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曉貝
(首都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089)
比丘尼惠燈(650—731)的瘞窟位于龍門奉先寺南,其墓志銘文保存較為完整,并且提及多位人物關系,對研究唐代特別是武則天時期的佛教與比丘尼有重要意義。王去非先生的《關于龍門石窟的幾種新發(fā)現及其有關問題》,首次對比丘尼惠燈與靈覺的瘞窟進行了測繪,并識別收錄了墓志銘文[1],引起學界廣泛關注。在此基礎上,溫玉成先生在《試論武則天與龍門石窟》《龍門所見兩〈唐書〉中人物造像概說》兩篇文章中,涉及惠燈墓志內容的解讀與人物關系考證[2][3]。隨著相關研究的進一步開展,有學者認為惠燈積極參與了武則天推行的轉輪圣王政教實踐[4],亦有學者將惠燈與靈覺建立起聯(lián)系[5]。
前賢已從不同方面對惠燈墓志進行了考證,建立了人物與歷史事件的關系脈絡,然而關于惠燈的具體家族背景、人生軌跡以及墓志作者的身份等問題仍然存在模糊之處,有待進一步考察。近年來新材料的發(fā)現以及新聯(lián)系的建立,為重新思考過往研究遺留的問題提供了可能。本文將在釋讀惠燈墓志的基礎上,結合相關墓志碑銘、考古發(fā)現與史料,希望通過梳理分析惠燈的家族譜系、宗教背景、政治活動與社會地位,在佛教世界與世俗世界的關系網絡中探討武則天時期比丘尼的生存狀態(tài),以求方家指正。
根據墓志[6]2268-2269,惠燈是彭城人,官宦世家,其祖父元剛(生卒年不詳)是朝散大夫,父親三朗(生卒年不詳)信奉佛教。由于銘文有所缺損,惠燈的俗姓在不同版本的錄文中多為空缺,僅《全唐文補編》的錄文將惠燈的俗姓識別為“武”。墓志開端寫道:“禪師俗姓武,諱惠燈,□□□彭城人也。祖元剛,朝散大夫,龍州奉□□□。朱紱承榮,羽儀表貴。父三朗,業(yè)尚檀那,代傳□□,蓋累葉□□于茲。”[注]下文所引用的惠燈墓志內容均與此處的出處相同,標點根據語義有所調整,不再逐一標注。關于惠燈的祖父與父親,未見其他直接史料線索。若根據銘文將惠燈與武氏家族相聯(lián)系,則可發(fā)現,武則天長兄武元慶、其子武三思,與惠燈的祖父元剛、父親三朗相對應,似乎是遵循同一家族的字輩命名規(guī)則。無獨有偶,據《舊唐書》記載“請出元慶等為外職,……于是元慶為龍州刺史”[7]4727,可知武元慶曾被外放至龍州任刺史,而墓志提及惠燈的祖父元剛亦曾任職于龍州。以上巧合之處不禁引人聯(lián)想:惠燈的祖父與武元慶是否可能是武氏家族同輩而不同分支的兄弟。
武則天家族多以太原為郡望,與惠燈墓志顯示的彭城相差甚遠,若要將二者相聯(lián)系,需求證武則天家族在彭城是否有分支。已有研究對武氏家族源流進行梳理考證[8],發(fā)現武則天家族回溯至武儒這一代的籍貫為沛縣(今江蘇沛縣),爾后遷往梁鄒(今山東鄒平縣)、沛國竹邑(今安徽宿縣)、江南等地,最后北上定居太原屬縣文水。關于彭城,見《舊唐書》卷38《河南道》:
武德四年,平王世充,置徐州總管府,……徐州領彭城、蕭、沛、豐、滕、符離、諸陽七縣。……天寶元年,改徐州為彭城郡。乾元元年,復為徐州。
彭城,漢彭城郡治也。
沛,漢縣,隋廢。武德復置。[7]1447-1448
