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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芬奇睡眠法

2021-09-10 07:22:44孔邇
特區文學 2021年2期

孔邇

1959年的一個早晨,紐約市,一條狹窄的、滿是油煙味的街道上,一日的繁忙還沒有開始。霞光越過平房屋頂,照進一家餐館的玻璃窗,使得一只倒咖啡的手不覺恍了下神。片刻之后,女孩滿臉通紅,飛快地用袖子抹去桌上的咖啡,并向客人表達歉意。那位猶太人—我們暫且叫他X—卻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把桌上的報紙打開:咖啡浸濕了底部的一小欄空間,一個常被忽視的地方。他擺擺手,示意無傷大雅,就專注地讀起來。污漬下面是一篇論文,提到了幾個來自歐洲的神經學家和哲學家;在倒數第二段,一位專家的發言中出現了“達·芬奇睡眠法”的字樣。X合上報紙,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擦擦手,沒有說什么就去上班了。他的父母于二十年前逃亡到這座城市,開了一家雜貨店,他此時則是一名汽車廠工人。

這是X一生中少數幾個可考的瞬間之一。在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并沒有表現出什么異常—或許訂閱更多的報紙和雜志算是一例,但他向父母解釋說,這是在為轉行做準備。

他住在一幢小樓頂層唯一的臥室里,樓房臨街則是雜貨店的門面,每天飄蕩著熏肉、豌豆和巧克力的味道,五顏六色的煙盒整齊地碼放在靠窗貨架上。從某一天起,樓上半夜不時響起鬧鐘的尖叫,每次都會吵醒他神經衰弱的母親,使其一夜無眠。而汽車廠的同事們也發現,他開始睡午覺了:最開始睡一小時左右,后來縮減到四十分鐘,再變成半個小時—但同時,在下午換班的間歇也要再小憩一會兒。

因為被發現在生產線上打瞌睡,他丟了工作。敘述從這里開始變得模糊。他再沒有上過一天班,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沒怎么出過門。或許也并非完全與世隔絕。樓下就有個小花園,向來無人打理,長滿了一種不知名的黃色野花。他大概有時會來這里轉一轉,這種黃色野花在他筆記中出現了許多次。由于花瓣恰好有十二片,X似乎將其當成計算工具來使用。

父母忙于雜貨店的事務,并不怎樣管他—何況他也快三十歲了。因此,在這幾個月的時間里,沒有人知道他具體的生活,但他的筆記依舊留下了一些可供想象的線索。

總的來說,達·芬奇睡眠法講述的是這樣一條原理:以分割和滲透換取效率;睡眠的次數越多,你需要的睡眠時間就越少。據說,達·芬奇每天睡覺的時間還不到1.5小時,即每工作4小時睡15分鐘。當然,這種生理奇跡在后世再沒出現過—除非你把一些都市奇聞也當作正史看待。但這位猶太工人卻毫不猶豫地開始了一種瘋狂的實踐:倘若隨著分割次數的增加,每段睡眠的時長可以不斷縮減,那么理論上說,將一個半小時的睡眠時間無限均分下去,最終的值將無限接近于0,而次數無限接近于無限。亦即,他或許可以每秒都睡著,同時每一秒又都在醒著—或許人真的是一種數學動物,而感覺則是由意識形態、世界觀和認識論構成的。

實踐的過程遠不像推演那樣理所當然。在前半段,也就是他被開除之前,一切似乎還算順利。他在日記上寫道:“換班時抓緊小睡15分鐘。今天睡眠時間共計4.5小時,體溫正常,心情愉悅,無不良反應。”

但等到他將睡眠時間縮減至兩小時左右時,頭疼、惡心、幻覺等一系列所謂“不良反應”接踵而至。日記中有了這樣的記錄:“黃昏時,恍惚見到一列藍火車駛進臥室。想上去,但最終沒有。或許該試一下的,不知它會將我帶向何處。睡眠時間共計2.2小時,體溫正常,頭痛,未吃晚飯。”

