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靖江
莊學本(一九0九至一九八四)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中國邊疆攝影工作者之一。他于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在四川、西康(后并入四川)、青海、甘肅等地的少數民族世居區域拍攝的圖片,長期刊載于《良友》《中華》《東方》等民國時代知名的期刊畫報,擁有廣泛的讀者群。一九四一年,他曾在重慶、成都、雅安三地舉辦“西康影展”,西康省主席劉文輝親自作序,觀眾逾十萬,國民政府要員與學界名宿紛紛題詞禮贊,多份刊物發表影展專號,風頭之盛一時無兩。
在以攝影成名的同時,莊學本還曾以“開發西北協會調查專員”“西康省政府參議”等半官方身份,在西陲藏邊從事民族文化考察與民族問題研究活動。他的前半生,誠如民國時期著名民族學家徐益棠的評價:“莊先生起初僅僅是一位攝影家,后來變成了一位專門的旅行家,現在卻已成為邊疆的研究者,或者可以說是民族學的研究者了。”
近二十年來,有關莊氏的研究多集中于他在川西羌族、嘉絨藏族與彝族地區的攝影與考察活動,而其一九三五至一九三七年陪同九世班禪返回西藏期間從事的民族調查工作,卻較少有人提及,但這段歷時兩年,遍訪青海、甘肅的土族、藏族、蒙古族、東鄉族、撒拉族部落的旅程,卻有極重要的學術與文化價值。我試著對其考察行程做一簡要的梳理和討論,以探究莊學本作為中國西北民族研究先驅者的考察成果與歷史貢獻。
一九三五年初,莊學本自川西邊地歸返江南的繁華都會,雖只是離別半年,人卻有了脫胎換骨之改變,從一個自學成才的業余“影友”,變身為一名擁有“詩和遠方”“故事和酒”的探險攝影家與見多識廣的“調查西北專員”,在南京、上海的攝影界與新聞界聲名鵲起。莊學本于一九三五年在南京舉辦的個人攝影展,還吸引了中央研究院總干事丁文江的注意。丁文江憑借早年滇黔調查經驗,敏銳地意識到邊疆影像的學術價值及其與人體測量、人種研究之間的關系。他不僅選用部分照片做研究之用,還介紹莊學本進入中研院人類學組,學習人類學的基本知識與人體測量方法。
同一年,已經駐錫內地十二年之久的九世班禪額爾德尼·確吉尼瑪決意返回西藏,國民政府特設“護送班禪回藏專使行署”,并聘請莊學本擔任隨行攝影師,而中央研究院委托其進行少數民族體質測量,中山文化教育館亦委托其收集少數民族文物標本,足以見得當時的中國學界已將這位年輕的攝影家當作了人類學、民族學領域的同道中人,是他們探入西北邊陲的一架望遠鏡。
莊學本于一九三五年歲末自南京出發,十二月四日抵達西安。由于行署須在蘭州做人藏的籌備工作,莊學本遂計劃前往青海互助縣,參加“土人”(土族)的春節慶祝活動。他于農歷初二日,抵達了縣城西北外三里土族聚居的塘巴堡,看到的第一幅鮮活畫面,便是“在一家土屋前面,兩根木頭靠著土墻搭成的秋千架上,發現有一對紅衣紅帽的女子,在繩上飄蕩,鮮艷的衣服,活潑的姿勢,引著我們跳下馬來隔墻去觀賞”。當莊學本為其拍照時,她們羞得連頭也抬不起來。第二天再見時,她們卻不再像昨天那樣怕羞躲閃,“因為昨天的照相,我已經都曬出送給她們了。她們見著自己的形象,非常驚奇贊嘆,因而也就熟習”。
