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澤民
一個月前剛過92歲生日的尤山度先生,大概是匈牙利在世漢學家中最年長的一位。他出生的那年風云變幻,尼赫魯扛起抗英大旗,日本再次出兵山東,張學良東北易幟,托洛斯基出逃,青霉素被發現……而尤山度——這個降生在只有百十戶人家的小村莊內一幢鐵道養路工小屋里的窮孩子,做夢都不會想到一生會跟遙遠的中國綁在一起。
我與尤山度初識,是在二十多年前參加匈語考級時,他是我的口語主考官。我的匈語是在流浪的日子里野蠻生長出來的,不是科班出身。考完后他跟我說了一句打趣的話:“你說的這是廚房匈語。”意思是說,我什么都能說,什么都能懂,但是語法上不規范。
尤山度的大學是在40年代末讀的,畢業于布達佩斯羅蘭大學的匈牙利史專業。畢業后被分到外地中學教課。那時他剛滿22歲,身材瘦小,只有1米53,長了一張娃娃臉。當他第一次夾著課本出現在教室門口時,學生們一時判斷不出:他是新來的老師?還是新來的同學?“你能想象,我站在講臺上很難擺出教師的威嚴派頭”,他幽默地調侃自己。后來,尤山度當了一輩子教師,而且當得很成功,不僅在匈牙利教中文,還被聘到北外教匈牙利語,可謂桃李滿天下。
尤山度與中國的緣分,純屬命運的安排。當時匈牙利還是義務兵役制,征兵時,無論他怎么強調自己瘦弱矮小,而且平足,還是通過了征兵體檢。“是中國免除了我的兵役”,老人回憶。1950年11月中旬某天,正在外地教書的尤山度接到首都發來的一份電報,要他立即前往黨中央總部報到。電文里并沒作任何解釋,他預感到會有“神秘使命”,同時又很納悶,因為他還是“黨外人士”。到了布達佩斯,他被告知,他與學德語的高恩德、學經濟學的戴博納等年輕人將被派到中國學習漢語,他們是新中國成立后接收的首批外國留學生。
尤山度在北京求學五年,交下了幾位好友,與他感情最深的要數劉熾夫婦。1952年冬天,尤山度從清華大學搬到了鐵獅子胡同1號的人民大學,有一天他搭乘電車途經東四,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主動跟他搭話,交談中還流露出對匈牙利音樂大師李斯特、柯達伊和巴爾托克的敬仰,他就是作曲家劉熾。之后,尤山度常去劉熾家串門。
80年代末,尤山度翻譯溥儀自傳,特意到北京拜訪了末代皇弟溥杰,并為匈牙利讀者求得兩幅墨寶,“我的前半生”和“懲毖鑒前車”,為匈語版增添了特殊價值。當時陪尤山度去見溥杰的是畢生翻譯裴多菲作品的興萬生前輩。
尤山度的一些故事還具“機密”色彩,上世紀50年代,他曾為周恩來和朱德當過翻譯,了解一些歷史內幕。1957年1月15日,周總理從莫斯科前往布達佩斯與匈牙利新領袖卡達爾會面。當天夜里,他突然讓手下聯系匈方,說他第二天早晨將飛往印度與尼赫魯會談,“想帶一件匈牙利禮品給英迪拉·甘地”。匈方選了一套著名的海蘭德瓷器。尤山度猜測,周總理此舉,是為了幫助卡達爾新政府獲得印度的支持……次日清晨,周總理在卡達爾的陪同下乘裝甲車去機場,他們在路上的對話,被尤山度寫進了自傳《從養路工小屋到萬里長城》,讓冷卻的歷史變得生動。這本自傳,特意選了一張尤山度在長城的照片做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