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亦杭
“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出自《論語·為政篇》,“子曰:‘吾十有五而至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此句中“從”字讀音自古以來多有不同意見,具體表現為“縱”音與“從”音之爭。
皇侃《論語義疏》云:“從,猶放也。逾,越也。矩,法也。年至七十,習與性成,猶蓬生麻中,不扶自直。故雖復放縱心意,而不逾越于法度也。”《天文本論語校勘記》:“唐本、津蕃本、正平本均作‘縱心。”柳宗元《與楊誨之疏解車義第二書》曰:“孔子七十而縱心。彼其縱之也,度不逾矩,而后縱之。”王安石《王臨川集·進戒疏》云:“孔子圣人之盛,尚自以為七十而后敢縱心所欲也。”蘇轍《古史·孔子傳》述文作“縱心”。翟灝《四書考異·列子·黃帝篇》:“七年之后,從心之所念。九年之后,橫心之所念。”“從心”與“橫心”相對,故翟氏亦以“從心”為“縱心”。樓鑰《攻媿集》引作“縱心”,王若虛《誤謬雜辨》亦引作“縱心”。
然而朱熹在《論語集注》中說:“從,隨也。矩,法度之器,所以為方者也。隨心之所欲,而不過于法度,安而行之,不勉而中也。”俞樾在《群經平議》中引鄭玄注云:“‘從,順也。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耳順、從心錯綜成文,亦猶迅雷風烈之比。‘從與‘順同義,耳順即耳從也,從心即順心也。所欲不逾矩,乃說從心之義。惟其所欲不逾矩,故能從心也。”楊伯峻《論語譯注》有:“‘縱字古人多用于貶義,柳讀難從。”楊逢彬《論語新注新譯》亦有:“《經典釋文》于‘從心所欲未注音,表明唐以前讀書人一般讀此處的‘從對應今音‘cóng;如讀為‘縱則一般要注‘子用切,故不從皇說。”
本文贊同后一種說法,考《論語》文例,“所”字38見,僅1例解釋為名詞“位置”,其余皆用于所字結構。為使研究更具針對性,本文僅挑選出前動詞,后所字結構的句式,整理的句式統一為“動詞+某人/某物/‘其+(之)+所字結構”,例如:
《為政第二》:“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里仁第四》:“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述而第七》:“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子路第十三》:“舉爾所知,爾所不知,人其舍諸?”
《子張第十九》:“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可謂好學也已矣。”
其中,“之”可添可減,均解為結構助詞,構成偏正結構,類似“的”義。因此,我們研究的這一句自應不例外,柳宗元于“心”字絕句的觀點則被排除了。這樣一來,我們在“從心所欲”中添上“之”字得出“從心之所欲”。
在全面考察先秦典籍的“縱”字用法后,可將“縱”字解釋為“放縱”義時的情況分為兩類:第一類是與“誕”“弛”“恣”等構成聯合式的雙音詞,如《儀禮注疏·士喪禮》:“‘讀如馬絆綦之綦者,此無正文,蓋俗讀馬有絆名為綦,拘止馬,使不得浪去,此屨綦亦拘止屨,使不縱誕也。”《尚書正義·胤征》:“以太康逸豫,臣亦縱弛。此承太康之后,於今仍亦懈惰,沈湎于酒,過差非度,廢天時,亂甲乙,是其罪也。”《毛詩正義》:“君既失道,小人縱恣,仁人不遇,故心之憂矣,如不浣之衣。”第二類是與“欲”等構成支配式的雙音詞,如《左傳》:“夫子知度與禮矣,我實縱欲而不能自克也。”《離騷》:“縱欲而不忍。”“縱”表“放縱”義所支配的賓語,一般是以“欲”“體”“心”等字為代表的單音詞。顯然,“心之所欲”并不屬于雙音節詞,因此從語法角度來看,讀“縱”音不合適。
