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娟 于志宏

訪談人物簡介
鄒驥,能源基金會首席執行官兼中國區總裁,曾先后任中國人民大學環境學院副院長、教授和博士生導師,曾任國家發改委國家應對氣候變化戰略研究和國際合作中心副主任,并作為中國政府代表團成員參與了聯合國氣候談判。
2030年前實現碳達峰、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是中國經過深思熟慮作出的重大戰略決策,也是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必然選擇。
中國將“雙碳”目標納入生態文明建設整體布局,并將其視作一場“廣泛而深刻的經濟社會系統性變革”。因此,從根本上理解生態文明時代人類發展的本質變化,以及碳中和目標下經濟社會將發生的廣泛而深刻的變革,對于探索以及選擇合理、有效的低碳轉型路徑具有重要意義。為此,本刊記者近日專訪了能源基金會首席執行官兼中國區總裁鄒驥,請他詳細分享了邁向碳中和將帶來哪些人類文明之變和世界發展之變。
鄒驥表示,人類進入工業文明后,物質財富的生產和消費得到了極大促進,但也加劇了人與自然關系的緊張,帶來了氣候變化等不可持續的環境危機。人類必須尋找一條新的發展道路,實現從工業文明到生態文明轉換,重塑人與自然的關系。當前,碳中和浪潮正在推動全球經濟擺脫以往以化石能源為主的高碳發展模式,從根本上轉變增長方式和生產、生活方式。
對話:
Q|可持續發展經濟導刊
A|鄒驥
生態文明:重塑人與自然的關系
Q:“雙碳”目標提出的時代背景,是工業文明向生態文明的轉換。如何進一步理解生態文明給人類發展帶來的本質變化,以及人與自然之間關系的變化?
A:在工業革命之前,人類處于農耕文明時期。以當時的生產力水平,人類對自然的影響力很低,并沒有出現顯性的生態破壞。但是,伴隨著以蒸汽機為標志的第一次工業革命,人類進入了工業文明,而且經過其他幾個階段的發展后,生產力水平得到極大提高,人類對自然的影響力也大大提升,人與自然的關系也開始變得不和諧了。如果說在工業革命之前,人類只是給地球“撓癢癢”,那么自從大量使用煤炭,尤其是19世紀以來生產力得到極大促進后,人與地球之間就不再是“撓癢癢”了,而是抓了幾下,并且抓出了幾道傷痕。其實,人們早在19世紀就已經意識到了環境問題,恩格斯曾寫道,人類不要過分陶醉于對自然界的勝利,因為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會報復我們。
二戰以后,環境問題更加嚴重,隨著全球公害事件頻發,包括日本水俁病、倫敦煙霧、美國洛杉磯光化學煙霧等等,人類生產活動對自然影響的深度越來越大,形式也越來越豐富。除了比較原始的土地退化、森林砍伐,在早期工業化的國家中還出現了嚴重的大氣污染、水污染、土壤污染等等。1962年,美國海洋生物學家蕾切爾·卡森發表了《寂靜的春天》,在西方工業化世界開始孕育起一場前所未有的環保主義浪潮,而且這個思潮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越來越高,并且從一般性的環境問題上升至政治問題,以至于在歐洲出現了信守綠色政治的綠黨并逐漸走向政治舞臺中央。與此同時,具有全球性影響的環境問題也日益凸顯,出現了氣候變化、生物多樣性喪失、臭氧層破壞、海洋污染、土地荒漠化、熱帶雨林退化等一系列全球性的問題,20世紀90年代初,冷戰結束后,一系列全球環境公約包括《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保護生物多樣性公約》等等也得以締結。總之,回看工業文明兩個多世紀的發展,人類社會經濟活動造成了嚴重的環境問題,以至于打破了生態平衡,威脅人類生存環境。
當然,工業文明作為人類文明史的進步也有諸多歷史功績,包括多元化的組織形式、細致的分工協作、高效率的生產模式,以及價值鏈的形成和資本、土地、勞動力、科技進步的組合等等。但在物質方面,工業文明造成了人類無止境地向自然索取,用供給創造需求——吃飽喝足了,還要加;有房住了,還要蓋,并且變成了物質主義的價值觀,人們開始拜金、開始崇尚物質消耗。隨著自然界越來越無法承受這種無止境的物質索取,工業文明的前途也走到了盡頭。人類社會呼喚一種新的文明,也就是生態文明,必須重新調整人與自然的關系:首先不能透支自然;其次要讓自然生態系統得到恢復;第三要促進自然生態系統的良性循環。所以,生態文明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人們異想天開的浪漫主義,而是客觀規律規定的社會意識和社會存在變化趨勢。人類必須要接受這種文明,否則生存與發展都要受到威脅,甚至終結。
Q:中國在生態文明建設方面有極大意愿,并且將其納入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的“五位一體”總體布局。該如何理解中國在生態文明建設上的轉變和調整?
