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牧
元宵那天,他決定搬到年輕時居住過的鄰市。“房子已經找好了,我住過那個公寓的。”其實他不必征得誰的同意。親戚們隨口應了幾句,接下來仍舊喝酒、聊天。因為恰到好處的燭光,客廳里掛的兩張黑白照片也顯得一派溫馨。他忽然想到,這很有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件大事。他反倒因此釋然起來,隔天早早到達車站。進入鄰市地界時太陽剛升起不久,高速公路的電子屏提示市博物館即將重新開放。
他回家時遭遇大雪,航班延誤。六點時終于起飛,昆明的黃昏仍然亮如白晝。他昏昏沉沉睡去,原以為只過了十分鐘,醒來時飛機正在下降。失重感令他心臟不適,他暗自捏緊座位把手。鄰座神經質的男人站起來,非要確定自己預先準備的羽絨服有沒有放進旅行包里。他往窗外一看,緩慢掠過的風景返還到他心中,他重又想起那些平原和人造光線的結構,稍加想象,便能置身到那種冷空氣中。他閉上眼睛,首先想起的居然是長水機場仿傣式建筑的航站樓的金頂,隨后是寧城某個早逝的英俊青年,飯館里養的孔雀。它們最終變成異國情調的壁畫,盡管在三個小時前尚還親切可感。開機后孫邵的短信首先跳出來,說自己無法及時趕回,很抱歉。最后另起一行:陰陽暢達,關津無阻。
現在他又回到這里了,路人行色匆匆,偶爾從圍巾里傳出兩聲悶咳。他想象這其中或許混雜了結核晚期病人,而他幾乎能通過咳嗽聲判斷有哪些并非本地人。公寓和從前相比沒有太大變化,只是一到三層的穆斯林餐廳翻新過了。曾經照料過他的房東問,你是?他想了想,回答說,半個月前聯系的那個,隨即報上名字和電話號碼。房東說,哦,有三個人都跟我說年后就搬過來,你們應該說得具體一點。搬家公司的車很快也到了,他用一個下午清掃整理完房間后,扔掉了那束傻氣的百合花。
他的行李大部分是書,除此之外是幾沓筆記本,雜志社寄來的樣刊。他翻開其中一本筆記本,里面有一些臨時想起的小說片段,某一頁抄了一句: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To:”冒號后面什么也沒有。他想得起抄寫時用的鋼筆型號、購買墨水的店鋪,甚至在看到唯一抄錯后用二重線劃掉又訂正的那一處時馬上反應過來,那是因為他在那一刻分神想到了一個人。或許與本該出現在冒號之后的人是同一個,一個對當時的他而言知名不具,且有信心在日后重溫與其之間的一切的人。樣刊來自某個文學雜志,刊登的是兩篇他剛到寧城那兩年寫的小說,要么是以反諷腔調寫下的“虛構王國里的故鄉”,要么是那種動物寓言集。小說之后是作者訪談。他那時早已熟諳那種必要的車轱轆話(有學者盛贊他是寫小說的人中學術素養最高的),看到標題時他卻仍感到一陣憤怒—“我是一個北方人”。我完全不是這個意思,他想。因為這個醒目的口號,那一年甚至有當代文學的在讀研究生在論文中表達了對他的失望和不滿,批評他移居西南后的“東方學視角”。其中一些語句堪稱刻薄:“他的痛苦,甚至他觀看到的他人的痛苦,最終只成為他的裝飾物,他是如此精于打造自己的身世,活著時的每一個決定都像在安排后事。盡管這種矯揉造作不乏動人之處,但我們必須警惕,它或許只是現代主義癥候的種種面相之一—這并不意味著用理論去閹割文本,而是他的小說實在未敢逾越‘雷池’一步。在此我姑且提出一個誅心之論:他的小說正是在各種二道販子轉售的現代主義理論下編織出來的。”訪談附上的照片實際上拍攝于日本,他還在讀博,孫邵已經工作多年,請了年假去找他。他們險些錯過新干線,但還是順利到達嵐山。他冷得直跺腳,孫邵拍下他失神的一瞬間。他想到京都的秋天,幾乎是浩浩蕩蕩的,之后徑直進入寒冬。寧城的秋天也是如此,但秋意大廈將傾后,不下雨時仍舊是高溫天氣。山路邊蘆葦成片,霧青色的山脈重重疊疊,下午四點藍得令人暈眩的天空中有一輪周正得過分的月亮。他想到去嵐山是一次愉快的出游。
