《紅星照耀中國》中的共同體想象主要與三種觀念相關——對傳統的態度、對當下的判斷,以及對未來的想象,而這三種觀念,恰好與1930年代乃至近代中國的訴求緊密相連。
近代以來,中國不斷向西方尋求富民強國之道,古代中國代表的農耕文明與近代西方象征的海洋文明,也就天然地進入了二元對立的觀念結構中。范長江就是帶著這種心態游歷西北的,而在《紅星照耀中國》的文本世界里,這種觀念結構其實也存在著。只不過它主要通過共產黨人的自述,以隱射舊中國的方式顯示出來。譬如在毛澤東的自述中,他與父親的關系——他似乎對“富農”父親保持警惕,從不過分親近,母親去世后,父親則直接消失在毛澤東的自述中。周恩來則稱自己出身于“沒落的舊中國家庭”[10] 47;彭德懷因幼時頑劣祖母竟要溺死他,而他的父親和繼母都表示同意[10] 298。紅軍戰士普遍都是苦出身,不堪資本家、地主或軍閥的壓迫,憤而投身革命。
在共產黨人的自述中,過去及它所依賴的傳統社會,是他們想要告別、斬斷、乃至徹底變革的對象。因此,盡管毛澤東等人的傳統文化造詣頗高,但在《紅星照耀中國》的文本世界里,毛澤東幼時印象最深刻的歌謠卻是日本歌謠《黃海之戰》:“春天里,綠色的田野真可愛……這里是一幅新景象。”[10] 97他在自述教育經歷時也是如此,對傳統教育抱有強烈的對抗意識,不避諱對近代涌入的“西學”的強烈興趣。同時,斯諾也注意到紅軍戰士雖然來自五湖四海,但是幾乎從未流露出思鄉之情,有的甚至根本就不記得故鄉了。有學者指出,在20世紀早期的中國,存在著兩種形態的民族主義:一種民族主義產生于西方侵略之下,因而具有較強的種族內涵;而另一種民族主義,則是晚清以文化和宗教為主要內涵的民族主義,它以較小的社會群體作為認同的基礎[11]。從內涵上來說,第二種民族主義是滕尼斯所言的以血緣、地緣為基礎的原始共同體的表征。在種族生存大過民族、地區生存的情況下,原始共同體所能夠動員、整合的社會力量是非常有限的。而在邊區,通過共產黨人的自述,斯諾為狹隘的民族主義打開另一扇窗口——階級是超越地區、民族和國家的。在“階級”的作用下,第一種民族主義和第二種民族主義實現了合流,進而衍生出更高層次的精神共同體。在這個精神共同體的觀念系統中,“有國才有家”是最淺近的,其核心觀念則是中國人的理想未來。
但是,與五四運動以來對傳統文化和社會的徹底否定不同,《紅星照耀中國》的文本世界中,傳統社會也未必都是壞的——因為它不僅催生了封建制度、官僚、買辦、殖民地,還孕育了變革社會的重要力量。斯諾說,紅軍幾乎都有悲慘的過去,徐海東苦力出身,他“真誠地相信中國的窮人、農民和工人,都是好人——他們善良、勇敢、無私、誠實——而有錢人卻壞事做盡”[10] 247。正是在傳統社會中的悲慘經歷,才使得中國共產黨人變革世界的決心,相較于國民黨而言更加強烈。通過辯證看待傳統社會和它的底層人民,把二者剝離開來,以此也就在城市工人、貧民、農民之間,建立起了超越職業和地域、超越“剿匪/通共”的政治斗爭邏輯的更高層次的聯系。
2. 西部的“新”精神:團結的“人民”與“個人”的出現。對于當前的形勢判斷,《紅星照耀中國》雖然也著墨甚多,但考慮到當時國共兩黨勢力對比,以及西部地區閉塞落后的現實。共產黨對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持久戰、游擊戰等理念的闡述,與邊區生活畫卷較之,則略微有些遜色。斯諾展示了邊區的生活畫卷,并且敏銳地捕捉到了“人”在邊區建設中的重要作用,塑造了一批具有人格魅力的革命領袖,具有高度自尊、樂觀向上、積極的紅軍戰士形象,具有開闊的眼界、關心民族國家前途命運的農民。
當時中國共產黨在國民黨的報刊中是節節敗退、困守西北的,即便中國共產黨人能夠以階級聯合工農,又是否會再次陷入封建社會循環式的農民起義呢?《紅星照耀中國》給出了答案。在斯諾的筆下,紅軍的識字率達到 60~70%,并且有獨特的、因材施教的教育方式。每到一地,就教當地的農民讀書識字。64歲喂馬的老李告訴斯諾,“我已經能認識200多個字了,紅軍每天教我識4個字。我在山西生活了64年,從來沒人教過我寫自己的名字”[10] 290。而紅軍劇社的演出是“眾樂樂”的,頗有“肖托夸夏季教育集會”的遺風。紅軍劇社“真誠并且迫切的宣傳目標,就是要震撼并喚醒中國農村的億萬民眾,喚起他們的社會責任感,喚起他們的人權意識,克服儒教道教中怯懦、消極、僵化的信條,對他們進行教育和勸導”[10] 85。當此之時,蔣介石以儒家“禮義廉恥”為核心的“新生活運動”亦如火如荼。兩相對比,同強調勤洗澡、不隨地吐痰相比,在1930年代的背景下,中國共產黨在邊區開展的掃盲、關注國際形勢、講解中日戰爭近況的行為,無疑更加適合時代需求。