在青海互助縣的調查過程中,莊學本對土族的地理分布、歷史脈絡、土司制度、裝束服飾、風俗信仰等都進行了文字記述與影像拍攝,如他在土族村莊的神廟里,看到與佛像匯聚一堂的護法神箭與大鵬鳥,信仰上糅雜了藏傳佛教與薩滿巫術的內容。他甚至還見到游方的漢地道士。莊學本對土族婦女的頭飾也頗有興趣,除多做特寫攝影外,還親筆手繪了蜂兒頭、干糧頭、簸箕頭、丹鳳頭等多種頭飾樣式,并以專題式的文字詳盡描寫。他還在日記中記錄了兩首土族民歌的詞曲,一首為《祁家沿西》(被莊誤記為《祁家筵席》),這是如今已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土族英雄史詩;另一首則是山野情歌:“河那啊,河這啊,千層的牡丹碟子大,你把哥哥忽惹下,惹下哥哥花采下。”莊學本對于土族民眾予以熱誠的贊美:“他們有忠厚的性格、強壯的體魄、聰明的頭腦、秀麗的面龐,如果政府能施以相當的教化,他們就可以恢復過去的光榮。”
莊學本對土族的初步考察成果,于一九三六年以《青海考察記》為題,分作三期,陸續發表在《西陲宣化使公署月刊》上,其中包括“新年的娛樂”“女勤而男惰”“婚喪的禮俗”“宗教的信仰”“一元一畝田”“語言與文字”“艷裝的歌舞”“抬神去治病”“土人的社伏”“土民的統計”“互助縣土司”等二十五個章節,是民國時期有關土族文化較早且較為系統化的學術性報告。其中大量民族文化細節,早已隨著時代的變遷而淡漠、消逝,只可見諸莊學本留存的影像與文字中。
告別土族村落之后,莊學本即趕赴湟中塔爾寺,謁見九世班禪大師。班禪于一九三六年的農歷正月十五舉行祈愿大法會,數萬蒙藏僧眾云集塔爾寺,接受他的摸頂祝福,“其中十分之六是番人,十分之二是蒙人,漢回也占十分之二,尚有七八個來看熱鬧照相的外國人”。信徒們朝著班禪的影子磕頭,也有許多沒有見著影子而下跪的,還有千萬個力弱者,不以前額觸碰到寺門口的磴石,便虛此千百里走來的誠意。莊學本逡巡于寺內,感受著如癡如狂的宗教氛圍,不失時機地拍攝僧人的跳神、誦經、壇城繪制,以及久負盛名的塔爾寺酥油花燈展示。在工藝精巧的佛像、樓閣與花草之外,莊學本敏感地看到:“最令人觸目驚心的,在華屋的上空,徘徊著一只雙翼的轟炸機,地下又是一尊正在放射的開花大炮,這似乎象征戰爭的預兆。”
與班禪一行再告暫別,莊學本欲赴柴達木盆地調查的計劃受阻,即前往湟源群科灘(在今青海省海晏縣),訪問當地的蒙古族。經過兩日的騎馬跋涉,他終于抵達海拔三千二百六十米高的牧場,并見到了駐牧此地的青海蒙旗領袖——右翼盟長爾力克貝勒,一位衣著簡樸卻見多識廣的蒙古貴族老者。爾力克貝勒曾到訪北京七次,既受過大清朝廷的封賞,也得到過民國總統黎元洪的二等勛章。莊學本從他那里得知駐牧于群科灘的蒙旗共有八支,分屬綽羅斯部、和碩特部、獨立部(即察汗諾門汗旗)等,但人口稀疏,勢力很小。當地蒙古族以放牧牛、馬、羊為生,受藏族影響較大,喜食糌粑和酥油茶,多住在牦牛毛編織的黑帳房中。而察汗諾門汗旗又是被編入蒙旗的藏族部落,故而青海的蒙藏之間彼此融合,是一種社會趨勢。
在青海湖畔,莊學本還考察了一座被當地人稱作“三角城”的古城遺址:“四周有一丈高土垣的遺跡,在幾個缺口的地方,還能找到磚墻的痕跡。……城的東南角有一個四尺高三尺寬方形的石礎,俗名石槽,石縫中塞滿亂石,像番人的麻柳堆一樣。距城以南二里路的道左,有一頭石虎深埋在土中,石虎雕刻的線條簡單樸素,作風和咸陽霍去病墓的石虎很類似。”莊學本雖然于青海的歷史沿革沒有較深的研究,也無力發掘古城的基址,但依據《西寧府志》等文獻的記載,初步判斷這座“三角城”應為“臨羌故城”“臨羌新縣故城”或“西海郡故城”這三個傳說中的古城之一。
