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茜
《西廂記》是元代著名雜劇家王實甫創作的五本二十一折的戲劇,其中大膽潑辣、豁達大度、不畏強權的紅娘形象深受讀者喜愛。在這部二十一折的戲劇中紅娘一共出場了十六次,可以說從崔鶯鶯與張君瑞(即張生)相遇,到二人克服困難在一起,紅娘都參與其中,體現出一個女子追求愛情自由的機智和勇敢。但其實在作者生活的元代,女婢并沒有自由和權利,宗儀在《南村輟耕錄》卷一七“奴婢”條寫道,“刑律:私宰牛馬杖一百;毆死軀口比常人減死一等,杖一百七”。我們由此可以看出當時女婢的地位非常低下,更不可能違背主人家的意愿,所以是作者把紅娘的形象理想化,表達自己對封建社會壓迫婚姻現狀的不滿,同時也寄托作者對愛情平等、自由觀念的呼喚。本文就挑出紅娘與張生、老夫人、鄭恒舌戰這三個最出彩的片段,分析一下紅娘形象理想化的塑造。
一、潑辣紅娘怒斥張君瑞
《列子·天瑞》云:“男女之別,男尊女卑,故以男為貴。”在封建的宗法制度之下,男尊女卑的思想根深蒂固,男性擁有絕對的主導權。但在《西廂記》第一本第二折中,紅娘在聽到張君瑞自媒的時候還是怒斥他,這把紅娘大膽潑辣、伶牙俐齒的性格體現出來。在第一本第二折中,張生是這樣介紹自己的:
(末云)小生姓張,名珙,字君瑞,本貫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歲,正月十七子時建生。并不曾娶妻……(紅云)誰問你來?(末云)敢問小姐常出來嗎?
這樣簡短的幾句話,就把張生的基本情況介紹清楚了,在古代,生辰八字是非常重要的,張生直接就把這些情況告訴紅娘,說明他對崔鶯鶯的情誼深厚,主動向紅娘稟明婚娶情況,期待進一步發展,但沒等他說完,紅娘就把他駁了回去,又沒有人問你,卻自顧自地在這兒說。但身處熱戀的張生并沒有反應過來,繼續問小姐常出來嗎?這下把紅娘惹怒了:
(紅怒云)先生是讀書君子,孟子曰“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君知“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道不得個“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俺夫人治家嚴肅,有冰霜之操。內無應門五尺之童,年至十二三者,非呼召,不敢輒入中堂。
這時紅娘把張生當作登徒子,責怪他是讀書君子飽讀經書,竟然不顧孟子所講的禮法,這是從張生熟知經書的角度怒責他不懂禮數,接著又從家教方面說老夫人治家嚴謹,鶯鶯出閨門一次就被老夫人責罰,而張生今天這樣做是何用心?是想讓小姐處于怎樣的境地?紅娘從經書大義和鶯鶯即將面臨的情況分析張生這樣說話的不合理之處,告誡他今后得問的問,不得問的休胡說。這時紅娘仿佛化身成一個飽讀詩書、遵從宗法禮教的封建制度的衛道士。
但仔細分析,一個婢女何故能說出這些話?就算她身后有相國家的大小姐撐腰,但張生也是前尚書之子,雖然家道中落,但在朝中的關系還在,假如紅娘真的得罪張生,張生要是怪罪,崔相國真的會為了一個婢女而得罪張生嗎?因此,筆者認為是作者把紅娘這個形象理想化,使紅娘說出與她的階級身份不相符的話,為了體現張生在陷入熱戀后的呆傻,同時增加戲劇沖突,滿足觀眾對才子佳人劇的幻想。
二、卑微奴婢挑戰封建家主
在第四本第二折中老夫人背信棄義,不同意張生和崔鶯鶯的婚事時,紅娘站了出來,以平日的細心觀察,把握老婦人的心理要害,把問題分析得是頭頭是道。而且老夫人正是封建道德的虔誠信奉者,她這樣要求別人,自己卻不恪守。紅娘則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老婦人不得不服。
在《元史·刑法志·大惡》規定:“諸子孫弒其祖父母、父母者,凌遲處死;因風犯者處死”“諸子弒其繼母者,與嫡母同”“諸子弒其父母,雖瘐死獄中,仍支解其尸以徇”。《元史·刑法志·殺傷》:“諸妻悖慢其舅姑,其夫毆之致死者,杖七十七”“諸夫臥疾,妻不侍湯藥,又詬詈其舅姑,以傷其夫之心,夫毆之,邂逅致死者,不坐”。由此我們可見,在崔相國去世后,老夫人身為崔家唯一的封建家主,她的地位有多高,而紅娘有禮有節,誠實守信,頗具俠義之風。老夫人在喚紅娘的時候說的話就很能體現這一點:
(夫人云)這端事,都是你個小賤人!(紅云)非是張生,小姐,紅娘之罪,乃是夫人之過也。(夫人云)這賤人到指下我來,怎么是我之過?(紅云)信者,人之根本,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
面對老夫人的拷問,紅娘并沒有退縮,反而直指夫人罪過,首先指責老夫人背信棄義,“兵退身安,夫人卻毀前言”,只給張生些金帛就將其打發,而不同意他與崔鶯鶯的婚事。接著她又指出老夫人這樣做會帶來的后果,會給相國家丟臉,而且若張生以后功成名就了,想到今日之辱,鬧成官司又會給夫人治家不嚴之罪。相國家的榮耀和自己的治家,可是老夫人經營了一輩子的事,是她最在乎的,紅娘的指責切中要害,老夫人也不得不妥協說:“罷,罷,俺家無犯法之男,再婚之女,與了這廝罷!”但是老夫人身為封建家主,要維護自己的尊嚴,她開始從鶯鶯那兒撿回面子:
(夫人云)鶯鶯,我怎生抬舉你來?今日做這等勾當!則是我的孽障,待怨誰的是!我待經官來,辱沒了你的父親,這等事,不是俺相國人家的勾當。罷罷罷,誰似俺養女的不長俊!紅娘,書房里喚將那禽獸來!