“藍火車”一詞被用紅筆圈出來,底下是一幅挺隨便的草圖:火車斜著朝本子邊沿駛去,煙塊堆積在畫面上空;車窗明亮,甚至還有反光。

這種幻象再沒出現,好像帶著某種“過了這村沒這店”的意味。但頭疼、惡心,乃至突如其來的昏厥,對他都已是家常便飯。這是最難熬的階段,所幸他的意志足夠頑強,并且更重要的是,沒有人來打擾。

第四個月時的一則筆記:“我的試驗已經到了這樣一個階段;每次眨眼都被分成兩部分—閉眼時我是睡著的,這大概持續0.6秒;而眼睛一睜開,我就會完全醒來。現在已經沒有太大必要計算每天睡了多長時間,因為睡眠對我來說幾乎已喪失了存在感。”

但他的筆記到這里就打住了,原因是,他發現自己無法再更進一步—至少在這樣一種境地下。自始至終的孤獨使他很多時候難以辨別夢和現實的分界,并由此失去了進一步試驗的根據。他需要對視、閑聊、擁抱和競爭,需要一些交流,使他還能保持某種自我同一性。否則,哪怕意志堅強如他,這個試驗也是根本無法完成的。

于是,在1960年的某一次散步中,X認識了一個姑娘。他后來說,那是在一場漫長的夢境之后,自己“突然發現”了她。事實也相差不遠,他眨一次眼要耗費一秒鐘左右的時間,而那時女孩正好走過街角,要去給同學送一本筆記。

女孩個子不高,戴著厚厚的鏡片,是附近社區大學里的學生,同時還在一家餐館做兼職。1960年上半年的某一天,她走過某條街的拐角,手中拿著一本同學的筆記,里面有一篇植物學論文的大綱。她生性馬虎,手一滑,筆記和夾著的紙條散了一地。一個男人,像從記憶深處似的,無聲走過來,彎腰幫她撿拾。攤開的筆記上畫了一幅精細的梔子花剖面圖。X突然說:“曼陀羅。”女孩問什么意思,X聳聳肩。一切花都會變成曼陀羅的,包括筆記上這一朵。而曼陀羅就是曼陀羅,一種無比繁復、無比勻稱、無比渾然的象征。

女孩回憶說,那時的X有些不同尋常。這個男人就像一張失焦的舊照片,與周圍的空間處于一種波動交互的關系之中。女孩甚至從未看清過他眼睛的顏色,也可能看清了,但隨后又不可避免地忘記。X身材瘦削,平日沉默寡言,女孩卻在同他的相處中感到一種虛無縹緲的愉悅,仿佛浸泡在一盆清如月光的涼水里。與此同時,X似乎也一直沒有放棄他的試驗,沒再去找工作,整天只是閑逛、和女孩約會,以及進一步分割睡眠。

這年八月,夏日的末尾,X和女孩朝一家冰激凌店走去。天氣已開始轉冷。那只牽住女孩的手模糊而平滑,從不流汗,有種塑料般的均勻感。X穿著薄薄的棕色外套,里面則是一件綠色的、相間白條紋的襯衫。他的興致似乎不錯,把路燈拍打了一遍:“我們必須認真考慮這些路燈的間距,這至關重要。”他們走到路邊。在紅燈轉為綠燈的一剎那,女孩看見X像未經調試的電視機那樣閃爍了一下。X轉向她,睜大眼睛,看口型似乎是想說:“走吧。”然而沒有聲音。他消失了。女孩的手一下子握了個空,不再有塑料甚至骨節的觸感。她感到自己抓住的是某種近似風聲、火焰或者空虛的東西。

事情似乎是這樣:X為消滅睡眠而進行這次試驗,然而在設計上出現了差錯。睡眠或夢可以看作某種類似海鹽的東西,在被倒入水杯,并均勻散開之際,它當然不會就此消逝;恰恰相反,等到最后一顆鹽粒被溶解、最后一絲間隙被抹平時,整杯清水都已是海的分身了。