A:中國人口多,人均資源匱乏,生態環境承載力嚴重超載。要在有限的環境容量和整體生態系統脆弱的前提下,保持14億人的生存和發展,建設生態文明的意義尤為重大,因為生態一旦破壞,生存與發展所依托的支撐就會失去。因此,中國需要回頭思考并繼承我們精耕細作、天人合一等古老的傳統和思想,并且以更強的意識、管理和技術去調整人與自然的關系。而且也只有這樣,人民生存的根本才能得到保障。另外,中國的目標是要在2049年建成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要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如果沒有健康的生態環境做基礎,實現現代化也只能是空中樓閣。所以,中國把生態文明放在“五位一體”的戰略布局中是有深意的,是黨中央深思熟慮的決策,關系到民族的前途和命運。
另外,在生態文明建設上,中國人民的利益和全球利益是高度吻合的,而且中國面臨的生態環境問題同全球環境問題是同根同源同過程的。例如,中國能源結構以煤炭為主,但是煤炭在整個能源品種里屬于碳密度最高,且常規污染物如PM2.5、二氧化硫、氮氧化物等排放強度非常高的能源。煤炭利用帶來的環境影響,不僅是本地局部污染,直接威脅人們尤其是老人、兒童等脆弱群體的健康,同時還會帶來二氧化碳排放,威脅全球生態系統。因此,中國改變能源結構及去煤炭化,既是在解決自身大氣污染問題,同時也是在解決全球氣候危機。
碳中和:廣泛而深刻的系統性變革
Q:在“雙碳”目標下,科學、技術、產業、資金、制度、伙伴關系等經濟發展的基礎性要素,都將發生哪些變化?目前是否已經看到了這些變化的端倪和事實?
A:實現碳達峰、碳中和是人類社會正在進行的一場廣泛而深刻的系統性變革,其中包括科技、產業、就業以及勞動力資源分布等多方面的變化。科技發展后,產業結構也在變,一大批新興、低碳產業在國民經濟中的產值占比和就業占比都會上升。在能源領域,隨著非化石能源的技術成本迅速下降,以及技術的可靠性、穩定性提高,風能、太陽能、氫能、儲能等整個能源系統都將發生變化,能源結構將與今天完全不同。另外,隨著信息通信技術的發展,尤其“新基建”包括5G技術、大數據、人工智能、工業互聯網等為代表的技術群的發展,制造業也會進行轉型升級。制造業在實現了智能化控制后,“跑冒滴漏”會大幅減少,能效、生產效率、廢品率也將會大大改善。交通系統也會發生變化:一個是電動化,另一個是智能化。建筑業也會發生變化,建筑能效會大幅提高,另外“光儲直柔”技術的推廣也將改變人們以往對住宅、發電的概念。
除了技術、產業方面的變化,人們的意識和行為,尤其是年輕一代的價值觀、消費觀、生活方式也都在發生變化。總之,生態文明帶來的具體變化非常多,而且這些變化已經影響到了今天的市場供給、價格。文明之變已經在發生,這已經不是一個理論問題了,而是實實在在發生的。
Q:對于企業如何抓住“雙碳”目標的發展機遇,您有哪些建議?企業應該如何思考?如何制定目標?
A:關于碳中和,我一直有一個觀點——堅持“全國一盤棋”實現碳中和,并不意味著每一個人都要碳中和,也就是說局部最優并不等于系統最優。全國實現碳中和也不意味著每一個企業都要碳中和,而是應該按照其技術、工藝、產品或服務和產業鏈定位的特性、比較優勢、資源稟賦、區位優勢、自身能力等劃分出不同的市場主體,并且區分他們在碳中和進程中應該做出的貢獻——有的企業要實現碳中和;有的企業可能要實現負排放(比碳中和更難);還有一部分企業可以繼續排放,但是排放量要最少化。總之,碳中和反映到企業身上就一個目標:最大限度減排,使自身碳排放量最小化。
另外,企業還要在減排目標的引導下,投入資源、研發關鍵性技術,保障企業的能耗、排放水平越來越低。當然,在這些過程中,企業也需要結合資本運作、結合投資周期來考量,但是有一點需要記住:如果你是高碳行業,要不自己改,要不就會被淘汰。碳中和目標下,企業要做的事情其實還有很多,包括投融資、企業管理層以及員工的培訓等等,但是最基本的還是一定要把低碳發展作為企業目標之一。
Q:能源是實現碳中和的關鍵產業。里夫金在《零碳社會》中表示,到2028年,價值約100萬億美元產值的化石燃料資產即將擱置,對此您怎么看?化石能源企業是不是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