更為重要的是,在農民中開展識字活動、講解國際形勢、強調平等、宣傳民族統一戰線和長期抗戰,讓斯諾筆下的農民們充滿了令人向往的想象。斯諾筆下的紅“小鬼”會憂心外號令外國讀者笑話而惴惴不安;剛脫盲不久的農民就急于辦板報。斯諾在紅軍大學演講時,學員們過于關注國際形勢,他因無法解答而感到窘迫。更有當地農民向斯諾打聽西班牙人民陣線左翼聯盟的斗爭情況。這一切都讓魯迅筆下麻木不仁、圍觀砍頭、樂于吃人血饅頭的中國人消失不見了。“看到他們,你會覺得中國并非沒有希望”[10] 273。五四運動以來的改造國民性的呼吁,在《紅星照耀中國》的世界里得到了回應。盡管兩種改造本質上是不同的,但救亡壓倒啟蒙的時代導致了某種錯位。
此外,在《紅星照耀中國》的自述中,中國共產黨人不諱言激烈的民族矛盾,導致紅軍在途經四川、云南等地時損失了大量人馬。但是不同于當時的主流“漢化”態度,中國共產黨對這些少數民族是尊重的,并鼓勵他們在國民革命結束后建立自治“政府”。斯諾也寫到了西北“四馬”。他采訪了紅軍中的回民軍團,驚訝地發現信奉唯物主義的中國共產黨竟然不干涉宗教——回民軍團不僅做禱告,還上紅軍政治班。更難的是,長征時期還處于激烈對抗階段的民族問題,在邊區竟然得到了解決。回族紅軍戰士告訴他,回漢是兄弟,是華夏大地的一份子,他們有共同的敵人,如果阿訇反對革命“人民”就會懲罰他。斯諾使人們看到,即使有著不同的背景,擁護不同的偶像和文化,但回民也好、藏民也好,他們都是求生存的“普通人”,他們都害怕被壓迫、被奴役,都渴望新生活。在1930年的時代背景下,共產黨在邊區的政策,為幾千年來中國的民族問題提供了合理且現實的解決思路,使人們看到了跳出民族中心論、反復陷入統治和叛亂的對立境況的可能性,而從階級的高度把民族統一在“人民”的話語中,則為爭取戰時后方的穩固提供了更加實際的做法。
1930年代,當國民黨控制的媒介不斷發起輿論迫害,把共產黨塑造成農民暴亂式的封建獨裁集團時,他們所采用的策略是從外到內的——因為信奉的制度邪惡,所以人就邪惡。斯諾反其道而為之看到了人的重要性。他從人入手,為當時已經瀕臨亡國滅種危險的國人,注入了一劑強心針。“人的本質是人的真正的共同體”[12]。在斯諾這里,西部空間實現了文化意義的轉移——從落后閉塞轉向充滿希望的、東方式的生存智慧與文明。
通過斯諾的書寫,《紅星照耀中國》成功建立起了一種未來的想象。通過把血緣、業緣、地緣、宗教信仰等統一在“人民”和“階級”的話語中,《紅星照耀中國》使當時的人們看到了跳出地區偏見、宗族社會禮法桎梏、民族中心論和職業區隔,在最大范圍內團結所有人、發動所有人的可能性,為恢復國家主權、民族獨立而奮斗的可能性。“原來中國還有這樣一塊地方——陜北。那是和我所厭惡的國民黨統治的舊社會和丑惡的十里洋場上海完全不同的一塊凈土”[13]。《紅星照耀中國》讓1930年代苦悶、焦慮的國人看到,在古老的西部,蘊含著民族國家共同體繼續生存、獨立發展、不斷進步的希望。
范長江和斯諾的寫作,幾乎同時結束于“西安事變”之前,但兩者對于未來的判斷卻是相反的。通過1930年代前期的媒介書寫,我們看到了一個艱苦卓絕、決不妥協的中國共產黨,也看到了紅軍是如何突破國民黨的重重封鎖建立革命根據地的。1936年之后,隨著國際國內形勢的變化,大眾媒介的議題也從內戰轉向全面抗戰。共產黨在媒體上的形象和地位,也逐步發生了顯著變化。但回望歷史,斯諾筆下的邊區依舊熠熠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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