這大概就是X的結局。然而,這個看似無話可說的故事還遠沒有結束—毋寧說,這才剛開了個頭呢。

1990年,盛劉氏剛過四十歲,開始在夢里見到一些奇怪的東西。

夢境總是始于一列天藍色的火車,但并沒有鐵軌。這可能是因為,她那時還沒見過火車,只聽丈夫說,那是一列長長的、筒子一樣的金屬物體。至于顏色?丈夫想了一下,肯定地說,是藍色,就像沒有云彩的天空。

丈夫并沒有坐過火車。事實上,這一切都源自一個收工的傍晚。盛劉氏的丈夫坐在宿舍床上,盤桓在工友雨林般的南方口音中,聽他們胡吹一氣,聊著收成、妻兒,又順理成章地說起回家過年的事。火車就這樣開進來了。自那片雨林深處,在某一條暗河分岔的地方,它優雅地鳴叫著。然而,幾個音節過分響亮的分貝使車窗外的天空遭受了不合宜的曝光,以至他的記憶也出現了混淆。過年回家時,他把這種混雜的印象連同一塊印著海鷗的頭巾,原原本本地交到妻子手上。盛劉氏腦中立馬開過一列鐵筒狀的、閃爍著生鐵光芒的藍火車。這些很快被拋諸腦后,因為她還要喂豬、做飯、給兒子縫補衣服,連發呆也不得閑,遑論這種妄想。

在夢里,一切都無所謂了。盛劉氏的心境正如這列火車,晃晃蕩蕩,沒有終點。她不知要被帶到哪里,但在一切靜止下來后,還是擰開了手邊的車門。車身確實是天藍色。這顏色只停留一刻,旋即消失,而面前已是一片盛大的蘆葦。很奇怪,因為她住在平原上,離最近的河流也有兩百里之遙。蒙蒙的霧氣披露了這個夢境的本質,夢中人無法察覺。她不知深淺地走進蘆葦的懷抱,葦葉子嘩啦啦地劃在身上,一點也不疼。

撥開蛛網般的葦葉子,一片開闊的水域顯現在面前。她感覺不到河水的流動,恰恰相反,水面像鏡子一樣映照著青色的天空。不遠處有一幢小房子,并沒有土地,這房子是建在水上的。

盛劉氏走過去。房子很樸素,只有一扇窗戶,門把手笨重而滯澀。她推開門,看到里面站著一個年輕男人,高個子,很瘦,骨節粗硬,頭發通紅如銅絲,臉卻一直不分明,仿佛罩在霧里。

男人靜靜地看著她,雖然見不到臉,但她就是知道他目光的去向。

屋里布置得一樣樸素,只有一張土炕、一把凳子。她注意到炕上扔著幾沓紙頁,還有一張黑白照片,上面是一個戴眼鏡的、胖乎乎的女孩。一本手工裝訂的、紅色皮革封面的筆記本在床沿攤開著,好像剛剛被人查閱過。

她感到有些尷尬和茫然,正想要退出去,年輕男人卻做了個手勢,他撿起筆記,沒有多說什么開場白,向盛劉氏講授了一種名為“達·芬奇睡眠法”的東西。

她的夢在此結束了—至少她自己是這么說的。除了這個名字,她記不清任何細節,然而當時確實理解了男人的話。醒來后的盛劉氏自己,以及聽她講述的同村人,都覺得荒唐,因為那人明明有一頭紅發,是個洋鬼子。但那種靈犀貫通之感的確在盛劉氏額前駐留著。男人的言辭是透明的,聽著毫不費力,簡直就像伸手從回憶中撈起一匹布。夢在這里或許與小說很相似。一切都削去了感官的枝節,表達“一匹馬”的幾個字節會立刻變成一匹馬,而無須色彩、聲音和溫度的轉譯。就像小說一樣,夢止于夢本身。

