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家鄉(xiāng)》：文化地理景觀視域下獻禮命題的藝術表達

潘國輝 陳旭光

由北京文化出品的2020年國慶獻禮片《我和我的家鄉(xiāng)》延續(xù)了《我和我的祖國》的集錦分段式的敘事模式，電影通過《北京好人》《天上掉下個UFO》《最后一課》《回鄉(xiāng)之路》《神筆馬亮》等五個敘事段落，講述了發(fā)生在中國東西南北中五大地域的家鄉(xiāng)故事，繪制出一幅屬于中國的“電影地理文化版圖”。北京文化電影事業(yè)部總經理張苗表示：“《我和我的家鄉(xiāng)》這個項目始于2019年夏天，一方面是我們積極響應中宣部國家電影局倡議，對2020年脫貧攻堅決勝之年有所記錄，另一方面也是我們影視企業(yè)、電影創(chuàng)作者對這個時代做一點表達的創(chuàng)作沖動。”[1]文章從文化地理景觀的角度對該電影的視聽美學、平民美學、獻禮命題的書寫做了思考和分析。

法國著名理論家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認為：“空間的生產，在概念上和實踐上是最近才出現的，主要表現在具有一定歷史性的城市的急劇擴張、社會的普遍都市化以及空間性組織問題等各方面。”[2]列斐伏爾提出“空間生產”的自然性、精神性、社會性分層，即空間的“三重性辯證法”思想[3]，“認為空間生產既展示著自然性和社會性，也具有精神性，并表征了生產關系狀態(tài)、生產力發(fā)展水平和思想文化狀況。”[4]以此來看，電影文化地理景觀的作用有三：第一，從空間生產的自然性來講，“空間的實踐，作為社會空間性的物質形態(tài)的制造過程，”[5]為觀眾繪制出一幅文化地形圖，呈現出一種包羅萬象的可視化景觀;第二，從空間生產的精神性角度來看，電影文化地理借助于人類作用空間的實踐活動呈現出包含影片主題又不限于主題的一種深層次的意蘊和精神;第三，從空間生產的社會性角度來看，這種空間地理下尊重自然、改造自然的實踐活動呈現出來的是人類和自然界之間尊重和被尊重、改造和被改造、包含和被包含的和諧共生的社會關系，以此成為重構歷史記憶、形成集體意識、實現家國認同的一種民族想象，使社會空間成為“保留著社會關系和日常生活的空間”[6]，即“呈現著社會意義的空間實踐。”[7]

一、文化地理景觀下的視聽美學再現

地理景觀是一個國家或者一個民族在實踐活動中的產物，與每一個當地人的生活習性、生產方式息息相關。“地理景觀的形成表現了社會意識形態(tài)，而社會意識形態(tài)通過地理景觀得以保存和鞏固。”[8]“電影開辟了新的觀察空間，它創(chuàng)造的視角完全不同于以前的觀察方法。”[9]“在電影中，城市以不斷增加的速度展現人們那些似乎并不相連的景象和讓人興奮的畫面。電影通過不同的方法將電影中的空間與情節(jié)的變化、故事的銜接、因果關系連接起來，從而為人們提供了抓住這種感覺的途徑。”[10]

正是如此，《我和我的家鄉(xiāng)》在全面建成小康社會之年通過五個故事序列和五個地域景觀繪制出一幅屬于中國的“電影文化地理版圖”。這五個地域分別是華北地區(qū)-北京、華東地區(qū)-浙江杭州、西南地區(qū)-貴州黔南、西北地區(qū)-陜西榆林、東北地區(qū)-遼寧沈陽。東西南北中五個空間布局，各具民族特色和時代風貌。觀眾在看影片時，似乎透過銀幕這扇窗，親身經歷了一場旅行，正所謂“電影采用的方法是移動畫面，就像乘坐機械化的交通工具，世界就在車窗外流動”。[11]

