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目前學界關于何為馬克思正義論的探討熱度已逐漸消退,如何建構馬克思正義論開始成為理論研究重點。基于事實維度的描述性建構、強調價值維度的規范性建構與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下的總體性建構這三種進路大致構成了馬克思正義論研究圖景中的三條重構主線。相關建構拓展了分析公平正義問題的視野,加強了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完備性,然而這些嘗試是否符合馬克思主義的原初語境,尚處于廣泛的爭論之中。對不同的建構思路進行梳理與考察,是深入研究發展馬克思正義論的應有之義,亦有助于對現實中的公平正義問題展開解析與回應。
【關鍵詞】 馬克思;正義;規范性;描述性
【中圖分類號】A811?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11-0059-03
基金項目:本成果受到“中國人民大學2020年度 ‘中央高校建設世界一流大學(學科)和特色發展引導專項資金’”支持。
馬克思未在文本中系統論述過“正義”,但不代表其中沒有建構馬克思正義論的思想資源。“正義”雖非馬克思主義的核心思想,卻不意味著建構馬克思正義論沒有必要性。當下社會發展仍處于正義之境,需要對現實中的公平正義問題進行解析與回應,因而不少學者對馬克思正義論展開建構。
一、基于事實維度的描述性建構
“塔克—伍德命題”的提出引發了學界關于馬克思正義論的激烈探討,借此討論亦明晰了建構馬克思正義論的必要性,并且有不少學者正是基于伍德的闡釋重構馬克思正義論。伍德以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所談及的“只要與生產方式相適應,相一致,就是正義的;只要與生產方式相矛盾,就是非正義的”[1]379為主要文本依據,認為正義在馬克思那里只是對社會事實的一種表述,正義作為生產方式的附屬物,衡量事物是否正義取決于其所對應的生產方式,“在討論馬克思正義理論的全部主題的過程中,我們應該避免‘規范性標準’的思維套路。”[2]195伍德的闡釋表明了正義作為意識形態受限于經濟基礎,突出了馬克思對永恒正義的批判,因而得到了頗多學者的認同,不少學者此基礎之上對馬克思正義論展開建構。相關建構或主張唯有強調正義的社會決定性因素,方能建構出符合馬克思原意的正義論;或以實現社會正義為導向,重構馬克思正義論中所蘊含的破解公平正義問題之道。
從正義受限于現實情況的角度建構馬克思正義論,強調正義的差異性和社會現實決定性。在此建構中較為激進的觀點是反對將馬克思的“正義”視為“一種工具來對基本制度進行合理的且博識的道德判斷”[3]75,將馬克思的“正義”視為社會生產關系的法權表述,其實際內容由生產力的發展水平決定,認為馬克思正義論中的“正義與否依賴于它與占支配地位的生產方式的關系。”[4]79這意味著是否與生產方式相適應是馬克思的唯一“正義”標準。較為溫和的觀點并未在建構馬克思正義論時將現實因素之于正義的決定性作用絕對化,只是側重于突出變革社會物質基礎是解決公平正義問題的現實途徑。
不少主張基于事實維度對馬克思正義論進行描述性建構的學者對脫離正義之境的共產主義的到來充滿信心。在承認生態危機頻出、人類生活要求不斷提高的同時,認為實現社會物質資源極大豐富與對自然生態環境的破壞與掠奪不具備必然聯系,隨著生產技術的不斷改進,人們道德水平的提升,我們有可能在節能環保的情況下實現共產主義社會。因而在具體建構過程中尤為注重變革社會物質基礎對于實現正義的決定性作用,致力于探尋解決公平正義問題的具體方式方法。此種思路彰顯了正義的派生性與現實性,與馬克思從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角度論述正義的文本依據相符,但若因此得出這是馬克思關于正義的唯一說明,未免過于片面,走向機械決定論。正義雖作為上層建筑受經濟基礎的制約,但恩格斯曾表示“根據唯物史觀,歷史過程中的決定性因素歸根到底是現實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無論馬克思或我都從來沒有肯定過比這更多的東西。如果有人在這里加以歪曲,說經濟因素是唯一決定性的因素,那么他就是把這個命題變成毫無內容的、抽象的、荒誕無疑的空話。”[5]591毋庸諱言,歷史唯物主義超越舊唯物主義的關鍵就在于不滿足只停留于對客觀世界的單向度事實描述中,突出實踐之于改變世界的重要性。因而在此意義上,一味強調正義的社會決定性因素的觀點顯得過于激進,反而背離了歷史唯物主義的道路,并且存在陷入道德相對主義的危險。