除此之外,僅剩一種氣味。盛劉氏不知該怎么形容,只能拿桌上一小瓶清涼油來作比。要淡一些,但更加純凈,像水一樣貯在她鼻腔的某個角落里。一開始,她沒有怎么當回事,只是跟丈夫說自己夢見坐火車,遇到一個外國鬼子,又在剝玉米時同另外幾個農婦閑聊了一嘴。丈夫和農婦們都沒說什么。這不過是高強度勞動之余的點綴罷了,是一些半空中飄散的零言碎語,不需要接下去,也并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結局。沒有一個聽眾知道達·芬奇是誰,但盛劉氏清楚地記得這個名字,甚至包括中間那個小圓點。

她的夢遠沒有結束。經過一天的勞作,盛劉氏躺到床上,幾乎一合眼就睡著了。快得像抬腳走進去,依舊是那片蘆葦,年輕男人和房子卻都不見了,水面空蕩得要飛起來。同時,那種睡眠法的步驟又分明出現在她腦海里,一字不差。盛劉氏百無聊賴地回想著。第一步自然是入睡。紅發男人的聲音此時是靜謐的,甘甜清脆,正如水面一般。盛劉氏試著躺下,閉上眼睛。身下涼絲絲的,她的心境同樣平靜如水面,平靜得仿若虛假,仿佛她從來沒有活過。沒有云彩,青色的天空幾乎要洞穿她的胸膛。她就這樣睡著了。

窗戶黑黢黢的,夜間的潮氣從破洞里鉆進來,身旁只有丈夫的鼾聲。盛劉氏醒來了。這是一個甚至更加怪誕的夢,她回想著,我是怎么一睡著就回到這里的呢?

她推了推丈夫,然而他睡得太沉了。盛劉氏于是穿上鞋子,手扶床沿和墻壁,走到門外。月亮在天邊隱約地掛著,沒有星星,院子里的一切都還沒醒。盛劉氏靠墻站著,碰掉了兩顆黏在墻上的小東西,大約是蝸牛。她呆了半晌,開始努力點數各種熟悉的物什,那些苕帚、竹蔑和扁擔們。分辨的過程緩慢而粘滯,至少沒法像白天的黃瓜葉和韭菜那般一目了然。黑夜彌合了存在的邊界,吞沒一切區分的目光;而盛劉氏的聲音又漸漸銳利起來,像一把破開絹布的剪子。

然而,一旦到了夢里,盛劉氏將不會再記得這醒來的事,甚至不記得這個世界本身。她并沒有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只覺得有些好笑,并困惑于如何度過下半夜的漫長時間。

從此之后,盛劉氏過起了兩種生活。每天的入睡變成了另一種醒來,而醒來也正是另一種入睡。白天,她是一個農婦,當丈夫出去耕地或放羊時,她在家劈柴、燒火、做飯和洗衣服;到了夜晚,她則在夢中變成一個沒有家庭、沒有親人的人,唯一的事情就是練習某種奇特的睡眠法。她的手腳依舊麻利,夢中的練習卻不再像第一次那樣順暢了,天空依然洞穿她的胸膛,然而剩下的只是空虛以及一種大睜著眼的恐懼。盛劉氏感到納悶,為何單單一片天空就能容納這么多的可能性呢?第三個夜晚,盛劉氏像一只天鵝或蛾子那樣,在水面撲騰來撲騰去,最后艱難地睡著了。睜開眼,已是朝陽初升,甚至比慣常還晚了不少。

對于盛劉氏來說,奇怪的是,哪怕在夜里還要做一份工,她白日也不感到倦怠;相反,在夢中她才像時刻背負著苦役似的,必須靠意志力來堅持那看不到盡頭的練習。孜孜不倦的練習也終于有了效果:睡覺的時間日益縮短,但與此同時,棘手的是,她睡覺的次數也日漸增多:這并非出于自愿,常常是在做飯或洗衣的中途,睡意猛然襲來,于是腦袋一歪,再次來到那片蘆葦蕩。這簡直就像從夢里伸出的一只手,不由分說把她拽了回去。