很顯然，注重對“美”的展現是地理景觀再現的重要目標，而審美性也便成為文化地理景觀的第一屬性。電影作為一種大眾文化，最基本的還是要發(fā)揮審美娛樂的功能。“空間生產作為現實的物質存在，是人類生產實踐活動的表現，也就是說，空間首先呈現出物理形態(tài)。”[12]可以說，這五種不同的地域景觀構建起影片整體的視覺表達。在《北京好人》這個故事里，編導很少使用外景空間，大多選取了比較壓抑逼仄的室內場景空間，在這里，京味兒口音和衡水方言成為重要的聲音景觀。《天上掉下個UFO》則取景于有著中國乃至世界最大的西江千戶苗寨和被譽為“中國天眼”的500米口徑球面射電望遠鏡的貴州，該段落利用大遠景、大航拍等取景拍攝方式，全方位多角度地展現了貴州的山區(qū)風貌，俯仰之間為觀眾呈現了一場視覺奇觀。《回鄉(xiāng)之路》取景于西榆林市毛烏素沙地，該段落呈現了這一地域從漫天黃沙到滿目青翠、從寸草不生到產量頗豐的重要轉變。《神筆馬亮》取景于沈陽沈北“稻夢空間”，大片的稻田以及向日葵映入觀眾眼簾。種種視覺奇觀在滿足觀眾基本審美需求的前提下，又呈現出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時代影像效果。

不同于其他四個故事的視覺呈現，《最后一課》通過嫻熟的攝影技巧，呈現了別致的地理空間景觀。該段落取景于千島湖，運用大量的運動鏡頭并采用大景別俯拍取景，通過陌生化的視角，營造出開闊的大空間、大場面。湖光山色、碧水藍天、青竹荷花盡收眼底，頗有風光片的韻味。另外，影片在剪輯處理上，淡化剪輯痕跡，采用無縫隙剪輯手法，形成了流暢的畫面、動感的節(jié)奏。該段落大量使用長鏡頭，尤其是在復原教室時靈活運用場面調度手法，以一種紀實美學的創(chuàng)作姿態(tài)在一俯一仰、一升一降、一推一拉之間呈現了家鄉(xiāng)的獨特風景與時代變遷，落后與先進、貧窮與富有的對比也凸顯出來。

作為一部獻禮片，其藝術性和觀賞性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而觀賞性最直接的來源便是視覺和聽覺的刺激。如果說對視覺美的展現是電影地理景觀重要目標的話，那么聽覺美也在一定程度上促使著電影地理景觀的形成。在電影《我和我的家鄉(xiāng)》中，這種聽覺的刺激主要來自于方言。方言作為一種區(qū)域性文化符號，具有極強的辨識度、代入感和幽默感。北京話、衡水話、貴州話、浙江話、陜北話、東北話等方言在電影中起到再現地域特征、塑造人物形象作用的同時，又增加了真實感和幽默感。與此同時，“音樂可以與歸屬感相連，用于加強某一地區(qū)的特征。”[13]在影片的插曲方面，值得一提的便是《最后一課》的推廣曲《讓世界充滿愛》。這首歌在1986年作為公益歌曲發(fā)行，30多年依舊歷久彌新，雖然不具有地域色彩，但卻有著新的時代內涵。

二、文化地理景觀下的平民美學表達

“空間從來都不能脫離社會生產和社會實踐的過程而保有一個自主的地位，事實上，它是社會的產物，它真正是一種充斥著各種意識形態(tài)的產物。”[14]在《我和我的家鄉(xiāng)》中，創(chuàng)作者以一種平民化的創(chuàng)作視角獲得了觀眾的共鳴和認同。這五個故事中的人物全部是底層小人物。《北京好人》中的小市民張北京、《天上掉下個UFO》中的農民發(fā)明家黃大寶、《最后一課》中盡職盡責的鄉(xiāng)村教師范老師、《回鄉(xiāng)之路》中投身家鄉(xiāng)建設的喬樹林、《神筆馬亮》中放棄深造機會投身于家鄉(xiāng)建設的馬亮。這些不同區(qū)域下性格、行為、目標迥異的人物，卻又不謀而合有著極大的共性，影片也正是通過這些小人物感人事跡的共性折射出大的時代變遷，將個人與集體、小家和大國之間的矛盾進行有效闡釋，也在此基礎上使《我和我的家鄉(xiāng)》在地理空間上求同存異，將個人融入集體、將小我融入大家，呈現出中華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高貴品格。

