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河岳英靈集》中興象說的內涵

劉雅靜

摘要：殷璠的《河岳英靈集》是一部盛唐詩歌選本，此選本不僅收錄了24位詩人的作品二百余首，還標舉佳篇名目和摘引佳句來分析詩人們的創(chuàng)作風格并進行評論，其中頗多精到的見解。他指出唐開元十五年以后，“聲律風骨始備”“既多興象，復備風骨”。殷璠開啟了以“興象”論詩的開端，唐及以后的明清之際更有文人提出“興在象外”“興象風神”“興象玲瓏”等評價詩歌的標準。“興象”成為后人評價盛唐詩歌審美特質的理論范疇，是重要的中國古代文論遺產之一。本文將淺析興象說的內涵。

關鍵詞：殷璠;興象;河岳英靈集

在汗牛充棟的唐人選唐詩選本中，殷璠的《河岳英靈集》是其中最為出色，也是相當知名的一部集子。此選本選取了盛唐二十四位詩人兩百多首詩作，分為上下兩卷，卷首有序、集論。殷璠從詩歌成就、創(chuàng)作風格、詩人個性等多個角度對每一位詩人進行了品評并選錄了若干詩歌。在《河岳英靈集》中，殷璠所標舉的“風骨”“興象”“雅體”等選取詩歌的標準，對后世的詩學產生了深遠影響，在我國美學理論研究和詩學批評理論上也占據(jù)著重要的地位，李珍華、傅璇琮兩位先生在共同合撰的《河岳英靈集研究》一書中對殷璠的理論系統(tǒng)評價很高：“從文獻材料上說，由于它的選錄保存了若干唐人的詩。它的理論上的價值更加明顯。它所提出的風骨論、興象說，鮮明地反映了盛唐時代詩歌高峰期的創(chuàng)作特色和理論特色。殷璠與王昌齡，是開元、天寶時期最具理論系統(tǒng)的詩論家。”而殷璠對興象概念的提出，具有超越性和原創(chuàng)性。興象是由殷璠首次提出的詩學概念，對后世詩學觀有很大影響。可以說，殷璠作為一名詩論家和選詩家，在中國文學史上能有今天的地位，興象說概念的提出具有不可磨滅的功勞。羅宗強先生就在其《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中不吝贊詞：“殷璠創(chuàng)造了‘興象’這樣一個詩論的基本概念，遂開我國詩歌意境理論之先河。”

“興”是中國文學理論最古老的詞匯之一，《詩經(jīng)》六義之中就包括“興”在內。鄭玄謂“興者，托事于物，則興者，起也，取譬引類，發(fā)起己心。”朱熹在《關唯集傳》中說道“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這里的興，指的是一種感發(fā)和起興。而《河岳英靈集》中的“興”的含義，李珍華、傅璇琮先生的論證比較有說服力：“他通過對唐人詩作中提到的“興”進行分析，得出唐人所說的“興”是“外界與主體相契合而產生的創(chuàng)作萌動，一種積極的藝術思維的閃光。”殷播在評常建時說“其旨遠，其興僻”評劉杳虛時說“情幽興遠”。這與盛唐時其他詩人的用意相近，都是指一種創(chuàng)作沖動。而“象”也是一個古老的哲學詞匯。《老子》曰“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易傳》又云“立象以盡意”。盡管各類經(jīng)典文本中“象”的意義有些細微的差異，但“象”一般指事物的各種外觀，各種表現(xiàn)形式，即指一般的“物象”。在《河岳英靈集》中的“象”也是如此。

“興”與“象”的結合事實上便是情與景的融合。“興”指的是一種創(chuàng)作沖動，“象”指的是外界事物的各種表象，“興”與“象”的結合便是詩歌的創(chuàng)作過程。陸機在《文賦》中論述感興，也是創(chuàng)作靈感、想象的問題時說：“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鶩八極，心游萬初。其致也，情瞳隴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說的便是情與景的結合。而“興象”這兩個詞的連用，說的便是一種情景交融的狀態(tài)了。除了在《敘》中用到“興象”一詞外，其他還有兩處，一是評陶翰時說：“既多興象，復備風骨”。一是評孟浩然時說：“至如眾山遙對酒，孤嶼與共題詩，無論興象，兼復故實。”從句子中的語法成分來看，顯然“興象”表達的是一種狀態(tài)。可以分析殷璠用來說明“興象”這個術語所引用的詩句：眾山遙對酒，孤嶼共題詩。這句詩寫的是永嘉江邊客舍的情景。李珍華、傅璇琮先生論述道“眾山遙對寫空，孤嶼相峙寫獨，寫盡鄉(xiāng)園萬余里，失路一相悲的心情。同時永嘉孤嶼暗指謝靈運的《登江中孤嶼》，因此評語說‘無論興象，兼復故實。’”，這里的“象”指的是“眾山”與“孤嶼”，而“興”指的是“空”與“獨”的心情。這句詩，恰好體現(xiàn)了“興象”這種情景交融的狀態(tài)，并以這種狀態(tài)寄托了詩人當時的情感內涵。