已經是三月了,雖然每隔幾天仍有小雪不期而至,但氣溫整體不斷回升,令人在白日里昏昏欲睡。他正著手進行的一個小說,原以為會很順利,但整整一個星期過去了,他還在同一個地方遲疑不決。精力已經大不如前,又是這樣的天氣,他常常寫上兩個小時,就趴在桌上睡著了。更確切地說,是徘徊在半夢半醒間,看到許多詞語散落著,發著紅光,帶著低燒的溫度,卻無法被正確讀出。最初還能提供半小時興奮的咖啡徹底失去效用后,他搞到了一種藥。第一次吃時,他被過快的心率弄得無所適從,在房間里不停踱步。又嘗試了幾次,他最終學會負擔那種興奮的強度。
但藥效很快就會褪去的預感總是令人沮喪,因為之后將是更大的茫然和疲憊。而他似乎也習慣了,每一天恭恭敬敬,等待那個時刻來臨。在來臨之前只是枯坐,有時不自覺做出一個動作,手掌猛地向上,仿佛為了從空中摘下一個石榴。就像今天,他站在窗邊,看見玻璃窗上糖霜似的污漬,窗外的建筑群因其穩固、真實而顯得更像海市蜃樓。河流剛解凍不久,水流湍急,大量冰塊相互撞擊,流向北邊。幾個穆斯林正通過河上的橋,結伴前往離這里兩條街遠的清真寺禮拜。他想起小時候,每逢重大節日,他也常做出“闔家平安”“夢想成真”之類的祈禱。那位由他創造、又在其成年后迅速遭到丟棄、尚無名諱的神最近又回來了。在最難熬的傍晚,他會從某個世界盡頭開始為他跋涉,來到他身邊,告訴他可以重新呼吸,不會再有誰為他的呼吸定罪。然后六點的鐘聲響起,晚飯時間到了。他如獲大赦,快步下樓,穿過熱鬧的人群時,感覺自己即將消遁在暮色中。
孫邵打電話向他確認今晚是否有空。實際上這無需確認,但孫邵是那種對相知多年的故交也保持著禮貌和距離的人。他更年輕時曾經憤怒地指責孫邵對社交和私交的態度不加區分,但這后來成為孫邵身上最令他艷羨的品質之一。更何況他是如此擅長辨別自己對一個人的特殊性。
他們認識將近三十年。孫邵在小學五年級時轉到他的班上,他當時正跟后桌打鬧,一轉頭看到一個瘦弱的陌生男孩站在講臺上。陌生男孩說:“我叫孫邵,是從昆明轉過來的。”這句自我介紹來得太過突然,以至于前排有人帶頭鼓掌時,其他人并沒有跟上。孫邵似乎覺得自己還有義務再說點什么,便補充道:“在這里的對角線上。”這句補充顯然十分糟糕,班主任趕緊圓場,給孫邵安排座位。他后來回想,他可能是第一個反應過來孫邵是在描述昆明地理位置的人,而他認為這個說法新穎有趣,所以才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對這個轉學生無比熱情,甚至力排眾議讓他加入了他們的少年幫派。
他過去常跟孫邵說,我覺得我們的成長是反過來的。孫邵曾經是那個木訥靦腆、發不好后鼻音、生日聚會時坐最邊上的男孩。他的生日在臘月,晚上八點,外面是漫天大雪。他等不及扶穩那個脆弱的王冠,就去把禮物一一拆開。孫邵送的是那種雪花水晶球,切蛋糕的媽媽率先笑了起來。孫邵不安地看向他:“我以前沒有見過雪。”而他曾經是小團體的頭目,班上最受歡迎的小男孩,卻變得越發沉默寡言,像個懦弱的暴君,不開口只是為了掩飾其口吃的事實。孫邵則在高中時猛地躥個兒,最終比他高半個頭,不算健壯,但不再是南方人的那種瘦削和弱不禁風;不算白皙,但面容堪稱英俊,本科畢業后在一家外企混得如魚得水。
