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快樂發光的螢火蟲

30年前，我大學畢業分配到南京市金陵中學做一名初中語文教師。那個時候喻旭初老師是我們語文組的大組長，在高中部任教。至今仍清楚地記得，上班不到一個星期，就有教師帶話給我，讓我去高中部見一下喻老師。當時我還比較忐忑，因為在我眼里，喻老師是一位德高望重、聲名赫赫的語文教師，不知道他找我會有什么事情。于是我來到喻老師的辦公室，他親切地讓我坐下，詢問了我的工作情況;又因為我是外地人，他問我生活是不是適應。最后他又叮囑我，說：“小王，真羨慕你們的年輕。年輕人都是有活力的，有熱情的，我希望你將全部的熱情和精力投入到語文教學中，我建議你先立業再成家。”他的真誠打動了我。

還有一件事情給我的印象也非常深刻，忘記了是哪一年，喻老師給我們全校語文教師開了一節公開課，當時他上的是唐弢先生的《瑣憶》。在課堂上，喻老師對同學們說：“魯迅是我非常喜愛的一位作家。我沒事的時候，經常會畫一畫他的肖像，同學們，要不要我當場給你們畫一幅呀？”同學們激動得說：“好！”喻老師不動聲色地拿起粉筆，在黑板上一筆一畫地勾勒出一副非常逼真的魯迅先生的頭像，那根根直立的頭發，那“一”字形的胡須。聽課的教師都看呆了，沒想到喻老師有這樣的才華。這種用情感和學生交流的語文課堂，讓我終生難忘。

喻旭初老師在金陵中學58年，我在金陵中學30年。在這30年里，我看到過無數個夜晚，他辦公室依然亮著的燈光;無數次，他微笑著，悉心指導組里的年輕教師;又有多少次，80歲的他，帶著小零食，悄悄地放在語文組教師的桌上;每天，他拄著拐杖，徐徐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

我想，喻旭初老師在金陵中學的58年，真正做到了熱情教書、良心做人、快樂生活！

熱情教書

2011年，喻旭初老師70歲的時候出了一本文選，他在扉頁中寫道：“獻給熱愛語文事業，關心社會進步的人。”喻老師就是一個無比熱愛教育的人。我想：沒有對教書的熱情，不可能在講臺上一站就是50多年;沒有對教書的熱情，不可能走進幾十所中學，為學生開設語文講座;沒有對教書的熱情，更不可能退休后仍筆耕不輟，撰寫教育隨想。

喻旭初老師有著自己的教育理念。1989年，他在全國語文教學界較早提出了語文教學人學觀：人的發展是教育的主題，主張“尊重學生，相信學生，愛護學生，解放學生”，對學生“少一些枯燥的灌輸，多一些人性的光輝”。同年，他在多年實踐的基礎上，提出了“以學生心理為依據，以培養情操為核心，以總結規律為手段，以口語訓練為橋梁”的作文教改理念。1993年，他在堅持人文性的同時，堅決反對語文教學中的形式主義，呼吁全國中語界“勇敢抵制形式主義的干擾，按教育規律，理直氣壯地狠抓語言訓練”。1995年，他提出語文教學及其研究都要務實，強調人文與科學的結合。他一貫反對片面追求升學率。2008年他批評教育界的浮躁，率先提出“教育是公益事業，是非功利的，是富有理想的，教育的最終目的是培養對社會有用的公民”。他努力在素質教育與應試教育之間尋求平衡點，盡量體現語文學科的本質。他把上述理念完全體現在自己的教學實踐中。在“以人為本”的總前提下，他的教法因學生而異，因課文而異，不拘一格，十分靈活，常常是先“死”后“活”，“死”“活”結合，“死”中求“活”。

喻老師非常重視感情熏陶。他上課很投入，帶著感情進課堂，帶著感情教課文，在討論問題中與學生進行感情交流，在感情交流中深入理解課文。他既是學生的老師，又是學生的朋友。正因為如此，每年教師節和元旦前，他都會收到許多來信或賀卡。表達是多樣的：“愿老師永遠擁有一顆年輕的心！”“感謝老師既教了我語文，又教了我怎樣做人。”有位學生還在他的名字上做文章：“愿老師這一輪初升的太陽永遠燦爛！”2009年6月，他送走學校國際部第一屆高三學生。畢業前，學校向學生做了一次書面調查，要他們寫出自己最滿意的教師。統計結果，喻旭初老師是最受歡迎的中方教師。有位學生臨別時，對他說：“您的正直和認真令我感動，我永遠不會忘記您！”