有學者正是由于片面強調社會存在對正義的決定性作用,認為“正義”在馬克思眼中是純粹的、相對的,它是每個時代的社會歷史關系的客觀產物,不存在任何主觀因素,不能用一種社會形態的正義尺度去反駁另一種社會形態的價值標準。威廉·肖曾細致反駁過此觀點,指出基于道德相對主義的正義論的特征之一是對不同的正義論一視同仁,不存在任何能夠衡量它們是否正確的標準。而馬克思提出特定的歷史背景會產生不同的正義觀點,拒斥永恒正義,是在運用歷史唯物主義分析正義,而非表明他無差別贊同所有正義論。[6]27-29馬克思對正義多樣性的認同與對絕對正義的批判并不意味著他是道德相對主義者。
二、強調價值維度的規范性建構
馬克思曾明確指出在物質資源匱乏的情況下,階級與階級之間的不平等、不公正是無法避免的。我們首要的任務是推翻階級統治,而不在于譴責其分配不公。至于到了共產主義階段,物質資源極大豐富,實質正義已得以實現,亦無對其展開討論的必要。因而建構馬克思正義論中的規范性原則最開始并非馬克思主義者們的關注重點。但隨著無產階級暴力革命可能性的減少,生態危機的不斷滋生,以及人類生活要求的提高,不少學者對脫離正義之境的歷史必然性持悲觀態度,認為物質資源匱乏的境況將會持續存在,因而在正義之境中探尋如何實現正義就顯得十分重要,于是不少學者強調馬克思主義理論需要在規范性層面揭示社會主義正義優越于資本主義正義,只有“更多地從道義上闡揚社會主義”[7]144,才能回答好為什么要選擇社會主義,進而對馬克思正義論展開規范性建構。
致力于此種建構的學者通常強調不敏于事實的規范性原則與敏于事實的規范性原則相比具有邏輯優先性,因而頗為注重探尋事物背后更深層次的終極性規范性原則。部分學者強調馬克思正義論的根本規范性原則是“平等”。科恩通過野營旅行揭示出社會主義中被正義認可的規范性原則有兩種:一種是激進的機會平等原則,他稱之為“社會主義的機會平等”;另一種是用以禁止前者所允許的不平等的共享原則。羅默亦強調平等是社會主義正義的核心價值原則,具體闡述為:自我實現和福利、政治影響以及社會地位的機會的平等。[8]9二者區別在于,科恩的平等原則力圖實現結果平等,而羅默的平等原則并非是完全的結果平等。亦有學者將“需要”重構為馬克思正義論的首要規范性原則,認為馬克思正義論拒斥完全價值原則和勞動原則,其核心規范性原則是需要原則。強調需要原則在馬克思正義論中“具有一種規范的、政策引導的地位”[4]425,而不是一種事實描述。馬克思正是基于需要原則對資本主義展開批判,資本主義之所以不正義正是因為它違反了這一原則,共產主義之所以具有優越性則是因為它實現了需要原則。此外,還有學者著重突出“自我實現”原則是馬克思正義論的終極性原則,將其重構為馬克思衡量事物正義與否的最終判斷標尺,作為層級序列較低的“需要原則應當確保自我實現的平等”[9]219,馬克思正義論中的最高價值是人的自我實現。
這些建構出來的規范性原則在思想邏輯上看似完滿,并在道德層面展現了社會主義的可欲性和優越性,但卻過于簡化抽象,對道德自覺過于自信,在現實可行性的闡述上也總是差強人意。例如,科恩建構的共享原則的前提條件是人們具有足夠慷慨的道德情操,充滿了奉獻合作精神。這是對人性的一種美好假設,若無法使其成為現實,那么結果平等將難免陷于空想。至于如何在實際中實現這一假設,科恩的回答尚不能夠令人滿意。他雖意識到想要實現共享原則將會面對諸多現實難題,卻在論證其可行性時直接跳過了這些阻礙,含糊聲稱其所指的可行性問題不是社會主義是否能夠實現的問題,而是指如果我們確實可以實現社會主義,那么這些原則是否會行得通。羅默在建構社會主義正義的過程中,運用了抽象的經濟學模型論明機會平等的正義性,但是他卻不打算將“這一模型作為一種對任何現實經濟的描述,而是把它作為一種思想實驗……問題的焦點應當是財產所有權,而不是引起這種結果的媒介——特定的市場。”[10]114羅默脫離現實的抽象理論忽略了諸多特定的社會歷史條件,導致其現實可行性大打折扣。甚至還有學者主張馬克思闡述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不是因為它們是社會歷史發展的必然階段,而是因為它最正義,更能夠滿足善的某種標準。此類建構固然可以稱之為關于社會主義正義論的奇思妙想,有其思想價值意義,但它們是否符合馬克思的原意尚有待商榷。
三、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下的總體性建構
