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典
參加葬禮的青年們擠在臨時搭建的帳篷里打牌,一個腰里別著中華煙的老太正在門口向里面訓話,說她要去鎮上和領導談談,見他們不怎么搭理,又開始講自己的見聞和資歷。一個青年開玩笑地問他的對家:“怎么,這是你的奶奶啊?”于是煙氣繚繞的帳篷里一陣哄笑。那望八的老太想威脅性地喊:“我是組織上的人!”但到底還是躊躇了一下,尋見一白裙姑娘路過,忙逮著她繼續念叨起來。姑娘一面笑意敷衍著,一面用余光掃視半圈,見參差重疊的黑黃面孔都聚精會神地盯著牌,自覺好沒意思,也悻悻地晃蕩到別處了。
“飄兒!”綰著光亮發髻的中年婦女把那姑娘喊到廚房里,“去給你奶奶送點脆餅吃。跟她說,和以前爺爺買的一樣,是麒麟閣的。”
“我不要去她房里,有股怪味兒。”
“你看我忙得過來嗎?”
“誰讓農村有這陋習,要大張旗鼓辦七天,又是請和尚、哭婆,又是吹嗩吶的,城里就不這樣。”
“你倒是會忘本。不這么做,人家會說養的兒子、女兒不孝順。快去,要不然你爸就要讓你招呼客人了。”
“他為什么不自己出來?”
“除了懶還能因為什么。你爺爺生前不知道包辦了多少,種田洗碗打掃全是他干,把家里照顧得妥妥帖帖。你奶奶就負責做個飯,還身在福中不知福,一天到晚喊累,覺得什么事都是他安排,自己被管得太多呢。他斷氣之后她干嚎了兩嗓子,就沒半點淚了,現在躲在房里不肯出來呢。葬禮的事全是我們在弄,她一點都不管,什么事也不做。你婆婆現在已經帕金森晚期了,連睡覺的時候身子都在抖,也犟著不肯麻煩人。”飄兒聽得出她最后一句聲音發了點狠,垂著眼接下了脆餅穿過外面的廳堂。
天氣溽熱。鑼鼓劈頭劈腦打下來,兩個大音箱粗糲地震顫著,大堂里混合著蠟燭、紙錢的味道,還有廚房里爛熟的油哈氣,呈現出與喪篷內截然不同的光景。幾個孩子蹲在地上玩著卡牌游戲,細長的脖子挑著大腦袋,像是隨時都有壓折的危險。旁邊的女人們無一例外地穿著團花的衣褲與絲襪,趿拉著涼鞋,圓規似的叉開腿,操著典型的南方農村的方言聊些家長里短。這種方言多前鼻音而沒有爆破音,因而,她們瑣碎的對話聽起來格外沉悶。飄兒記不清各人的臉,只覺得都長一個樣子,便胡亂地喊她們奶奶或者姨媽,又匆匆往里屋走去了。
8月了,屋里卻很陰涼。窗簾遮住了光,外面的熙攘在關上門后頓時像浮在空中一般不真實,只有擺鐘在嘀嗒作響,那聲音也是遲滯生澀的。飄兒看到一只蜈蚣窸窸窣窣地貼著墻邊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一陣惡心,卻喊不出聲,只能從門后找了把火鉗,下決心把它鉗住,夾成兩段。本不需要這么用力的,一瞬間聽到了它的身體脆裂的聲音。
奶奶躺在木床上,背朝著她,蓋著繡有大朵牡丹的粉紅綢被縮成一團。床邊的老式電視還開著,但是靜了音,只看見廣告里的那些青春臉龐來來去去、此消彼長。旁邊燈罩里黑乎乎的似是蟲子,還零星地有幾個腳翹著,也許是幾代的蟲子一粒一粒堆起來的成就。許多日用器皿像瓷盆、紙盒、腌菜缸、工具箱等,都雜七雜八地堆在床下。
“奶奶,來吃點東西。”
“哦,飄兒來了。”奶奶遲鈍地起了身,闊大的圓臉看起來很松弛,眼窩塌陷,兩頰布滿了老年斑,下巴雙重,女人生命史的沉沉暮暮都匯集到了她的身上。飄兒凝視著奶奶的臉一時失了神,想著自己的大臉盤也定是遺傳她的,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怨氣。
奶奶將一旁泡在水里的假牙裝上,接過袋子。那粗糙冰涼的手讓飄兒想起田野里的蘑菇表層。她戴上老花眼鏡仔細撥弄脆餅,金色手鐲卡在滾圓的手腕上。
“這不是上次買的那種。以前的脆餅長一些,這個短。”
飄兒一時語塞:“媽媽說這就是麒麟閣的。”
“而且上面芝麻也少。”
“可是只有這種賣了。”
“這不是上次的。”
飄兒不知該怎么應答了。巨大的沉默降臨在屋子里,兩人相對無言。她躲避著奶奶的目光,眼神游離于四周。墻皮在脫落,無時無刻不在剝落。房間深處還有一扇門通向里面,上面掛了一把大鎖,那曾經是爺爺睡的地方。奶奶說,自從他死了以后,自己害怕晚上他來找她,于是讓人把這扇門鎖緊了。
“奶奶,想哭就哭吧,我們都在這兒呢。”飄兒干巴巴地安慰了幾句。
“你爸他們也不來看我。”
“他們忙,有空肯定來。”沒等回答,她緊接著說,“奶奶休息吧,我走了,那邊還有事呢。”便飛速地出門了。
最后一晚每個家屬都要守夜,老人家因為身體原因是可以去睡的。夜色深遠而寒涼,天空如倒凹的玻璃杯擎在頭頂上。田間蟲鳴高高低低,而鄉野的犬吠聽起來則自有一種直抒胸臆的、簡潔的悲愴。飄兒窩在沙發里,背后的彈簧和破絮頂得她很不舒服,無法休息,便任由思緒亂飛。她回想起十幾年前自己上小學的第一天,爺爺緊緊攥著她的手,在分班名單上不緊不慢地找名字。她還想起他總是以體驗生活為由帶著她去菜市場,在那里經常為了一毛錢討價還價耗費好長時間,而她在一旁也只能出神地盯著小販的菜,倒也避免了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還有,自己曾經養過一只灰兔,媽媽嫌它味道大就送回老家,爺爺專門為它建了籬笆,還盡揀著好菜葉喂養。她從來不喜歡爺爺,一邊厭惡他身上的鄉土氣息,一邊任由它占據自己全部的注意力,比方說吃飯時總要特意聽他咀嚼食物的吧唧聲。但真正失去的時候,就像拔掉一顆痛了很久的牙齒。飄兒在書上讀過這個比喻,心想果然是不錯的。這以后,那長期占據她負面注意力的東西不再存在了,可是她卻感覺有個比頭還大的巨大的東西從頜骨上被硬生生拽了出來,留下一個無法填補的洞。說來說去,自己對他還是有深刻的親情的吧?
之前已經哭過好幾輪了,現在她的眼前又泛起一層淚。旁邊的堂哥更是執意端著板凳坐在外面,說一進去就會勾起爺爺帶了他六年的情景。那么奶奶呢,奶奶除了煮飯就是看電視了。那煮飯也是偷懶的,有時候把中午的剩菜倒進鍋里再下面條,就成了晚飯。好像有幾次她跟爺爺激烈地爭吵,也無非是爺爺不讓看電視,要她多出去走走,或是爺爺在外面勞作晚了遲遲不歸的緣故。其余的日子都是路平水緩,無爭無吵,甚至帶點惰性,其他關于奶奶的印象也都是模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