這種怪病造成的最大麻煩在于,盛劉氏再也不能做燒火之類的可能造成危險的活兒了。丈夫無可奈何地承擔起做飯的責任。他不算高,肩膀比盛劉氏還要窄一些;算不上胖,卻有一副高高隆起的肚腩;窩在板凳上燒火時,看起來就像一只委屈的烏龜。作為補償,盛劉氏也告別鍋碗瓢盆,轉而細心地照料起了莊稼和蔬菜。畢竟,比起在燒火時打瞌睡,拄著锨把兒睡覺總算安全多了。種地并不使盛劉氏感到過分的勞累,這一方面是因為她有著在女人中算得上高大的身材;另一方面,隨著夢中練習的推進,她的身體也愈發輕盈有力。

她的生活逐漸變成一種夢與醒的均質體,她也習慣了某種奇特的節奏。比如,掄起鐵锨的一個瞬間,胳膊突然松弛了,憑借慣性,柳枝般地甩出一個豐盈的半圓,鐵锨順勢插進土里,她的身體徐徐蹲下,降落在地上,像一只點水的蜻蜓。她往往就這樣打個兩三分鐘的盹(當然,夢里的她則是花兩三分鐘再次入睡),然后醒來,再次拔起那被太陽曬得發燙的鐵锨。睡眠時間越來越短,夢與醒的斷口也愈發平滑。反著說似乎也沒什么問題,正是因為夢與醒之間日漸模糊,她的睡眠才愈發短促無聲,隨意到像是打個噴嚏,或者揮手驅趕一只蚊子。入睡對她來說是某種凈化,那種儲在鼻腔里的清涼氣味在慢慢發酵,逐漸浸透整個腦袋,接著是胸口,然后是四肢。這感覺就像從鼻尖開始,一點點地把全身探進冰涼的水里。

于是漸漸地,她的夢也不再那么單調了。練習的間歇,她開始蹲在水上,折一枝葦條描描畫畫。剛開始,畫各種朦朧的小動物,豬啊、羊啊,都黑咕隆咚,像大塊的石頭,無聲沒入水面。她記不大清這些活物的模樣了。后來,又沉迷于在水上描繪花朵。這似乎特別有助于安神,使她能在夢中更快地入睡,而且輕松適意。花朵或許是現實中最抽象的形式,十二片花瓣,繞幾個圈就出來了,枝條輕輕劃過,波紋轉瞬即逝。等到畫得爛熟,甚至水面都不再起什么波瀾時,她開始嘗試二十四片,一百零八片,三百六十五片……在終至數不清的地步。她在水面飛快抽打,每一條細小的鞭痕,都是花朵上一粒又一粒的鱗片,此起彼落,像霧滴一樣分不出界限。

一天下午,盛劉氏端起碗筷朝廚房走去,在經過院里的榆樹時,她肩膀靠住樹身,迅速地進入睡眠。這次甚至毫無邊界可言。她身子斜過去時,余光瞄到了要去上茅廁的丈夫,他左腳剛剛抬起,準備邁過那條被磨得格外光溜的門檻。當她再度醒來時,丈夫顫巍巍的左腳還沒落地。

一切頓時亮堂起來。太陽直直地鋪滿天空,不再有暗影和遮蔽,盛劉氏看到了許多此前未曾留意的東西:腳上那鐵銹般的皮膚和疥疤、環伺著腳踝的蒼蠅、被拖鞋帶開的閃光的塵土等等。在方才那一瞬間的所謂睡夢中,她也正是這樣靠著樹身,陽光依舊不甚耀眼,甚至榆樹的葉子也依舊沙沙地響著—這幾乎就像是眨了一次眼睛,盛劉氏感到已經把這輩子的覺都睡完了。從此之后,盛劉氏再也不用睡覺;另一方面,她也根本睡不著了。