學者們對“興象”都有各自的闡釋，成復旺先生的觀點是：“‘興象’是指詩歌作品創(chuàng)作的一種藝術境界，主要表現(xiàn)為主觀的情、興、意、理，客觀的人事、景物，以及詞采、聲律等形式手段，多種因素的交融統(tǒng)一。”他覺得興象是詩歌的藝術境界，這個境界有多種因素交融。陳鐵民的解釋簡單明了：“‘興象’是對外界事物的感受，包括對社會人生的感受。”陳先生單刀直入，一個感受便點出其要。王運熙先生的解讀就要細膩得多了，他認為“興象’大抵是指自然景物和詩人由此觸發(fā)的感受，它既包含了詩人濃郁的情思，又包含對外界事物的生動興象，主客觀相互融合，形成情景交融，其內涵和意境比較接近。”由此可見，上述學者都普遍認同殷璠“興象”說所體現(xiàn)的主體情感、情景交融、有所寄托的內涵。

在《河岳英靈集》里，“興”與“象”不是分開來講的，而是統(tǒng)一的、整體的。不能用二元拆分的方法簡單認為興就是情感，象就是外物，興和象是不可拆分的，興象一詞就是物象與情思意蘊的完美融合。殷璠除了在序中提及“興象”，在對陶翰和孟浩然兩位詩人進行評價時也用了這個詞。陶翰是唐代一個善于寫邊塞詩的詩人，雖然陶翰在文學史上一直較少被提及，但他是殷璠所選詩人中邊塞詩數(shù)量最多的詩人之一，在《河岳英靈集》中殷璠對其評價很高。其《乘潮至漁浦作》和《宿天竺寺》等詩都稱得上是興象的代表作。比如《宿天竺寺》：松柏亂巖口，山西微徑通。天開一峰見，宮闕生虛空。正殿倚霞壁，千樓標石叢。夜來猿鳥靜，鐘梵響云中。岑翠映湖月，泉聲亂溪風。心超諸境外，了與懸解同。明發(fā)唯改視，朝日長崖東。湖色濃蕩漾，海光漸曈朦。葛仙跡尚在，許氏道猶崇。獨往古來事，幽懷期二公。這首詩描繪了天竺寺幽深、險僻的環(huán)境，表達詩人“獨往古來事，幽懷期二公”的超然心態(tài)。用寺廟的鐘聲來反襯夜晚的安靜，用泉水的流動來反襯湖面的平靜，這些物象的組合有動有靜，有視覺有聽覺，但讀者能明顯從這些物象中捕捉到作者的情思。情景交融，這才應是興象理論的最好詮釋，所以殷璠評陶翰“多興象”。殷璠對孟浩然的評語很長，他說：“浩然詩文采豐茸，經(jīng)緯綿密，半遵雅調，全削凡體。至如眾山遙對酒，孤嶼共題詩，無論興象，兼復故實。”豐茸這個詞一般是用來形容草木的，但殷璠將之用以形容孟浩然的文風，其實豐茸可以看作是孟浩然詩歌中具有豐富的情感，就像如草木茂盛那般，而細膩綿密的情思正是詩歌具有“興象”的最佳體現(xiàn)。《河岳英靈集》所舉孟浩然的“眾山遙對酒，孤嶼共題詩”兩句，這句詩表面上是寫眼前的山和孤嶼，但山和島都已經(jīng)具有共情能力，它們的情感和作者是共通的，這句并不像齊梁詩風極盡描繪之能事卻輕艷漂浮。孟浩然的一大創(chuàng)作特色就是融情于景，日常生活細節(jié)、常見場景到了他的筆下都有了情致和趣味。

總之，“興象”指的詩一種情景交融的最佳狀態(tài)，它具有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天然純真的特點，頗似王國維先生的“無我之境”。“興象”說，追求物象與興味的渾融統(tǒng)一、韻味雋永的藝術境界，概括了盛唐詩歌體物緣情的審美特性，對后世的嚴羽、王士禎等人的詩境理論產生了重要影響。

殷璠的興象說，是概括和總結，也是風向和指南。張海明認為：“興象主要是就唐代特別是盛唐山水詩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理論概括。”這個觀點有一定的道理，但卻不夠準確。可以說，殷璠立足于劉勰的物感說、隱秀論，鐘嶸的文已盡而意有余，使這幾種各執(zhí)一端的理論觀點在更高的層次上得到了統(tǒng)一。殷璠所提的“興象”論在今天仍舊保持著鮮活的生命力，其根本魅力在于蘊涵其中的審美超越精神。興象蘊含的審美超越精神是對現(xiàn)實的超越，對物我的超越，可以成為激活和提升平庸人生的內在動力。胡經(jīng)之先生概括得非常準確：“藝術審美價值的本質特征在于：藝術具有審美超越性，它使人不在現(xiàn)實生活中沉淪，而是堅定的超拔出來，達到人格心靈的凈化”。我們現(xiàn)在應該大力弘揚殷璠所倡“興象”中所具有的審美超越精神，提升我們的精神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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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師范大學 ?天津市 ?3003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