A:我覺得還沒到生死存亡的時刻,但是趨勢已經出來了。2007年后,美國發生了一次能源革命,隨著頁巖氣的大規模開采以及氣電成本降低,天然氣取代煤炭成為了美國第二大能源,美國的碳排放總量和人均碳排放量進入下行通道,并且至今保持下降趨勢。但是,未來美國的能源結構如何調整,如何實現2035年“無碳發電”和2050年碳中和的目標,依然面臨很大考驗。未來20年,如果美國的能源結構再發生重大變化,那些“年輕的”天然氣和油田基礎設施可能就會成為擱置資產。目前,美國的核能基本處于停滯狀態,太陽能和風能也正處于上升期,未來能走多遠還是一個問號。不過,值得注意的是,美國的科技創新實力依然雄厚,一些大公司特別是科技公司如蘋果、微軟、亞馬遜等都開發出了一些具有廣泛應用場景的數字化技術,這會給提升能效帶來新的變化。美國的科技創新能力如果能夠與中國巨大市場規模帶來的市場對技術的迭代能力加以合作,將有利于加速降低技術成本,進而加速低碳技術的應用和擴散。
另外,以德國和英國為例,歐洲在綠色低碳的路上走得比較快,也比較扎實。在德國,非化石能源占比已經達到了40%以上,德國的電動車產業也在全球迅速發展,而且德國的政策環境很好,民眾低碳意識也很強。總之,德國的低碳轉型之路是走得比較平穩的。英國的能源轉型也非常快。英國傳統上是以煤為主的國家,20世紀90年代北海油田開發后經歷了一次煤改氣,伴隨電力市場改革,英國的碳排放量大幅下降。而且在過去20年,英國的可再生能源特別是海上風電發展得很快、很好,現在成本也已經很低了。從能源結構上看,英國基本上已經進入低碳階段了。
所以,在世界主要經濟體綠色低碳轉型勢不可擋的情況下,中國如何進行戰略定位就非常重要。當前,中國全面開啟了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的新征程,要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未來30年如果中國還是全球碳強度居高的國家,那么就不會得到世界的認可與尊重。未來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一定是人們向往的地方,除了強大的經濟實力和軍事力量,還要有強大的感召力和吸引力,要站在道義的制高點上。
不只是綠色故事,更是新增長故事
Q:在碳中和帶來的經濟社會系統性變革中,如何定義新的發展機會、機遇?把握這些機遇需要具備什么樣的意識和能力?
A:中國實現碳中和,一方面是外部因素驅動,另一方面也是中國自身發展的需要。中國人均GDP已連續兩年超過了1萬美元,并且有望在“十四五”期間跨入高收入經濟體的門檻,到2035年跨入人均GDP 2萬美元的發達經濟體行列。雖然現在我們仍是發展中國家,但是發展到這個階段后,在有了一定的物質經濟基礎后,老百姓的需求也開始變化,衍生出了諸多新的需求,比如清潔的空氣、潔凈的水、藍天白云等與環境相關的需求,再比如健康需求、舒適需求、娛樂需求、教育需求、養老需求及其他服務需求等等,而且這些需求會在居民消費總支出中占比越來越高。以上這些需求側的變化,會要求供給側變化,也就是要求產業結構和產品結構發生變化,而這就是內在的增長邏輯,也是新的增長動能。
過去,我們的產業以煤炭鋼材水泥等重化產業為主,這些產業支撐著國民經濟增長,現在房子有了、車子也有了,居民的需求結構發生轉變了,因此投資也應該適應新的需求結構,應該大力發展環保產業、健康產業、教育產業、養老產業等等。過去汽車產業生產的是燃油車,現在我們要大力發展電動車;過去煉鋼是冶煉鐵礦石、煉焦,污染物和二氧化碳排放都很嚴重,以后我們可能要生產氫還原鋼或循環利用廢鋼的短流程鋼;各行各業都將更加低碳環保……?這些都是正在以及未來將發生的變化,這些變化也在推動著中國進行華麗轉身。2035年中國經濟的遠景目標是初步建成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人均GDP將翻一番,將達到甚至超過2萬美元。靠什么實現增長?還靠鋪攤子、靠房地產是靠不住的了。未來幾十年要極大依靠鄉村振興和生態文明建設,即把綠水青山變為金山銀山,去實現新的增長。
不過,目前很多人的意識還停留在10年前,甚至20年前,認為想要發展就必須得污染、得耗能。經濟發展確實需要消耗能源,但是今天已經不是工業文明時代的那個耗法了。2012年,中國經濟就已經進入了新常態,我國經濟已經由主要依靠要素投入支撐的高速增長階段轉向主要依靠要素生產率提高支撐的高質量發展階段。大家的觀念必須轉變,得與時俱進,跟上中國經濟發展的新形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