那是1991年的夏天。此后十五年中,盛劉氏沒有睡過一次覺,連個哈欠也未曾打過。開始時,一切都很美好,她不僅沒了那種怪病,甚至清醒的時間也比別人平白多出一半。她可以干更多活,掙更多錢,讓家里過上更好的生活了。事實也果真如此。當別人早早進入夢鄉時,盛劉氏還在月光下,像某種銀白的野獸般,不知疲倦地松土,或是借著油燈準備第二天清早的干饃和咸菜。她依舊很少感到疲倦,倘若真累了,也只要坐在凳子上發一會兒呆就好。

“從此,盛劉氏和丈夫一起,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或許這個故事應該就此結束,沉入淵默,化作一種語焉不詳。

但結局畢竟存在,盛劉氏—也就是我的奶奶—并非故事角色,而是封藏于華北平原某處風景中的一個普通農婦,盡管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都隱約把她當作神仙,以為她根本不會死。“無限”,那時我還不知道這個詞。然而,的確有一種無限的白晝赤裸裸地在我面前上演。對普通人來說,每天都是一次小小的重生,日夜輪替正如胸口起伏的呼吸。他們像彈簧一樣,將自己安放在張力兩端,在收窄與釋放之間;盛劉氏則是一段看不到頭的繩索,一張沒有抽屜的桌子,一個缺少部分的整體。

記憶中的盛劉氏是這樣一個人:她從不睡覺,也幾乎從不說笑,只是像臺機器似的默默做著各種活計,縫補一件棉襖,或者在冬天的夜晚給我燒水洗臉。棉襖上不會多出一個線頭,而熱水的溫度也永遠恰到好處。無限的白晝抹除一切遮蔽,連同她的影子在內。此時的她高大、強壯、嚴肅、干凈,對一切了如指掌。然而事實上,在她心里,某種恐懼(或欲望)已經漸漸無可逃避了。

盛劉氏開始懷念那片青色的天空。準確來說,是某種緩沖,某種逃離、休憩的時刻。當日夜的分野失去意義之后,盛劉氏感到自己仿佛大平原上一塊孤立的巖石,隨著時間流逝,平原的邊界也逐漸延伸,逐漸模糊,直至無邊的廣闊刺痛她的雙眼,而萬物都變成半空回旋的風聲。她難以抑制地想起自己做過的夢,自己曾經享有的睡眠,以及那個在夢中教她一種奇怪的睡眠法的男人。一切都起源于他。盛劉氏反復回想著夢境的各種細節,從白色的、肩部有些塌陷的襯衫,到那條綠色的工裝褲,再到小臂上突起的寶藍色血管。長久的思慮終將使一切變得完美。隨著無數次細小的虛構或追溯,那個不知面目的男人就像一尊菩薩,開始剝露出純凈、沉默而圓滿的真容。

與此同時,在丈夫和兒子的眼中,盛劉氏本人則變得愈發難以理解。她陷入了大段的沉默與白日夢。干活依舊麻利,不成問題,但眼神時刻顯示出,她真正的所在是某個無人知曉的地方。

有幾次,丈夫起夜時,看見盛劉氏穿上了他的白襯衫和綠色燈芯絨長褲,獨自坐在屋檐下。襯衫的胸口被高高地撐起來,一起一伏,仿佛要化身一束光,投向天空的某個角落。她的臉隱在屋檐的暗影下,但丈夫確實聽到她在小聲地說些什么。

后來,她甚至央求兒子給她弄來了一本小學英語教材—哪怕她連漢字也不識幾個。她的手臂愈發白皙有力,血管像礦脈一樣隆起,眼神則愈發陌生,當中再也看不到泥土和莊稼—她的孫子后來回憶說,那是一種奇怪的藍色。

或許,盛劉氏是變得越來越像一個上世紀的紐約猶太工人了。而與此同時,那個紅頭發的年輕男人或許也恰巧發現,在無邊的游蕩中,他的手臂正變得日漸疲憊,對于農具和肥料,他日漸熟悉,甚至那一塵不染的白襯衫也濺上了幾滴泥點子。他本來懸浮在空中的形象,正變得越來越像一個平原上的農婦。

