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志恒



北魏脫胎于草原游牧部落,隨著國家日漸發展,北魏逐步從產出單一的畜牧業,過渡為農牧并重的經濟發展模式。但是,經濟體系的由牧到農是一個漫長且痛苦的過程,其所帶來的沖擊需要整個拓跋社會用相當長的時間去適應。在此過程中,直接管理農牧業的大司農、太仆尤為值得注意。在北魏經濟大變革的大背景下,拓跋統治者是如何對大司農、太仆兩職進行調整等問題還存在商榷之處。為此,筆者不避弄斧之嫌,擬對此方面的內容作一初步探討。
北魏大司農、太仆的職權與流變
大司農始設于漢武帝太初元年,前身為秦漢之際設的治粟內史,是西漢負責農業生產、軍國糧廩及物資調度的重要官職。但自魏晉以來,九卿位卑,大司農諸職大權旁落,其統管國家錢帛、征課的財政大權逐漸被尚書、太府等新職所囊括。沿至北魏初年,大司農在拓跋王朝仿效漢制的背景下重生,然時北魏立國尚淺,諸官職權劃分混亂,卿制幾乎照搬魏晉舊制,原本由大司農執掌的稅收、糧倉、鹽鐵等務同樣遭到了度支尚書、金部尚書和太倉尚書等職的侵奪。加之此時農業經濟處于萌芽階段,尚無關軍國大計。故較之魏晉南朝,北魏大司農的重要性出現了明顯下移,其勢衰的情況不可謂不嚴重。
彼時關于北魏大司農的記載在史書中寥寥無幾,故其在北魏前中期到底所司何職,當前已經難以蓋棺定論,但幸在現存史籍中,還有太武帝時大司農張黎此一例的記載。張黎出身原平張氏,是歷道武、明元、太武三朝的元老重臣。至太武帝時,因“以其功舊,任以輔弼”而轉任大司農,后長期參與到輔佐儲君,商議軍國大議的要務當中。
從張黎的人生軌跡中不難發現,其任職大司農期間,被委以重任,其所司所掌皆為國家大事。但是,這并不能就此說明北魏大司農一定就是恒參機要的肱骨之臣。事實上,在北魏初年,官員秉承皇帝旨意,以典管他官之職是頗為常見的現象,如北魏名將娥清,就曾在任職宗正時,統率三萬騎兵參與到始光四年西征赫連昌的戰事當中。宗正一職,本為掌管王室親族事務之官,故娥清得以統兵作戰,顯然非出于宗正本職,而應得益于其本人杰出的軍事才能。有鑒于此,張黎能得以典管軍國要務,也應當與其本人的行政能力和履歷有莫大的關系。在道武帝時期,張黎就因為書計見長而受到拓跋珪賞識,在擔任大司農前的十數年仕途生涯中,張黎忠于奉上,屢任要職,始終為拓跋王室服務。可以說,張黎得以職居機要,與是否擔任大司農之職并無太大關系,且在張黎之外,后世大司農也再無有如此政治地位的記載。故以筆者愚見,北魏前期大司農的設立,與其說是拓跋王朝在國家建立初期,遵循漢制,施行漢法的必然結果,倒不如說很大程度上是一所轄事務尚無定制,受個人能力或君主喜好而臨時差遣事務的中央職官。
而需要一提的是,部分研究者秉承“后齊制官,多循后魏”之說,認為北魏大司農與北齊司農寺職權相近,皆為掌管“倉市薪菜,園池果實”的宮延碎職。但實際上,自孝文帝太和改革后,司農官的地位和作用已經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提升,大司農副貳司農少卿便是只能由拓跋勛貴或漢族高門充任的“第三清,用堪勤有干能者”的重要職務。
那么,大司農所司在北魏中后期有何變動?我們再來看宣武帝朝司農少卿習遵墓志的記載:“(習遵)俄而轉大司農少卿,均杰九賦,以興邦用”。九賦一詞,最早見于《周禮·天官》一文,原為周代九種國家稅收,后衍射為各類賦稅之意。以習遵墓志來看,北魏前期太倉尚書掌管國家倉廩及征課的財政權力,似乎又重新扭轉至大司農手中。但是需要強調,北魏至太和以后,其官制已經趨于定型,舊時因事立官,多官并立且職權分散的情況已被大量革除,自道武帝以來“稍僭華典,胡風國俗,雜相揉亂”的混亂情況也徹底改變。賦稅征課作為國之基本,其機構的組成,官員的設立,職權的分配自然受到了孝文帝的重新設計,此前涉及財計事務的尚書諸曹得到重新整合,完全統歸于度支尚書的管理之下。因此,若再設司農諸官典管國家賦稅,勢必會造成財政權力的又一次疊屋架床,與太和改革原則相背。故大司農及其佐屬官員司掌稅務一說,顯然還存在商榷之處。