地理區(qū)域、自然環(huán)境的不同會必然產生人的性格、觀念的差異。從影片中不難看出這些文化地理景觀對人物性格的影響。正是在這些不同的地理景觀背景下，影片也呈現出豐富多彩的人物群像，流露出創(chuàng)作者的一種空間意識和創(chuàng)作自覺。我國地形復雜，高原、山地、平原、丘陵、盆地都有分布，區(qū)域自然環(huán)境的差異造就了不同地域人的不同性格。《我和我的家鄉(xiāng)》在空間上跨越華北、華東、西南、西北、東北五個具有特色且有鮮明人文環(huán)境特點的區(qū)域。尤其是影片中呈現出來的西南-貴州、西北-陜西、東北-遼寧等地更具鮮明的地域特色。貴州“地無三里平”，地形多為山地，交通不暢，少數民族居多，可以說這樣的自然環(huán)境造就了貴州男人精壯能干、追求新潮的性格特征。當然這種特殊的地理地形也成為影片重要的敘事動機。《天上掉下個UFO》中由黃渤飾演的外表木訥、內心狂野的農民發(fā)明家黃大寶似乎就是這一地域性格的真實體現。他發(fā)明了“強制性跑步機”“插秧機器人”以及下山交通工具“滾蛋”等，這些看似荒誕無厘頭的發(fā)明卻和當地特殊的地理空間環(huán)境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陜北毛烏素沙地作為中國四大沙地之一，黃沙漫天。這種環(huán)境造就了陜北人內心剛烈、熾熱如火、耿直豪爽，走出這片區(qū)域改變這片沙地便成為當地人的堅定意志。這點正是《回鄉(xiāng)之路》中由鄧超飾演的喬樹林默默無聞、堅持不懈地帶領大家治沙、參與到脫貧行列中的真實寫照。而成功的電商女王閆飛燕身上不拘小節(jié)、內心細膩的氣質似乎又和這個大的環(huán)境有著某種關聯。相較于東北遼寧來說，遼寧地形概貌有著“六山一水三分田”的說法，可以說這樣的地形環(huán)境造就了人物性格豪爽、直率坦蕩的特點。因而我們看到《神筆馬亮》中由馬麗飾演的秋霞性格強勢，敢作敢為，有著一種豪爽范兒;沈騰飾演的馬亮也帶著一股堅毅執(zhí)著的勁頭去改造家鄉(xiāng)。所以，“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特定的地域環(huán)境風貌與傳統(tǒng)習性使人物的性格、活動也產生了一定的區(qū)域性，這種人類作用于地理空間的“發(fā)明”“治沙”“脫貧”“改造”等尊重自然、改造自然的實踐活動，呈現出來的便是人類和自然界之間尊重和被尊重、改造和被改造、包含和被包含的和諧共生的社會關系，也是電影形成集體意識、實現家國認同和民族想象的一種有效途徑。

實際上，“電影空間的含義頗為復雜。它源于現實的物質空間但并非現實。它不僅僅是物理意義上的現實空間，也不僅僅只是故事發(fā)生的具體環(huán)境，而是承載或蘊含了包括主題又不限于主題的種種意蘊、意味，也承載了人們的夢想，是某種‘可見的夢想或神話”[15]如果說這種地理景觀對“美”的展現是首要目的的話，那么地理景觀中對文化、精神、意蘊的傳達便是深層次的追求。值得注意的是，東西南北，無論是高山還是平原、綠洲還是荒漠，這種跨越歷史時空由人物個體行為動機所傳遞出來的價值觀念呈現出一種文化交融性和共通性，這種交融共通便是衣錦還鄉(xiāng)、盡心圖報的感恩反哺精神，也是面對困難、迎難而上的樂觀主義精神，更是犧牲小我、成就大家的集體主義精神。也正是如此，使得電影站在平民的視角上，以一種平民化的創(chuàng)作立場，超越了一般文本的敘事窠臼，在無形之中完成對小人物的升華，實現了一次平民美學的表達。

三、文化地理景觀下對獻禮藝術片的思考

“獻禮片是指為紀念新中國誕生而播映的特殊影視作品，以歌頌黨和國家為主題，用獨特的電影藝術形式展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道路上的奮斗與成就。”[16]作為一個命題作業(yè)的獻禮片，《我和我的家鄉(xiāng)》延續(xù)了《我和我的祖國》的集錦式的分段敘事，這種由地理空間并置所帶來的影像表達與敘事策略似乎也在傳遞著一種新的獻禮藝術模式。胡智鋒認為：“《我和我的家鄉(xiāng)》接續(xù)《我和我的祖國》，成功打造出中國特色新的電影類型——國慶片，標志中國特色類型電影探索創(chuàng)新的成功與成熟。”[17]