據記載可知,唐代時的沛縣隸屬于彭城郡(徐州),彭城郡亦下設同名彭城縣。由此可得,武則天家族原籍所在地的沛縣即屬于唐代的彭城郡所轄地區(qū)。
其次,《全唐文補遺》收錄了兩篇關于豳州應福寺的造像題記[9],造像人分別為“皇堂侄女、彭城縣主”武氏及其丈夫“通議大夫、行豳州司馬、柱國、漢川郡開國公隴西李齊”。造像題記紀年為大周長安二年(702),豳州應福寺即現今的陜西彬州市大佛寺。該武氏自稱皇堂侄女且有縣主封號,依唐制“王之女封縣主,視正二品”[10],故其應是武則天較近的親屬。雖然錄文中沒有提及郡望,但是根據封號“彭城縣主”可推測該堂侄女武氏與彭城郡有關。此外,惠燈墓志中提及“右金吾將軍崔瑤及妻永和縣主武氏”在龍門為惠燈開龕,而永和縣主武氏即為武攸暨與太平公主的女兒,其墓志《故沛郡夫人武氏墓志銘》寫道:
夫人故周定王駙馬都尉攸暨太平公主第二女,封永和縣主。若乃出典大郡,入掌禁兵,冠蓋云陰,棨戟交映,即有唐右金吾衛(wèi)將軍崔公之妻,是為沛郡夫人焉。夫人生于王門,長于主第,……奈何春秋五十有四,以開元廿五年五月二日,終于京兆萬年之興寧里第。[11]174-175
根據記載推算,永和縣主武氏生于684年,而此時武攸暨與太平公主還未聯(lián)姻,有學者指出可能是武攸暨與其他妻妾所生的女兒,出于太平公主嫡母的身份而記于她的名下[5]。這一觀點與上文所引墓志所言“夫人生于王門,長于主第”相呼應,似可確信。武攸暨是武則天的堂侄,因此,永和縣主武氏出生即為武則天的親族外戚,隨后成為太平公主的女兒,在公主府邸長大成人。又由墓志記載“寵因外戚,貴由主第。初封縣賦,后錫邦君”[11]175可知,其封號永和縣主與后來加封的沛郡夫人似乎與丈夫崔瑤及兒子關系不大[注]參見拜根興《兩方新公布的武氏后裔墓志銘考釋》,載于2007年《乾陵文化研究》。,更多是源于父母親族賦予的地位。
關于武攸暨,史書多記載其為武懷道之子,然而《全唐文》卷691載《賀州刺史武府君墓志銘》明確寫道:
府君為左右仆射、司徒、太尉、尚書令、楚僖王士讓之玄孫,九江王弘度之曾孫,納言、司徒、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定王攸暨之孫,尚書膳部員外郎、徐州刺史勝之子。[12]7081-7082
可知武攸暨為武士讓之孫、武弘度(懷運)之子,而武士讓為武則天之父武士彟的兄長。細讀上述職位封號發(fā)現,武士讓封為楚僖王、武攸暨之子武勝為徐州刺史,另據記載武攸暨曾降封為楚國公[7]4737,而漢代楚國的核心部分即為彭城郡,徐州亦是彭城在不同時期代替使用的名稱。武攸暨這一支武氏族人似乎一直與彭城郡有緊密聯(lián)系。此外,上文提及武則天家族的原籍為沛縣,隸屬于唐時彭城郡,因此永和縣主在開元年間被封為沛郡夫人也是情理之中。而永和縣主武氏為惠燈開龕,或許正是由于二人同為出自彭城郡的武氏族人的原因。
據此,可整理出上文所述武氏家族人物的簡明世系圖(見圖1):

圖1 武氏家族簡明世系圖
惠燈墓志的作者為武崇正,在序文中自署“憤隱居”,并稱惠燈為“家代門師,幼瞻儀范”。關于武崇正的史料記載較少,另有一篇其為武靈覺撰寫的墓志《大唐都景福寺威儀和上□□銘》,碑文寫道:“季弟崇正,哀友于之義重,悲同氣之情深”[5],可知二人為姐弟關系。由于武靈覺的墓志開端出現了武則天、太平公主,并且記載有武則天嘉賞,有意為其操辦婚配,表明此人身份地位非同一般,亦與太平公主有非常近的親緣關系。加之武崇正能夠將三十余年來供奉內道場的禪師稱為家族世代的佛門師父,故可推知他亦是武則天家族成員。