過度強調事實維度的實踐性建構易將歷史唯物主義推向極致,造成對馬克思正義論的誤讀。純粹的規范性建構雖然在道德層面為社會主義的可欲性提供了有效辯護,但其理論過于簡化抽象,現實可行性亦值得商榷。部分學者承認馬克思的確就社會經濟制度與正義之間的關系進行過事實性描述,但明白僅依據正義的社會決定性來建構馬克思正義論在邏輯上無法自洽,而與歷史唯物主義相分割的純粹的規范性建構亦不符合馬克思本意。因而秉持實踐性與規范性的雙重視角,注重基于歷史唯物主義視域對馬克思正義論進行總體性建構。
基于歷史唯物主義視域展開的總體性建構則注重運用“事實—價值”辯證法。值得注意的是,此種方法并非“一種模棱兩可的邏輯詭辯,而是強調唯物辯證法與馬克思正義論的內在關系。”[11]據此思路,不少學者在建構馬克思正義論時摒棄了事實與價值二元分割的思維,正視二者之間的辯證互動,在歷史唯物主義中給規范性正義保留一席之地,認為建構出來的馬克思正義論理應“契合于歷史唯物主義,因為它是適用于后資本主義時代的正義理論,是從克服資本主義結構性缺陷的社會主義因素的現實化進程中產生出來的正義理論;同時它也是規范的而非描述性的正義理論,是能夠從狹隘的分配領域之調解延伸至社會經濟制度之改革的規范性正義理論。”[12]18因而在重構馬克思正義論時強調既應該建立在充分的道德理論上,也需要建立在社會科學理論之上。杰弗里·雷曼亦表明自己構建的“馬克思正義論并不僅僅只是一種描述性理論……也是規范性的”[4]376,并指出前者需要從歷史唯物主義出發,后者則是一種關于如何厘清在所有社會中何謂真正正義或非正義的理論說明。此外,還有學者除了認同馬克思正義論并非是單向度的,具有多層次內涵外,還探析出馬克思常從高標準的正義原則去審視低標準的正義原則。這些原則在重要性排序上有先后之分。同時,馬克思正義論中的各項原則并非一成不變,它們在馬克思正義論中的權重、具體排序、所代表的含義等都會根據具體的客觀實際進行相應的調整和改進,甚至可能會依據現實情況刪減或增加某些原則。因而在建構出馬克思正義論中的多種原則后,還對它們進行了層級性區分,認為“馬克思在革命和批判的語境中厘定的正義思想,呈現為一個包括‘個人所有權’‘分配正義’以及‘人的自我實現’在內的自下而上、層層遞進的立體性結構”。[13]5
基于“事實—價值”辯證法建構馬克思正義論能夠有效反駁關于“馬克思關于‘正義’的表述自相矛盾”“歷史唯物主義與正義相抵觸”等主張,有助于闡明馬克思如何從多種視角論述“正義”,進而加深對馬克思正義論的理解。例如,斯蒂文·盧克斯正是通過辯證法視角注意到馬克思正義論問題事實上只是一種“似是而非”的矛盾,“一旦我們認識到它指責為意識形態和不合時宜的是法權的道德,而采納為它自己的道德的是解放的道德”,[14]37就能夠解決這個矛盾。在他看來,與市民社會的政治解放不同,馬克思追尋得是人類解放,強調“只有當現實的個人把抽象的公民復歸于自身,并且作為個人,在自己的經驗生活、自己的個體勞動、自己的個體關系中間,成為類存在物的時候,只有當人認識到自身‘固有的力量’是社會力量,并把這種力量組織起來因而不再把社會力量以政治力量的形式同自身分離的時候,只有到了那個時候,人的解放才能完成。”[15]46據此,盧克斯對馬克思的解放道德進行了細致探討,并將其重構為馬克思正義論的核心內容。
第三種建構進路之所以能夠獲得大多數學者的支持,不只是因為它所運用的“事實—價值”辯證法是對歷史唯物主義方法論的貫徹,有助于厘清那些在重構馬克思正義論的過程中所需面對的難題。還因為此種思路更為注重從總體性視角考察馬克思文本的原初語境,力圖讓重構出來的馬克思正義論與馬克思本意相符。與凸顯價值維度的規范性建構相比,第三種建構路徑既彰顯了社會主義的可欲性,合理發揮了馬克思正義論在變革現實生活中所具有的積極引導作用,亦未違背作為馬克思主義核心思想的歷史唯物主義。與強調事實維度的描述性建構相比,它則在堅持歷史唯物主義立場的同時,避免了馬克思正義論陷入道德失語的困境。在此意義上,第三種建構進路相對于前兩種而言更為貼合歷史唯物主義與馬克思表述“正義”時的各類語境,更具理論發展前景和現實可行性。但這并不意味此種思路毫無不妥之處,面對此種進路時亦需仔細甄別分析。目前學界關于何為馬克思正義論的探討熱度已逐漸消退,但就建構馬克思正義論而言尚存爭議,上述三種進路大致構成了馬克思正義論研究圖景中的三條建構主線,對它們進行深入剖析,探尋出其中可借鑒的思想資源,是完善馬克思正義論的應有之義,亦有助于對現實中的公平正義問題展開解析與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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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朱梅,女,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