“獻禮片不僅要以宏觀敘事展現共和國成立的偉大歷史進程，還要更加注重反映人民群眾創(chuàng)造歷史的主體地位，讓題材選擇更加豐富，更加貼近群眾、貼近現實，體現歷史的廣闊、時代的浩蕩和生活的激情。”[18]“早在1958年，文化部就召開各制片廠廠長會議，貫徹中央拍攝獻禮片的指示精神，”[19]因此，最早的獻禮片可追溯至新中國成立第一個十年的《五朵金花》《青春之歌》等影片，當時的獻禮片主要是以弘揚模范英雄人物和紀念特定歷史時刻為目的。而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市場經濟的深入和好萊塢電影的沖擊，獻禮片也有著新的呈現模式與表達方式，我們看到了“建國三部曲”之《建國大業(yè)》《建黨偉業(yè)》《建軍大業(yè)》以及《湄公河行動》《我和我的祖國》等新主流大片。2020年《我和我的家鄉(xiāng)》似乎更接地氣，電影在全面建成小康社會之年通過構建“文化地形圖”的方式去破解“脫貧攻堅”這一命題。雖然每個故事都聚焦不同的地理空間，但每個故事單元都和人們當下的生活息息相關。《北京好人》講述國家醫(yī)療政策，《天上掉下個UFO》講述科技創(chuàng)新，《最后一課》講述了教育問題，《回鄉(xiāng)之路》講述脫貧之路，《神筆馬亮》將重點放在鄉(xiāng)村扶貧與振興。電影以與每個人都息息相關的“家鄉(xiāng)”為主題作為切入點，更具時代性，也更能引起觀眾的狂歡與共鳴。

值得注意的是，創(chuàng)作者在為了引起全民共鳴獻禮狂歡的同時，對既有影片文本進行戲仿拼貼，卻也將影片的深度模式消解了。例如《天上掉下個UFO》對《瘋狂的外星人》和《唐人街探案》的戲仿影響了故事的講述，讓觀眾覺得不適。甚至電影多次對既有音樂的無原則挪用拼貼也都讓觀眾出戲。遺憾的是，這些被拼貼過來的音樂以及歌曲，除了少數配合特定的地域空間出現起到渲染氣氛、表達人物內心的作用外，其他音樂以及歌曲幾乎沒起到任何推進敘事的作用，只是淪為一種簡單的“聲音”存在。另外，影片在敘事方式上也存在著很多縫隙。《北京你好》中張北京幫表舅騙保實施了一大圈計劃后卻發(fā)現表舅有農村醫(yī)保。這種“先狂歡再收場”的敘事模式卻有一種“為了狂歡而狂歡”的無奈之感。更為重要的是電影忽視了“騙保”這一行為的違法性，卻以一種喜劇的方式、戲謔的手法消解了權威。另外，在《神筆馬亮》這個故事中，全村人配合馬亮對妻子的騙局的確戳中了大多數觀眾的笑點，但是笑過之后卻發(fā)現情節(jié)經不起推敲，故事的邏輯性也被嚴重削弱。

誠然，我們需要反思這種分段集錦式的創(chuàng)作模式，這種模式有利也有弊。有利的是可以使電影針對一個問題從不同方面進行全方位、多角度地展示，為觀眾呈現出一幅多彩的文化地理景觀。另外，這種分段落的敘事也可以發(fā)揮集中著名導演、演員等各方力量辦大事的優(yōu)越性，也迎合了碎片時代下觀眾碎片化的閱讀接受方式。當然，不利之處最大的點就在于單個影片段落很難在一個30分鐘左右的時間里把人物塑造深刻，把故事講深入，由此也就會使影片變得平面化，深度模式被消解，使影片流于一種“‘新聞聯播式的光鮮電影”。[20]

結語

《我和我的家鄉(xiāng)》在不同文化地理景觀下，通過5個故事，為觀眾呈現了一份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完美答卷。電影以與每個人都息息相關的“家鄉(xiāng)”為主題作為切入點，在賦予每個故事時代性的同時，也引起了全民狂歡與共鳴。電影站在平民的視角上，以一種平民化的創(chuàng)作立場，在無形之中完成對小人物的升華，實現了一次平民美學的表達。盡管如此，我們還應該對此片進行反思：新主流大片創(chuàng)作僅僅發(fā)揮“集中力量辦大事”的優(yōu)越性和技術、商業(yè)化運作的技巧是遠遠不夠的，還要踐行“電影工業(yè)美學”創(chuàng)作體系。在敘事上，要講好中國故事，樹立“創(chuàng)意為王”“劇本為王”的創(chuàng)作理念;在人物塑造上，要塑造出立體豐滿的人物形象，堅持塑造人物的存在性、可信性、合理性原則，再現“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只有這樣，中國的獻禮命題創(chuàng)作才能達到一個新的高度。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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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電影角.《我和我的家鄉(xiāng)》：新聞聯播喜劇版，主旋律宣傳“騙”[EB/OL].（2020-10-27）[2020-10-28]https：//www.sohu.com/a/427683714_120239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