至于武崇正與武靈覺的具體身份,有學者認為他們是武三思的后代[3],也有觀點認為他們是武攸暨與太平公主的后代[5]。基于已有研究再次梳理史料,可明確以下幾點:
首先,關于武三思、武攸暨二人后代的記載,沒有發(fā)現崇正或靈覺的痕跡。雖然武三思之子、武攸暨之子均為“崇”字輩:“三思,……生崇訓、崇謙、崇烈、崇、崇操”[13]889-890“攸暨生崇敏崇行”[13]1735,但是,目前仍缺少更為直接的關于崇正的線索。而他們女兒的記載多零散見于史書,未有統(tǒng)一結論。關于武三思之女,可見三處記載:其一“侍中裴光庭妻武三思女,詭譎有材略,與林甫私”[7]3235;其二“子則先,以武三思婿免死”[14]3942;其三“夫人太原武氏,周方城縣主、故梁宣王三思之女也”[15]。關于武攸暨之女,有記載“公主薛氏二男二女,武氏二男一女,并食實封”[7]4739。然而永和縣主在墓志中為太平公主與武攸暨第二女,與記載不符,應是史書記載有誤,也可能因長女早夭或為庶出所以沒有計入。
其次,關于太平公主的兒子,史書大多記載其共有四子。太平公主與薛氏的兩子為薛崇胤、薛崇簡:“崇胤,太常卿、壽陽王。崇簡,太僕卿、立節(jié)王。”[14]3031太平公主與武攸暨的兩子為武崇敏、武崇行:“景龍二年,公主男崇簡、崇敏、崇行,同授三品,與漁陽王兄弟四人同制。”[7]4739據考證,此處的漁陽王即薛崇胤:“所謂漁陽王者,當即《新表》之壽陽王崇胤,故曰‘兄弟四人’。崇胤在公主四子中最長,故于景龍二年先封王。”[16]66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新近查閱史料,赫然發(fā)現太平公主第五子的記錄。唐人宋之問撰寫的《為太平公主五郎病愈設齋嘆佛文》有云:“我鎮(zhèn)國太平公主,……宜而子孫,理歸于福壽。第五子某官某,才光性與,慧發(fā)生知,山桂含芳而逼人,階蘭吐秀而驚俗。”[17]717此文是為太平公主第五個兒子病愈設齋而撰寫,用以禮佛,并且可知第五子才華橫溢。但是并未在他處發(fā)現關于第五子的記載。上文注釋寫道:“五郎:太平公主之子。……此未詳何人。……據文中中宗、韋后尊號及太平公主封號,文作于神龍二年七月至三年八月間。”[17]718又見注釋考據,此嘆佛文寫于706年7月—707年8月之間,正值神龍政變后中宗復辟,隨后便有太平公主走向幕前爭權奪勢,政局動蕩。據《舊唐書》卷183記載,太平公主陰謀敗露后被賜死,“公主諸子及黨與死者數十人”[7]4740。或許因為家族變亂,第五子便“憤隱居”,所以史書中沒有記載。
若太平公主第五子確為史書失載的崇正,那么永和縣主武氏作為太平公主與武攸暨的女兒,就與崇正有了親緣關系。惠燈不僅是崇正的“家代門師”,亦是永和縣主武氏的佛門師父,這就更進一步解釋了為何永和縣主夫婦為惠燈開龕。
以上關于惠燈的家族背景的分析研究,表明社會關系網絡在分析與揭示比丘尼生存狀態(tài)時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也為研究武則天時期比丘尼的生存狀態(tài)提供了更加多樣化的案例,為研究分析建構了一條相對獨立的路徑。