2008年12月，中國民主促進會金陵中學支部和南京民進教育委員會在校方大力支持下，舉辦了“喻旭初老師從教45周年教育研討會”，來自全市12所中學的同行和省市民進相關負責人及市內5家媒體的記者共40余人參加了會議。喻老師在會上做了簡短的講話，其中一段抒發心聲的話令人難忘：“我今年67歲了，精力不如以前了，記性也差了。盡管如此，作為一名語文教師，我對教育的熱情不減，對母語的熱愛不減，對教育的探索不減。作為一名教師，首先要把課上好，在實踐中思考，在思考中提高。我總是這么想，為教育，付出辛勞是美麗的，與學生在一起是年輕的，看到青少年成長是幸福的。”這之后，喻老師又教了6年書，直到他73歲。

特級教師黃厚江老師對喻旭初老師的評價是：“幾十年來，您始終對語文教學一腔熱情，始終扎扎實實教語文，扎扎實實研究語文，使我們這些后輩深感愧疚。您的思想，您的做法，都是那么實實在在，沒有水分，更沒有做作的虛偽，對語文教學的改革，對青年教師的成長具有不同尋常的意義和價值。您才是我們的楷模。”

良心做人

喻旭初老師對自己的要求是這樣幾句話：不吹牛皮，不趕時髦;認認真真教書，老老實實做人。所以無論是在語文教學上，還是現實生活中，他都敢說真話，只說真話。

1991年在大連全國中語會學術年會上，喻老師在自由發言階段大膽質疑：“1.我看了與會者名單，其中大學教授不少，教育行政領導也不少，中學教師尤其是農村中學的教師卻很少，這個會還能叫‘中學語文教學研究會嗎？2.這次會議議論的話題非常分散，沒有重點。初中語文教學，尤其是農村語文教學，幾乎沒有人關心。初中語文教學，應該是我們研究的重點。建議以后哪里的語文教學搞得好，就在哪里開現場會。3.會上幾位有影響的語文專家講了不少空話。沒什么實際意義，浪費了大家的寶貴時間，希望今后不再發生這種情況。”喻老師話音剛落，全場響起了長時間的熱烈掌聲，會后有許多語文教師都和喻老師積極交流。那次的語文年會他圈粉無數。次月，《語文教學通訊》用一個版面對這次年會做了報道，其中近三分之一的篇幅提到他的即興發言。喻老師幾分鐘的發言竟在全國中語界產生了不小的反響。他的發言也獲得了語文專家的認可。會后，他當上了中語會理事。一般來說，理事各省一名，有幾個省一名都沒有。當時江蘇泰州的洪宗禮老師已是理事，加上喻老師，江蘇就有了兩名理事。事后，袁金華先生說：“蘇北有老洪，蘇南有小喻。很好。”

大約是2001年，喻老師作為高中組評委，參加了在杭州舉辦的全國中青年語文好課大賽。開賽前夜，評委會開預備會，討論比賽規則，其中一項是比賽只設一、二等獎，不再設三等獎，理由是上屆大賽因一人不滿被評為三等獎而大鬧了一場，擔心這次再出現類似的情況，故取消三等獎。他當即表示反對，并說：“只要我們評得公正，就不怕人鬧事。再說，這是全國大賽，能得個三等獎就很不錯了，如果我參賽，能得個四等獎我也高興。”評委們沉默，最后主持人只好用舉手表決來決定，除他一人之外，其他評委都同意取消三等獎，他只好服從多數，但他表示保留意見。賽后，他寫了篇《大賽后的冷思考》，在肯定成績之余，又指出了大賽的不足，并提出了若干改進意見，此文后來被發表在《語文教學通訊》上。

1999年天津年會結束后，他根據觀察和多方了解，給時任會長的陳金明先生寫信，告訴他中語會某研究中心某人，人品不太好，商人習氣極濃，提醒他不要讓中語會成為某些人牟利的工具。這樣的話只有一位正直、勇敢的人才說得出。

喻老師的良心做人還體現在他對社會的關心上。有人說：課堂上，他是儒雅親切的教師，從教數十年，竟然沒有對學生發過脾氣;課堂外，他以政協委員、普通公民身份參政議政，建言獻策，關注各類社會問題，此時他往往又顯得脾氣挺大。