據清代學者黃以周所述:“九賦者,斂田地之租也。田地為正稅,故九賦,《司會》亦謂之九正。”故九賦似乎還有田稅一說。《魏書·食貨六》又載:“(周禮)以九賦斂財賄。是以古先哲王莫不敬授民時,務農重谷,躬親千畝,貢賦九州”。而要說明的是,魏收此言雖言在周禮,但通篇旨在敘述北魏君王重視農業生產,踐行農業政策的過程。可以說,在時人眼中,農業經濟的興旺與否,事關國家貢賦,所謂“九賦”能否正常收斂完全取決于農谷事宜。
而從習遵墓志所述可知,習遵于宣武帝正始年間(504年正月—508年八月)拜司農少卿一職。在此時,北魏立國之初以畜牧業為重的經濟結構早已發生了重大的改變,幅員遼闊的漢族農耕區經過長時間的恢復,讓農業經濟一舉超過其他產業,成為了國家賦稅收入的核心。故在此背景下,“九賦”已然完全與農業經濟相互掛鉤,“均杰九賦“一詞,應如黃以周所言,理解為專責收斂田賦之意為宜。這不僅契合司農少卿作為大司農副官的職權要求,也與北魏農業占據經濟統治地位的歷史背景保持一致。而從中推測司農少卿很可能已經以典管農稅為務,其直屬長官大司農很可能在北魏中后期最終回歸本職,以全權負責國家農業事宜應當。
相較于大司農,太仆功能與機構的演變,同樣反映了北魏各階段牧業經營方式的不同運轉情況。自秦漢以降,太仆即掌管皇帝車輿和全國馬政事宜。早在政權初建的登國年間,太仆就作為畜牧業管理官員而存在。而在南北朝時期,戰爭頻發,馬政尤重,故自立國以來,北魏君主即開始全力發展畜牧業。一時間,畜牧業經濟呈現出欣欣向榮的景象,數量龐大的國家牧場廣泛分布于治下的漠南、漠北、河西、六鎮、蒙古草原,乃至于中原的農業經濟區當中,其中所畜養牲畜更是多達千萬之計。在此背景下,單憑太仆諸官逐漸無法進行有效的管理和調度。為了應對數量巨大的牲畜,太仆事權遭到了部分的分割,在太武帝時增設駕部尚書一職,下統駕部曹諸官,成為了與太仆并行的牧業管理機構。但是,亦如上文所述,中古之世是傳統卿制向新興尚書制度過渡的關鍵時期,故分割太仆職權者遠不止駕部一曹。至獻文帝及孝文帝初期,新設的都牧(牧曹)尚書一職,全面取代了太仆諸官畜牧業管理的職權,太仆成為僅負責執轡陪乘的閑職。
但是,以都牧曹為核心的畜牧業管理機構并未能長期設立,孝文帝太和改革對于北魏官制的重新調整讓太仆卿得到了重新起用的契機。原來的都牧曹、駕部曹被相繼撤銷,僅有地位并不顯赫的駕部郎中、駕部令仍活動于在北魏中后期。而太仆及其下屬機構則開始重組和擴建,除太仆本職外,太仆少卿、太仆丞、典牧都尉、典牧令等職及駝牛署、駝牛局等進而建立。太仆亦隨之成為了管理北魏牛、羊、馬、駱駝及牧政的重要官員,并終魏之世而為之不改。
經濟轉型視域下的大司農、太仆遷任
從上文可見,大司農與太仆二職,是為北魏王朝掌管農、牧兩業的最高行政官員。故大司農、太仆往往被賦予特殊的使命和地位,其轉任情況也表現出鮮明的特點,而以筆者目力所及,北魏歷任大司農、太仆共27人,其中有轉任經歷者為23人,其大致情況參見(表1)。
從上表可以看出,北魏大司農、太仆的轉職情況基本相同。在地方官或中央官的占比上,大司農和太仆的占比雖互有高低,但就其本職的轉任情況而言,大司農、太仆在轉任后,任職地方者在人數上具有顯著優勢,分別較之任職于中央者高出45.5%和38.4%,呈現出較為明顯的“地方多而中央少”的特點。那么,此種情況是否為北魏大司農、太仆所獨有?我們再來看另外七卿的轉任情況參見(表2)。
通過對比上述兩表可見,在另外七卿的轉任中,太府、宗正、大鴻臚、廷尉皆是調任中央的比例高于地方,光祿卿人數相同,太常、衛尉則是調任地方官者略多于中央官,但其比例基本在伯仲之間,差別最大者衛尉僅為6.6%,與大司農、太仆平均高達42%的比例仍有著不小的差距。