據墓志可知,惠燈家世奉佛,其父在私人居住的宅邸建造永曜寺供僧人說法修行,因此惠燈與妹妹自幼便受到家學熏陶而接觸佛法。在10歲出頭的年紀,惠燈姐妹便跟隨內道場智運禪師皈依佛門修行,并似乎對大乘空宗經典《般若經》研習透徹。惠燈與智運禪師感情深厚,智運去世后,惠燈極其哀傷、超過常禮。碑文寫道:
年甫十余,與妹惠□師事內供奉禪師尼智運。歸依三寶,戒行勤誠。初以出□息之系□□□□□空,辨空之無著不□□月,洞□□□□。遭和上憂,哀慕過禮。自初至終,不加櫛沐。逮于祥禫,鬢發(fā)全脫。于是郡縣上其精高尤異,天后聞而嘉焉。
關于內道場智運禪師,史料記載不多,結合考古材料可知其曾主持開鑿龍門萬佛洞,頗受武則天的重用。萬佛洞因南北兩側壁雕有整齊排列的一萬五千尊小佛而得名,窟頂大蓮花四周以及門道北側分別刻有“大監(jiān)姚神表、內道場運禪師一萬五千尊像龕。大唐永隆……元年十一月卅日成”“沙門智運奉為天皇、天后、太子、諸王敬造一萬五千尊像一龕”。過往研究多將銘文識別為“大唐永隆元年十一月卅日成”,便認為萬佛洞完工于680年。但是實地考察發(fā)現,“永隆”二字之后有大片缺損導致文字無法識別(見圖2),故而萬佛洞完工的時間實際應為“□□元年十一月卅日”。

圖2 萬佛洞窟頂局部資料來源:《中國石窟·龍門石窟》,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年第81頁。
根據惠燈墓志,智運禪師喪葬后,武則天將惠燈姐妹征入內道場為尼,二人供奉內道場三十余年,于長安末年(705)出至洛陽寧剎寺:
尋有詔姊妹并度為尼,征入內道場供奉。一侍軒闕,卅余年。絕粒納衣,無所營欲。人主欽其高節(jié),躬親供養(yǎng)。……長安末年,恩敕令出于都寧剎寺安□。
由此推測,惠燈姐妹入內道場的時間應不晚于675年,即智運禪師去世以及萬佛洞完工時間均在675年之前。仔細辨認萬佛洞頂部銘文,破損處結尾依稀可見“上元”二字筆畫,連起來即為“上元元年十一月卅日成”。而正是上元元年(674)這一年,武則天加號“天后”,與此處銘文稱謂一致。綜上,萬佛洞完工時間應為674年。
智運禪師與高級女官姚神表共同主持開鑿的萬佛洞是為唐高宗、武則天、太子李顯和諸王修建的功德窟,可見其為皇室信任與重用。另一則考古材料顯示,萬佛洞北門道上有造像題記“永曜寺主善相供養(yǎng)”[2],聯(lián)系惠燈墓志“以所居私弟,造永曜寺□□□□給孤獨園”,可推測此即為惠燈家族在所居私第建造的永曜寺。據上文推算,萬佛洞完工于674年,此時惠燈25歲,已跟隨智運禪師十余年,完全有能力參與萬佛洞的營建工作,同時顯赫的家族背景也為其提供了物質上的支持。
根據墓志,惠燈作為智運的弟子,師徒情深,在智運去世后被武則天征入內道場,并且受到武則天的“躬親供養(yǎng)”,獲得和和禪師的稱號。惠燈供奉內道場三十余年,武則天對其的一系列賞識與優(yōu)待,除了她“絕粒納衣,無所營欲”的高潔品行以及與智運禪師的師徒關系之外,還應有在其他方面發(fā)揮特別作用的因素。
惠燈供奉內道場的時間約在675—705年之間,這一時期為武則天擴張勢力范圍、利用佛教推行其轉輪圣王政治,進行了大量具有鮮明佛教色彩的政治活動的時代[4]。惠燈的墓志雖然沒有直接寫明她是否參與了這些活動,但是從相關記載中可推測惠燈在內道場期間亦有所作為。