2016年的秋天,盛劉氏感到腑臟間有些不對勁。那是在縣城的兒子家,兒媳口重,一盤炒筍絲把盛劉氏吃得口干舌燥,于是接一杯水,咕嘟嘟灌下去。礦泉水迅速沖刷著她喉管的內壁,消失在內臟深處。

然而一會兒之后,盛劉氏隱約感到,仿佛某種雨后的苔類植物,從肋骨下面的某個地方,帶著一股涼意緩緩升起。她忍不住打了個嗝,滿嘴都是蘆葉的味道。而這分明是老相識—這種自鼻尖蔓延至全身的涼意,之前同睡眠一起消失無蹤的涼意。它此刻的再現意味著什么呢?盛劉氏仔細玩味著,藍色的火車自天邊駛來,她同時感到了愜意和恐懼。

第一次聽到“膽囊癌”的名字時,盡管兒子收起陰沉的表情,竭力向她證明,這不過是腸息肉的另一種說法,她自己卻并沒有怎樣在意,反倒是兒子的眼睛使她不由得顫了一下。腸息肉和膽囊癌,的確都不過是表象罷了。盛劉氏想象著自己膽囊的形狀。繚繞在肋骨底下的涼意這時已聚攏起來:一口冰冷地沸騰著的小鍋,里面搖晃的不是膽汁,而是焦油般的睡意。她不再恐懼,反倒有些隱約的期待。黑夜正在她體內升起,如大口呼吸的海水,一路淹過腸道、心肺、喉管和大腦。十幾天后,她不得不躺到床上,依舊睡不著覺,但某種界限正朝她緩緩打開。海水的觸須伸出床褥,包裹住她,然后墜落,并搖蕩在不間斷的旋渦之中。

2017年,春天的下午。天氣還有些峭寒,但樹木和野草都長出來了。家人們坐在檐下說話,盛劉氏的兒子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早在幾天前,他就有些匆忙地脫掉了外套。兒媳一邊大聲揶揄,一邊下廚煮了一鍋熱騰騰的姜湯。已經六七天沒吃東西的盛劉氏突然睜開眼,輕輕喚醒一旁打盹兒的丈夫:“小濤子,小濤子。”丈夫茫然而又有些害怕地看著她。她小聲說:“你聞見沒有?這個氣味。”等到家人被喊進屋,她已經坐起身,在穿鞋了。她像狗一樣抽著鼻子,眼睛濕漉漉地亮著。

“我又聞見那股子涼氣了。”她一邊說,一邊攥住兒子的手臂,“火車,火車要來了。”

丈夫和兒子對視一眼,輕微地搖了搖頭。兒媳端進一碗姜湯,她囫圇吞下去,簡直像感覺不到燙似的。

“下碗面條吧。餓了。”她說。

盛劉氏火化和下葬時,我正在外地準備研究生考試。父母擔心影響我的復習,一直瞞著。因此,至少對我來說,盛劉氏竟也像上文所述的那個汽車廠工人一樣,是在倏忽之間,干干凈凈地消失掉的。

除夕夜的飯桌上,在春晚小品的吵鬧聲中,爸爸興致很高,連喝下好幾杯。電燈白晃晃地照著,老家不通暖氣,碗筷有些冰手,吃著吃著就溫起來。但說話聲依舊飄忽。生活好像被割開一個缺口,聲音和動作的質量,那些情緒、思考、意義,都被團團吞進去,變得干巴巴的,繞燈飛半晌,終究掉落在滿地果殼中間。一陣沉默過后,電視里開始放一個歌曲節目,爸爸哼了一聲,又笑著開口:“前天下午……”然而又打住。見我們都在看著,才繼續說下去。