莊學本用小刀將石虎座石下的泥土挖去一層,“見到有三個小篆‘西始工字樣,聽番人講下面的字很多,預料在這塊座子上可以得到它雕刻的年代”。實際上,他距離揭開這座古城的歷史真相,就只差這幾層泥土的厚度。一九五六年,考古工作者將石虎搬移至室內,又對底座的篆文進行辨識,系“西海郡”“始建國”“工河南”九字,莊學本所見的實際上是最上一行的“西”“始”“工”三字。而他在城址中所見的那個方形石礎,不為人所見的一面上,同樣刻有三行篆字,它們與石虎上的文字串連在一起,即為“西海郡虎符石匱”“始建國元年十月癸卯”“工河南郭戎造”。這些文字終于讓世人得知,“三角城”便是王莽新朝設立的西海郡故城,而這對石虎與石礎,其實是新朝始建國元年由一位名叫郭戎的工務官員督造的“虎符石匱”上、下兩個部分,也就是用來存放珍貴文書的石制“保險柜”。
如今,國內學界普遍認為“虎符石匱”是在一九四二年由馬步芳的幕僚馮國瑞發現,甚至是一九四三年海晏建縣時才見天日的(見李零《王莽虎符石匱調查記》),殊不知,莊學本早在一九三六年便已在現場對石虎做過初步勘測,若非工具不便與時間不足,或許便會是由他揭曉了西海郡故城的秘密。但無論如何,莊學本“很希望研究青海歷史的或考古的學者,加以注意,使這一個長眠的古城,能有一天發明”的心愿,終究還是得以實現。
離開青海湖后,莊學本旋即南渡黃河,赴貴德、共和,拍攝生活在這片“山明水秀,果木成林,風景非常美麗的農業地帶”之“西番”(安多藏族)的生計、習俗與日常生活。如果從影像創作的角度來考量,考察青海土、蒙、藏諸族時期的莊學本,在攝影風格上顯得較為嚴謹、板正,多有同一人物的正面、側面與背面圖像,或凸顯服飾特征的多人合影,似乎是以中央研究院的人類學影像采集為其要務,不免客觀的學術性記錄有余,而生動、雋永的藝術性表現略為欠缺。這一時期的莊學本在影像民族志的攝制方法上,仍在探索一條更合乎“美與科學”兩全法的表達路徑。
一九三六年五月,班禪行轅移師甘南拉卜楞寺,并將舉行時輪金剛法會,莊學本亦隨專使行署與之會合,沿途信仰伊斯蘭教的民族村鎮較多,他也隨筆記錄了在唐汪川與鎖南壩的見聞,如當時的“東鄉人”尚未被認定為單一民族,莊學本稱他們為“蒙古族的回教徒”,并摘譯了一些帶有蒙古音的東鄉語詞匯在日記中。那些有關男情女愛的河州山歌他也采錄了幾首,“光陰恰好似打槍的板,吹老了英雄的少年”,或正如他彼時的心境。
隨著班禪大師一行于六月十四日抵達拉卜楞寺,環寺周邊的草原再度成為萬民齊聚的帳篷之城。“班禪的黃轎被數十里長的歡迎隊伍簇擁著進寺院,沿途香煙繚繞,音樂齊鳴,情況熱烈神圣,只有在神話或佛堂中可以體味到。”由于班禪一行駐錫拉卜楞寺至一九三六年八月中旬,莊學本亦在此地居住了兩個月有余,較為詳細地拍攝班禪的活動行蹤、寺院的宗教生活,以及本地頗為豐富多彩的世俗民生。班禪舉行時輪金剛法會,“共費時十八日,僧俗之聽者,無日不趺坐竟日,幾忘寢食”。莊學本悉心捕捉法會期間自班禪大師至僧侶、信眾的情境與行為,全面展示這一“亙古罕有之熱鬧,足見宗教與邊地關系之深焉”。在現代藏傳佛教史上,以影像記錄如此高級別、大場面的宗教盛典,足稱空前,恐怕亦算絕后。莊學本同樣記錄了拉卜楞寺院之僧伽群體,如時年二十歲的一寺之主五世嘉木樣·丹貝堅贊活佛(漢名黃正光),及其主持之下的講經、論辯、跳神等宗教儀式。
拉卜楞又是甘肅南部的貿易中心之一,寺東有商場名“他洼”,商貿活躍,“到太陽移上山頂的時候,各路攤販云集,交換土產羊毛、藥材之屬”。莊學本對此集市十分關注,拍攝甚勤,留存至今的一組照片中,可見藏、漢、回族齊聚交易的諸多場景,如售賣冷面、涼粉的漢人小吃攤,爭向僧人出售牛乳的藏女,以“方”論售的布商,背羊毛求售的牧人,專售念珠等宗教用品的攤販,配備鞍具的賣馬者,認真看秤的女顧客等,人氣鼎盛,意態自然,其鮮活、喧囂的市場氣氛似乎要跳出畫面。