一方面,為惠燈開龕者除了永和縣主之外,還有其丈夫崔瑤。據《全唐文補遺》第六輯《唐故光祿卿崔公(瑤)墓志銘并序》記載:
公諱瑤,字淑玉,清河東武城人。魏中尉琰之十一代孫也,皇朝御史大夫、贈益州都督、清丘貞公義玄之孫,戶部侍郎、太常卿、贈太子少傅神慶之第四子也。……貞公弄周昌之印,望重元臺;少傅畫孫通之儀,寄崇三禮。[18]
崔瑤的祖父為崔義玄,是武則天的堅定支持者。永和縣主武氏及其丈夫崔瑤作為開龕人,表明與死者的關系較為親近。如果說永和縣主開龕是因為惠燈是其家代門師,且二人同為出自彭城的武氏家族,那么崔瑤則是受到清河崔氏家族的影響,很可能在支持武則天的政治活動中與惠燈有過交流合作。
另一方面,惠燈還以能夠預知兇吉、為人祈福而著名。即墓志所言“預知兇吉。若因方□琇喻,令人□□。雖有災橫,必見穰□”。雖然史書中沒有記載,但是可以推測在武則天利用彌勒信仰為自己奪權服務、推行轉輪圣王統(tǒng)治的時代,能夠預言以及祈福消災的惠燈發(fā)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故而受到重視。
惠燈的這項特長廣為人知,使她離開內道場后還能享有極高的社會聲望。《宋高僧傳》卷第19《唐京師大安國寺和和傳》寫道:
釋和和者,莫詳氏族本生。其為僧也狂而不亂,愚而有知,罔測其由。發(fā)言多中,時號為圣。安國寺中居住,出入無拘檢。見本寺修營殿閣未就,有越國公主降榮陽鄭萬鈞,雖琴瑟相諧,而數年無子。……和曰:“易耳。但遺我三千疋絹,主當誕二男。”……果如其言,歲初年末,各生之矣。長曰潛耀,次曰晦明,皆美丈夫,后博涉成事焉。[19]
文中“釋和和”也具有預卜、為人祈福的能力,似即為和和禪師惠燈。又見《全唐文作者小傳正補》卷279《鄭萬鈞》的注釋:
《新唐書》卷一九五《孝友傳》:“鄭潛曜者,父萬鈞,駙馬都尉、滎陽郡公,母代國長公主。”事亦載《宋高僧傳》卷一九《唐京師大安國寺和和傳》,惟公主名號作越國公主,非代國。作越國為傳聞異辭。[20]
故而《宋高僧傳》文中所言越國公主應為代國公主。根據《全唐文》卷279《代國長公主碑》記載[13]2826,代國公主于705年出嫁,信奉佛教。惠燈亦于705年離開內道場,然而墓志中記載惠燈姐妹隨后到了洛陽寧剎寺,并非上文中的安國寺。關于安國寺的記載,可見《唐兩京城坊考》卷之5《外郭城》:
寺舊在水南宣風坊,本隋楊文思宅,后賜樊子蓋。唐為宗楚客宅,楚客流嶺南,為節(jié)愍太子宅。太子升儲,神龍三年建為崇因尼寺,復改衛(wèi)國寺,景云元年改安國寺。會昌中廢,后復葺之,改為僧居。諸院牡丹特盛。[21]
可知節(jié)愍太子升儲(706)后,其住宅被改造,并于神龍三年(707)建為尼寺崇因寺,又于景云元年(710)更改而成安國寺。釋和和居住于安國寺并負責整修工作,時間應在710年之前,聯(lián)系文中所述此事發(fā)生于代國公主婚后數年,則應為707—710年之間。釋和和即和和禪師惠燈,惠燈姐妹在705年到寧剎寺后,由于安國寺整修工程的需要而被召至安國寺。可見盡管惠燈離開了內道場,但是由于受到皇室認可、名聲遠播,仍然負責改造營修安國寺的重任,享有較高的社會地位。