那是前天下午,他坐在陽臺藤椅上看書,漸漸有些犯困,就迷瞪了一會兒。防盜窗把陽光篩成塊狀,像一條沉重而潮濕的被子,兜頭砸在他身上。他胸口悶熱,似乎就在半夢半醒的邊緣,突然聞到一股姜湯的氣味。一個高大的人影站在跟前,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額頭。手掌濕漉漉的,像蘆葦下的水,卻并不粗糙,而是細滑如綢緞。是姑娘的手。人影似乎站了一會兒,把窗簾拉上了,陽光被擋在外面,一片陰涼灑在身上。他昏昏沉沉地站起來,想要說句什么,一個日漸陌生的詞就堵在嗓子口。四周并沒有別的人在。

他頓時醒來。起身,看到窗簾依舊保持原樣,松了口氣。雖然他也不知為什么。說到這里,他的語氣還是講笑話一樣,仿佛在說一件糗事。沉默了片刻,突然迸出一句:“現在她可以好好睡。”

然后低下頭,又夾起一片毛肚。眾人不再說話。或許大家都明白過來:盛劉氏的確離開了,去到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至于其它的,無須再多想,大概也注定想不出什么結果。爸爸吞下幾口酒,含混地說了幾句聽不懂的話,似乎稍微安定下來。突然抓起遙控器,狠勁兒關上電視,又起身,搖晃著走到院里,把墻角立著的鞭炮和紙錢扔上三輪車。我媽喊他:“喝多了吧,你?”他沒回頭,只吼了句:“讓咱媽也過個好年!”

前幾天的雪都已融化了。一腳下去,軟滑滑,黏糊糊,像踩死了某種兩棲動物。盛劉氏水泥砌成的墳頭就孤零零楔在中央,四周叢生著齊腳深的野草。頭巾、睡衣、手套和圍裙之類,都還沒燒完,硬邦邦在爛泥里戳著。我磕了三個頭,但實際上心中一片茫然。死亡乃是一種不存在的切膚之痛。正因為如此,需要某種想象力乃至審美的參與,才能對它做出恰當的反應,而這些離我顯然還很遠。

大概到十二點左右,不知從哪里傳來稀稀拉拉的鞭炮聲,天上也蒼白地吹開了幾朵煙花。新年的鐘聲就要敲響,這之后,就是新的一年,一切都將是重新的開始。爸爸在墳頭繞一圈鞭炮,拿打火機點著,一甩手,小孩似的縮著脖子,大跨步跑開。豆子一樣的噼啪聲就響了起來。幾枚空炮彈在水泥上,發出塑料般的聲音。

在某個瞬間,從兩萬米的高空看去,此起彼伏的閃光似乎組成了某種摩爾斯電碼—這或許就是生活的本質。人類或許始終都在以分割,以辨別眨眼、過年乃至生死,來完成某種意義,使世界變得稍微可以忍受。爸爸背對著我們,一聲不吭,慢慢地矮下去,佝僂成一塊黑影。片刻之后,那點零星的火焰與騷動就被再次淹沒,并且出于慣性,沉入巨大的睡意之中。

1959年,紐約。一座四層公寓。胸罩、被單和牛仔褲在陽臺上垂掛著,像五顏六色的帆。女孩睜開眼,口干舌燥。宿醉還沒消失,她仿佛一只倒空的垃圾桶。我們不知道她夢見了什么。桌子上,攤開的筆記本依舊雜亂無章。她嘆口氣,本來抱著某種僥幸的希望,或許一覺醒來,論文的大綱就會一條條、一列列,自動整理好。

窗簾半拉著,街道還沒有醒。在天空的湯鍋里,依舊翻滾著云團、光線,還有重重的機遇。女孩躺在床上,發了半天呆,才想起今天是兼職的日子。她像條魚一樣翻起來,慌忙穿上內衣、T恤和外套。近來她總有點魂不守舍,仿佛站在低氣壓附近,受著某種不由自主的牽引似的。屋里有些昏暗,她拉開電燈,呆看了一會兒鏡子里的自己,然后戴上眼鏡。

生活一切如常,沒有什么值得說的。直到半個小時后,一束姜黃色的霞光照進餐館,將它點燃。

(責任編輯:王思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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