或許是當地的自然、人文景象與川青交界的阿壩、果洛等藏區近似,莊學本在拉卜楞地區重又恢復了他自然、靈便、富于親和力與表現力的攝影風格。無論是在寺院之中,還是在村莊或田野,無論是拍攝肖像、服飾,還是記錄造屋、制革等手工藝,他都長于抓取生活流程中有意味的動態瞬間,注重人物與環境的空間關系,還原帶有時代質感與文化細節的社會圖景。至于影像質量或是照片數量,尤其是以圖文表述地方性知識的民族志敘述力,莊學本在拉卜楞寺考察時期的作品都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一九三六年秋天,九世班禪一行前往青海玉樹,繼續著回歸西藏的行程。莊學本等人因護送班禪歸藏行署專員的人事變更,返回蘭州待命,旋遇十二月十二日發生的“西安事變”,蘭州亦遭波及,莊學本的行李與照相機都丟失殆盡,不得不盡快趕往青海躲避兵變。他唯有一嘆:“這次西游,中途遇到不少波折,其困難倒不讓當年唐僧的。”莊學本于一九三七年一月間又自西寧出發,“攜仆一人,馬二匹出發,先至民和,后經循化、化隆、西寧、大通、互助、樂都,有土人的縣治及其附近的縣治,均僥幸能遍游,在土人的村落中亦停留十數處”,拍攝近六百張土族日常生活、農業生產、服裝頭飾等照片,并體質測量二百余號、文字記錄約十萬言,調查表格、花紋圖片及記錄之歌曲數十種,寄往南京、上海后不足數月,抗日戰爭爆發,這些資料存亡未知。莊學本只能在玉樹旅途中,憑記憶寫成一篇《青海土人的文化及其地理分布》,“得一比較正確之概念,足補前人之缺漏焉”。
在青海循化與化隆縣,莊學本訪問了撒拉族聚居的地區,即“撒拉十二工”。“撒拉人自己的傳說,云他們的祖先本住在撒馬爾罕,因宗教分裂和戰爭失敗的關系,由兄弟二人率領群眾,牽了駱駝,載了《古蘭經》,奔東而來,到達循化。”莊學本注意到撒拉族高鼻碧眼,身材高大,有高加索人的體質特征。撒拉族全民信仰伊斯蘭教,男子頭纏白布,女子頭戴蓋頭,“蓋頭的顏色因女子年歲而不同,年輕姑娘的蓋頭為綠色,中年婦人的為黑色,老人的白色”。莊氏抵達“街子工”時,恰逢古爾邦節,同時舉行三件大事:“一、做大的瞻禮;二、會集于郊;三、宰牲畜。”莊學本身為一個外教人,獨自觀望并拍攝他們的節日活動,同時也被撒拉人很驚異地注視著。他在當地留居數日,大致了解撒拉族的婚喪禮俗、家庭生活等,并拍攝村落民宅、清真寺、日常生計、老幼肖像等圖片,對這一“自西而來,尋求樂土”的民族有了些約略的認識。
一九三七年六月,耽擱了一年多的“護送班禪回藏專使行署”終于再度啟程,前往玉樹與班禪大師會合。途中,他對高原地帶的渡河之舟筏做了系列的調查與拍攝,如一種貨運的皮筏,用全只生牦牛皮制成,皮囊二十余只,每只裝羊毛三十斤,共六百斤,直放包頭轉天津出口,可算青藏牧區最原始的國際貿易;又如載人橫渡通天河的牛皮船,“它是一個蛋圓形的物體,長約十二尺,寬八尺,用四五張牦牛皮縫成,再在縫上涂一種油脂,船中的骨干用柳條彎成,經緯各四條作支撐,口上用四根木棍格成一個方格,牛皮的口子用皮繩縫住在格子上”。莊學本于次日又記“午后在河邊替專使等照皮筏過渡的電影”,可見此次護送班禪入藏的行程也有拍攝紀錄電影的工作,而莊氏亦部分參與攝制,但這些電影資料的最終下落卻是無從知曉。一九三七年七月十五日,護送行署終于抵達玉樹的中心結古寺,與先期半年到達的班禪行轅會合,等著與西藏官員共商入藏的安排。