實際上,任職中央官員才是九卿遷轉的主流。秦漢之際,九卿就具有明顯的家臣性質,皇帝車架、帝室私財、宮中宿衛、宗廟禮儀、宗室事務等大量皇家事宜就劃歸九卿統轄。但是,在魏晉南北朝的百年變革當中,九卿在掌皇家事務的同時,亦需兼管邦國之用,其原本帝皇家臣的性質開始發生蛻變,已經逐漸由家臣的角色向朝臣轉變。可以說,久居中央的九卿不僅為天子近臣,更是豐富的外朝行政經驗的外朝官,其轉任為中央官員,負責實際政務的安排顯然是更為合理。
因此,北魏對于大司農和太仆二職做出如此的轉任安排,絕非北魏九卿調任的常態。在中國古代傳統社會結構中,各級地方官員既是皇權宰治地方社會的代表,更是朝廷維護全國統治的支撐。因此,北魏刺史、鎮將、都將、尚書行臺等大員統率地方,為國家供給錢稅、糧食、兵員、牲畜等物資,是絕對的國家要務。北魏立足于四戰之地,對燕、涼、夏及南朝等諸國的戰爭幾乎貫穿整朝歷史。其中,地方政府供給中央的糧食和牲畜尤為重要,其數量的充足與否,不僅事關社會經濟和糧食穩定,更決定了魏軍以及歷次軍事行動的成敗。而由于大司農和太仆長期負責農業、畜牧業生產事宜,諳熟最基礎的生產產業,北魏統治者基于國家政局及經濟情況的現實考量,下放大司農、太仆至地方任職成為了必然,其轉任地方的可能性自然也遠高于另外七卿。而事實也表明,擁有管理生產經驗的官員確實能夠對地方的生產生活起到良好的促進作用,太武帝時孫小“領駕部,課理有方,畜牧蕃息。出為冠軍將軍、并州刺史……州內四郡百余人詣闕頌其政化”即為此例。
而當我們以孝文帝改革為節點,重新稽考大司農、太仆轉任地方的具體時間,還能夠進一步明晰大司農、太仆與北魏地方間的關系。對于北魏農、牧業而言,孝文帝改革對其產生了全方位的沖擊,特別是孝文帝在太和九年所執行的均田制,標志著北魏最終完成了以農為重的國家經濟體系的建設,此后全國的田耕農務徹底取代畜牧業,成為了法理上的經濟第一要務。在此背景下,大司農的遷轉向地方傾斜,以促使農業經濟的發展成為了切合實際的安排。因此,可以看到,在有史料所載的8名調任地方的大司農中,無一例外任職于孝文帝改革之后,完全與北魏農業經濟的發展情況契合,其轉任的相州、兗州、郢州、荊州、揚州、幽州等六州,除去幽州因遠在北地,以畜牧見長外,絕大部分州郡都是位于大同以南,緯度相對靠南的農業重地。
反觀太仆卿一職,其任職時間與大司農卿具有明顯的差異,道武、孝文、宣武、孝明及孝莊帝五朝都有相關的記載,涵蓋了北魏歷史的前中后期。這亦與北魏畜牧業的發展歷程保持一致。拓跋鮮卑本即為馬上之國,在北魏前中期,畜牧業一直都是立國之本,只是隨著國勢發展日漸,畜牧業在無法有效支撐國家機器正常運作的背景下,才不得不讓位于農業經濟而居于次位。但是,畜牧業地位的下降僅是相對而言的,由于持續的戰爭需求,以及鮮卑民族飲食和生活習慣,畜牧業還保有相當大的體量。因此,自建國以來,歷代太仆卿因為曉熟畜牧事務,都需要奔走于地方以總管各州畜牧業生產,其轉任的六鎮、朔州、瀛州、并州、青州也大多是位于漠南、太原盆地、汾河流域及太行山南麓的千里牧地或農牧交錯區,太仆與地方畜牧業之間的關系可見一斑。
大司農和太仆轉職在時間上的變化始終與北魏拓跋鮮卑南下黃河流域,逐步從游牧經濟向農業經濟轉變的過程保持一致,換而言之,即是北魏從較為原始落后的游牧國家,向以定居為主導的農業國家邁進的又一表現。北魏脫胎于草原之上,在南下中原的建國劇烈浪潮中,拓跋鮮卑注定要成為一個以農業為主,畜牧業為輔,鮮漢兩族聯合執政的北方政權。大司農和太仆作為漢官,又身負經濟管理的重任,非但難以獨善其身,反倒會因為農業、畜牧業深根于社會當中的緣故,而對北魏經濟模式的轉型格外敏感,進而順應現實的發展要求,為之發生多次變革,而這也間接反應了北魏統治者基于現實,施行法令,任用要員,最終推動國家變革的過程。
作者單位:云南師范大學歷史與行政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