楊伯峻先生在《論語譯注》中已經提到把“縱”解釋為“放縱,不拘束”時在古代多用于貶義。以下給出實例,《左傳·昭公十年》:“我實縱欲,而不能自克也。”《尚書正義·大禹謨第三》:“‘逸謂縱體,‘樂謂適心,縱體在於逸游,適心在於淫恣,故以‘游逸過樂為文。二者敗德之源,富貴所忽,故特以為戒。”《尚書正義·太甲中第六》:“‘欲者本之於情,‘縱者放之於外,有欲而縱之,‘縱‘欲為一也。準法謂之‘度,體見謂之‘禮,‘禮‘度一也。故傳并釋之,‘言己放縱情欲,毀敗禮儀法度,以召罪於其身也。”《尚書正義·多方第二十》:“更說紂亡之由。乃惟汝商之后王紂,逸豫其過,縱恣無度。”《毛詩正義》:“不縱恣己色,以求專寵,此生民之難事,而后妃之性能然,所以歌美之也。”《春秋左傳正義》:“傳稱勤則不匱,安則敗名,齊侯縱心宴安,不欲征伐,安則自損其身,故言酖毒以勸之。”
除此之外,就《論語》本身而言,“從”凡26見(包含重復句),除本文所探討的這一句外,讀“從”音共24處,讀“縱”音僅1處。據我們整理,讀“從”音時表“跟隨”義14處、表“聽從,取法”義4處、表“順從”義4處、表“參與其事”義1處、表“追趕”義1處;唯獨在《八佾》“子語魯大師樂,曰‘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從之,純如也,皦如也,繹如也,以成”中讀去聲,表示音樂的展開,亦構成支配性的雙音詞。
“縱”凡2見,均在《子罕》篇。第一處“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病間,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且予與其死于臣之手也,毋寧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縱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這里的“縱”為連詞,表“縱然,盡管”。第二處“太宰問于子貢曰:‘夫子圣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子聞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牢曰:‘子云‘吾不試,故藝。”這里的“縱”表示“推動,使,讓”。因此,本文推想皇侃將此句解讀為“放縱心意”具有主觀臆測之嫌。
王力先生在其《訓詁學上的一些問題》中說:“當我們閱讀一本古書的時候,是應該先體會古人的思想呢,還是應該先弄懂古人的語言呢?這個先后的分別非常重要,這是有關方法論的問題。古人已經死了,我們只能通過他的書面語言去了解他的思想;我們不能反過來,先主觀地認為他必然有這種思想,從而引出結論說,他既然有這種思想,他這一句話也只能做這種解釋了。后一種做法有陷于主觀臆測的危險。當我們讀古書的時候,所應該注意的不是古人應該說什么,而是古人實際上說了什么。”楊逢彬先生亦在其著述中多次強調語言的系統性,認為系統內部各要素的關系遠比系統外部的要更加緊密,且其語言系統內部的證據獨具自足性,唯有語言系統內部的堅強證據才可成為駁倒舊說、建立新說的根本。例如,朱熹在解釋“學而時習之”時,把“時”作“時時”講,然而在《論語》成書時期,“時”只有“按時”之意。可見這與皇侃、柳宗元的解釋類似,從情理等其他角度做出推斷而忽略語言內部的系統性是主觀臆斷成分大于實際考證了。
那么為何唐宋以前的學者作“縱”音蔚然成風呢?這就關涉到語言所處時代的思想文化背景的變化等問題了。我們以歷史主義的眼光審視皇侃所身處的魏晉時代的社會背景可知,當時的黃老思想、玄學思想盛行,提倡個性,講究通脫。“縱”字符合當時的時代背景與文人心態,因而做出推斷。至于后代學者從皇說的原因這里引翟氏《考異》中的解釋:“六朝人喜談莊列,皇氏染焉,故值經文略似,而遂欲推以致之。然圣人維不思勉而中道,乃終身無少縱時也。釋文‘從字無釋,蓋以縱之一讀而不可為訓而姑且置之。唐宋人乃猶紛紛若此,此《集注》所以特正其音,而曰‘從如字。”所以那時的學者,也犯了“附會”的錯誤,在此更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