就在莊學本一行艱難行進于西部高原荒野中時,“七七事變”爆發,中日開戰,上海旋即成為炮火紛飛的戰場。莊學本雖做了調查玉樹的計劃,卻“因為中日戰爭的爆發,故鄉在敵人鐵蹄下,思鄉病的增重,所以無心去做考察玉樹的工作,不過在市中隨便測量了幾十個番人的體格,和就近拍攝些民俗的照片,以作公余的遣悶”。莊學本在玉樹拍攝了班禪在結古寺的法事活動,當地農牧民的肖像,以及秋收時的勞動場景。他仍然勉力寫作出一份《青康旅行記》手稿,將其調查得來的玉樹地理環境、部族分布、交通路線、物產礦藏、農牧商貿、婚喪民俗、軍政人口等,悉列其上,作為充實青海西南國防地理的一份寶貴資料。
隨著時間的推移,九世班禪的歸程愈發叵測難料,來自拉薩噶廈政府的百般阻撓,令這位高僧大德不得不聽從國民政府的建議,離開青海,暫駐西康,但他終于心力交瘁,在玉樹罹患重病。曾經滿懷著入藏希望的莊學本,終于意識到即便尊貴如班禪大師,也無法順利地返回他在西藏扎什倫布寺的法座。“過去我很愿意留在邊地,”莊學本在為《旅行家》雜志撰寫的《青康邊地巡禮》中寫道,“而今戰火正在滬濱燃燒,所以又急于想離開邊地,趕回故鄉,而我們護送班佛回藏的任務到此已可告一段落。”他遂向行署專使趙守鈺接連請假三次,最終告別了服務二載的班禪行署,設法往東部去,尋找因戰事逃難離散的家人。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一日,在藏邊盤桓兩年不得歸鄉的九世班禪于青海玉樹結古寺圓寂,而此時的莊學本,已經行走在通往西康省會康定(打箭爐)的康北道上。
自一九三五年末隨護送班禪歸藏行署欣然啟程,到一九三七年底獨自一人黯然到達康定,兩年時間都蹉跎在西北的邊城、牧場、雪嶺與荒原,且出發時的入藏目標終成泡影,但莊學本仍認為:“在我多次旅行中,這是最值得紀念的一次。”他作為一名影像民族志工作者的學術自覺也更為堅篤。在這一時期,莊學本已經自覺地將民族研究的理論方法,與他的游歷、攝影水乳交融地結合成一體,互相印證地講述著中國西部邊地民族的神話與歷史,信仰與生活。
從民族志攝影的角度觀察,莊學本參與班禪歸藏的行程當中,主要的貢獻仍在于對青海、甘肅境內藏、土、東鄉、撒拉等民族源流、社會生活與宗教信仰等事項的文化調查與影像記錄,其攝影作品日益注重被拍攝者體質、體貌的多角度展示,民俗儀式活動的連續、整體性呈現。以莊學本對青、甘、川、康藏族的影像記錄為例,當代藏學家張亞莎認為:“由于先生當年客觀而樸素的記錄,讓研究者能從中受惠的,不僅僅是某些民族傳統文化細節的保留,還能夠從宏觀上廓清,同為‘藏族,但川西北的‘嘉戎、川西南的‘木里番人、青海果洛藏族以及青海玉樹‘番人之間明顯或不太明顯的區別,了解到同為青海藏區,屬‘安多藏語方言區的果洛藏族與屬‘康藏語方言區的玉樹地區藏族之間,文化上如此不同,從而更深切地感受到藏族文化的多元性與豐富性。”
從文字寫作而言,他陸續完成了《青海土人的文化及其地理分布》《青康旅行記》等民族志調查手稿,并在多本刊物上發表民族考察文章與旅行筆記,采集一手材料,以填補國人對西北地理、民族、政治、物產、考古等方面的知識空白,其學術價值足可以與同一時代甚至更晚期在這些區域從事田野工作的民族學者或人類學家相媲美,共同構成了那一時期的“新民族志”寫作群體,他的學術邊緣人身份與影像工作者視角,反倒建構出一套與正統學界彼此交映且更具活力的“非典范”民族志。
(《西行影紀》,馬曉峰、莊鈞主編,四川美術出版社二0二一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