老夫人在這里指責鶯鶯,理由同紅娘說的一樣,怕辱沒門楣,又側面說自己為了這家做出的犧牲,勉強同意這樁婚事。看起來老夫人是被紅娘說服,實則作者有意將老夫人的形象丑化,為了與紅娘俠義之風的形象做對比。其實現實社會是更加復雜的,人心也是琢磨不透的。但是在文學作品創作的過程中,往往會塑造那些正反兩面的人物,而且將他們的人物特征放大。尤其是正面人物,作者往往在他們身上安排了更加理想化的品格,更加滿足觀眾對正面人物的想象。在正反人物的矛盾沖突中,觀眾獲得快感。
三、不畏強權捍衛婚姻自由
在第五本第三折中,老夫人同意了婚事,張生也考取了功名,但這時鄭恒卻出來誣陷張生,破壞姻緣,小紅娘再次上場,排除張生和崔鶯鶯婚姻上的阻礙,面對權貴,毫不退縮,為張君瑞和崔鶯鶯爭取婚姻的自由。正如劉彥君、廖奔曾說的:“所以人們都說,沒有紅娘就沒有鶯鶯和張生之間的愛情,也就沒有了《西廂記》。”而且在《西廂記》第五本中也提到,是鄭恒的父母在世時,與鶯鶯定下的婚約。在元律中,《通制條格》卷三《戶令·嫁娶所由》明文規定“嫁女皆由祖父母、父母,父亡,隨母婚嫁”。根據宗法禮教,鄭恒求娶鶯鶯是名正言順的,但鶯鶯和張生又是兩情相悅的,紅娘選擇了站在背離封建禮法的立場,支持婚姻自由。這個理想化的設定雖然與事實不符,但卻是觀眾希望看到的束縛與反抗的戲劇沖突。因此在鄭恒找到紅娘說要選個吉日娶小姐時,他們的對話是這樣的:
(紅云)這一節話再也休提。鶯鶯已與了別人了也。(凈云)道不得“一馬不跨雙鞍”!可怎生父在時曾許了我,父喪之后母到悔親?這個道理哪里有!(紅云)卻非如此說。當日孫飛虎將半萬賊兵來時,哥哥你在那里?
這一折應該是紅娘反抗意識最強的。當鄭恒問為何悔婚的時候,她直接埋怨小姐遇難時,他沒有在身邊,紅娘認為救命之恩大于媒妁之言,這種觀點是符合才子佳人小說中英雄救美的情節。當鄭恒覺得這條路走不通,開始攻擊張生窮酸,紅娘聽不下去了,開始諷刺鄭恒賣弄,既然你這么有誠意,怎么不“執羔邀媒!獻幣帛問肯”,這讓鄭恒無言以對,他開始質疑張生救小姐是假的,不但沒得逞,反而又從紅娘嘴里夸了一遍張生。這時鄭恒還沒死心,誣陷張生高中之后另娶他人,好在紅娘相信張生的為人,最終解開誤會,使有情人終成眷屬。
在與鄭恒的舌戰中,紅娘將這些權貴階級、封建禮法、金銀錢財都拋諸腦后,一心成全張生和崔鶯鶯的愛情。這怕是文學作品中最有話語權的丫鬟了,而且還是最樂于助人。從張君瑞和崔鶯鶯相遇,到中間傳遞信息,到出現任何困難,都有紅娘的幫助,這樣的巧合怕是只有在戲文中才會出現吧。但在這樣的紅娘形象中,所體現出的個人自我意識的覺醒是值得肯定的。在元朝提倡的“存天理,滅人欲”的程朱理學的觀念之下,作者在紅娘這個人物身上投射出反抗禮教的影子,也滿足了生活在現實中人們人欲的解放。而將紅娘置于與張生、崔鶯鶯、老夫人、鄭恒這樣復雜的戲劇沖突中,尤其是最底層的侍女與比她更高階級人物的這種身份上的錯位,更增添了張生與崔鶯鶯的愛情故事中的戲劇性。
湯顯祖曾評論紅娘:“二十分才,二十分識,二十分膽,有比軍師,何攻不破,何戰不克。”紅娘身為出身卑微、前途暗淡的丫鬟,在王實甫的筆下卻成了一個有膽有識、大膽潑辣、不畏強權的理想化的形象,作者也讓她成為封建制度的威脅者、逾越者。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婢女,而是作者反抗宗法禮教的代言人,引發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先行者,可以說紅娘也是作者反抗等級、禮法的化身。作者就像站在上帝視角,操控這個才子佳人大團圓的解決。這種精神上的反抗也影響了很多人,因此后來的朝代中,這本書也成為禁書,因為這個自由是生活在封建牢籠下的人們從未體現過的,也說明了王實甫《西廂記》的成功,紅娘也成了文學史上一個璀璨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