我清楚地記得，2008年9月，南京市為了開馬路，要侵占金陵中學教學用地，喻老師聽聞此事，立即以政協委員的身份，向相關部門反映。

語文特級教師、省政府督學、連云港新海中學李震老師這樣評價喻老師：“敢說真話，是真人。他既有豐富的教學實踐經驗，又以針砭時弊而出名。他是一個承上啟下的人物。”

快樂生活

近日，喻旭初老師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叫《心·情》，他在文中寫道：“于我而言，已屆八旬，一切都看淡了。尋求并保持快樂的心情，是健康所需，有益長壽。不過，每個人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周圍發生的事，或多或少都會影響心情。我只能做到盡量少受干擾，看到不順眼的事，聽到不中意的話，就多想想令我愉快的事。總之，少受雜事干擾，決不自尋煩惱，胸懷一份閑情，臉上常帶微笑。只要感受好，心情就好;只要心情好，一切都好。”

永存感恩之心，是喻老師快樂生活的源泉。喻老師不止一次地說過，回顧他自己走過的路，時時想起幫助過他、關心過他的人。他覺得金陵中學的悠久歷史和人文積淀，是他成長的沃土，許多杰出的前輩和優秀的學子，都值得他學習。在做金陵中學語文教研組組長期間，他充分地肯定組員的優秀之處。他覺得不論年輕的還是年長的教師，身上都有值得他學習的地方，所以他不敢懈怠。他一直認為金陵中學語文組是一個團結的大家庭，他以自己是他們中的一員而感到自豪。同時他也感謝外部環境對他成長的推助。他時時將關心過他的人放在心里，掛在嘴邊。他還覺得金陵中學的人文環境和南京市中語界和諧的人際關系促進了他的進步。他覺得一個人的成長，除了自身的努力，是必須懂得感恩的。他覺得沒有這一切，就沒有他的今天。

不計得失，不爭名利，不為瑣事牽絆，是喻旭初老師的生活常態。他一生主要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專心致志教語文。人各有長，他不跟別人爭，只跟自己比;不圖第一，但求唯一。他就是他，他比自己以前有進步就好。半個多世紀的教育教學實踐告訴他，教師的生命在課堂，教學的成果看學生。搞基礎教育，一定要實事求是，一定要抓基礎、保底線。做一個語文教師雖然很辛苦，但很光榮。在和喻老師相處的30年中，我從未聽到他指責身邊的同事、朋友，也從未聽到他抱怨教師生活的辛苦，他從不糾纏于瑣瑣碎碎、是是非非。從他的口中聽到的是對社會的關心，對語文教學的思考，我想這可能就是他天天快樂、健康長壽的原因吧。

愛學生，享受教育過程，是喻旭初老師的教育價值觀。喻老師對學生從來都是好脾氣的，這是有口皆碑的事實，所以學生也特別喜歡他。他最早教的學生是1966屆的初三（6）班。那個時候，喻老師既是他們的語文教師，又是年輕的班主任，跟學生的關系非常融洽。在他們畢業50周年的時候舉辦了一場聚會，喻老師在參加他們的聚會之后說：“這是我教的第一屆學生，我是他們邁入中學后的第一任語文教師。半個世紀過去了，我仍能喊出近20位同學的名字。”

他是把學生放在心上的。此后，幾乎每一次學生聚會，喻老師都會寫一篇隨筆，記敘聚會場景，回憶他們的學生生活，說出自己的感受。他會與學生一道，不忘初心，笑對未來，以一顆平常心，健康快樂，安度晚年。

有一個場景一直印在我的腦海里，那就是：在金陵中學的紫藤長廊下，年近60歲的喻旭初老師作為班主任，在和一個文科班的大男生促膝交流。他用真誠的眼光面對同學，他拍拍同學肩膀，為他加油的動作，至今還在我的眼前浮現。喻旭初老師用一生踐行他的教育理念，他無愧于“教師”這個稱號。

最后用喻老師的一段話作為本文的結尾。他說：“就事業而言，教育是無限的;就個人來說，生命是有限的。每位教師有限的生命，只能像螢火蟲一樣，發一點微弱的光;千千萬萬教師都發出一點微光，教育事業就絢麗無比。”

我愿意和喻老師一樣做一只快樂發光的螢火蟲。

（王芳，南京市金陵中學語文教研組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