龍門唐字洞內有題記“景福寺尼凈命為亡和上敬造阿育王像記”,由于位置毗鄰惠燈瘞窟,有學者認為“亡和上”即指惠燈,并且此阿育王像是為紀念惠燈生前的重大弘法行為而造[4]。然而,未見有史料記載惠燈在景福寺修行的經歷,恐上述論斷似有不妥。此外龍門靈覺瘞窟有碑銘題為“大唐都景福寺威儀和上□□銘”,為武氏后人武靈覺,墓志寫道:
□當秾李之年。遂能舍□□珠玉之服玩。……于□因□□山普□禪師□□□□授以禪法。砥□真幾。頓悟□拔。□獲□生忍。至□□去來。湛入真際。色相都泯。契□如□。以開〔元〕廿〔年〕□日。忽謂門人。令具湯水。澡浴換衣。焚香端〔坐〕。□□然無常于景福伽藍。時春秋五十二也。[6]2269
據墓志可知,靈覺出生于681—687年之間[注]墓志中記載的去世時間為“開〔元〕廿〔年〕□日”,末署開元廿六□日鐫,可知去世時間在732—738之間。而終年52歲,按照古時用虛歲的習慣,實為51周歲,可推算靈覺出生時間為681—687年之間。,在正值婚嫁的年齡放棄奢華的世俗生活、遁入空門,拜嵩山普寂禪師(651—739)學習禪法并頓悟[3]。普寂禪師為北宗禪創(chuàng)始人神秀的著名弟子,開創(chuàng)了禪宗聚眾廣泛傳法的先河,“天下好釋氏者咸師事之”[7]5111,深受時人所敬重。靈覺跟隨普寂禪師頓悟后,在景福寺修行并收取弟子傳法,直至去世。由此看來,阿育王像似乎更可能是景福寺靈覺的弟子為其所造。
盡管墓志沒有說明為何靈覺在“秾李之年”決心出家,但是由其季弟武崇正稱惠燈為“家代門師”可知,靈覺自幼便受到家學及惠燈的影響而接觸到佛法,從而逐漸信奉佛教。前述靈覺與崇正或為太平公主的子女,那么惠燈就不僅在內道場備受重用,同時作為武氏家族在家人的佛門師父也受到尊崇,與這一名門大族建立了深厚的關系網絡。
惠燈是武則天時期比丘尼的重要代表,她的生存狀態(tài)及角色變化,受到當時特定的社會、政治和文化環(huán)境的共同作用影響。本文從家族譜系、宗教背景、社會與政治角色等方面對惠燈墓志銘進行了梳理解讀,重現了惠燈較為立體的人生經歷。
縱觀惠燈的人生經歷可發(fā)現,雖然按佛典規(guī)定,僧尼一旦出家就應斷絕與世俗家庭的關系,然而家族關系作為紐帶在惠燈的一生中持續(xù)發(fā)揮著影響。首先,惠燈出身于顯赫家族,自祖父以來皆任重要官職,且家世奉佛,自幼便受到家學熏陶。也正是憑借著家族地位、與佛教世界的聯(lián)系以及家學積累,惠燈姐妹能夠年少時就跟隨內道場智運禪師,為她們日后在宗教界的發(fā)展做好鋪墊。其次,出家之后,惠燈在世俗世界中的身份仍然有所表現。作為姐姐,惠燈從跟隨師智運禪師到進入內道場供奉,再到轉移至洛陽寧剎寺,直至臨終,一直與妹妹相伴,姐妹的身份沒有改變。作為女兒,在父母去世時,惠燈悲傷至極奔赴喪事,并沒有因為出家為尼而不參與家族事務。甚至后人在墓志中將惠燈為父母執(zhí)喪視為“忠孝兼聞”“卓爾不群”而加以褒揚,表明了宗教世界與世俗世界在特定場合的融合。
總之,研究宗教人物、尤其是中古時期的宗教人物,需要重構其當時所處的宗教關系網絡與世俗關系網絡,既要正確認知世俗傳統(tǒng)中的家族與血脈對宗教生活的影響,也要注意到宗教世界形成的關系網絡對世俗權力的作用,在立體研究中接近歷史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