“七點以后都可以的。”他回答。他們上一次通電話,是在他從早稻田的博士課程中途退學時。他跟一個學古典文學的胖子走在路上,聽對方喋喋不休漢文訓讀的優點。“不像英文一樣會損害古漢語的美。”胖子說。說完又開始譏笑教授:“六十年代留學法國,因此向往中國,到了之后說那不是她想象中的中國—我的天哪,我可以想象她人生的每一步。”接著向他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他忽然覺得一切是如此無法忍受,他當下的心情接通了某個更深的隱疾,如果不做點什么很有可能會口吐白沫暴斃。他先想到的是黑幫片的姿勢,隨后回憶起小學那些兒戲似的群架中出拳的速度和力量。他向胖子揮出拳頭,他說:“閉嘴吧,豬玀。”胖子不甘示弱,迅速回擊了一拳,他右眼的鏡片被砸碎,向后踉蹌幾步后摔倒在地。這場突如其來的架就此停止,他站起來整理好衣襟走開。面對路人疑惑的目光,胖子夸張地聳聳肩,說:“他精神崩潰了。”
離開日本前一天,他下樓買水果時給孫邵打了一個電話,笑嘻嘻說完打架和退學的事。東九區下午七點,周圍正在暗下來。那是他換上新眼鏡的第一個晚上,夜色重又變得清晰。
“我在駕校的教練車上,”孫邵說,“今天第十八次熄火。”
房間里暖氣太足,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針織衫,險些睡著時被敲門聲驚醒。
“來啦。”他說。他還沒來得及儲備上幾瓶酒,只得燒上一壺熱水,拎出一袋橘子。“我改天買一瓶酒,你再來,或者我上你那兒。”
“你怎么還是選了這里?”
“不想離家太遠了,又不愿意在家里的房子待著。這兒我以前就很喜歡,有陽臺,下面還有條河。坐啊。”
他才發現孫邵顯得有些緊張,圍巾解了一半。
“大衣給我吧,我先掛衣柜里。”他說。
“嗯。你回來了我真的挺高興的。”
“我們多久沒見啦?”
“你去云南后就沒再見過。”
“這么久了。再回來,倒又是從來沒有離開過的感覺。你那時也沒說錯。”
說完他感覺松了一口氣。實際上他那時就已經不再在意。他想告訴孫邵的是這個。孫邵稍微抱怨了兩句工作上的事,隨即便轉向其它話題。他也就說起最近正在寫的那個小說。
“有一天他抬頭,發現天上有一支小云雀隊伍,跟在最后的居然是一個人。起先他沒怎么在意,那兩年他的視力已經變得很差,或者說變得很奇怪。一個在天上飛的鳥人跟一個正要過馬路的行人一樣模糊。他在白天也覺得周圍一切影影綽綽、如夢似幻。他去看醫生。醫生說并不是飛蚊癥,你看到的那個太大了。可那也絕不是一個在練習某種高難度雜技的馬戲團成員。有一回他看到一個男孩對著天空出神,正要上前詢問,才發現只是因為正好有一架飛機路過。總之,一個只有他看得見的鳥人,有如銘刻在他視網膜上的圖案的投影,用與其說飛行更像是游泳的姿勢前進。而這,給了他一種奇異的安慰。這天晚上下起雪來了,他走進一家飯館。”
“聽起來很像一個童話,我記得你在寧城時寫了挺多類似的。那接下來呢?”
“跟以前那些還是不大一樣。”他把之后的大致構想講了一遍:男人走進飯館,正是飯點,他不得不跟一對情侶拼桌。男孩充滿敵意地瞪了他一眼。他低頭把熱茶吹涼,一邊偷偷觀察對面。他很快意識到這是一對即將分手的情侶,因為男孩顯得焦躁不安,頻繁看表。而他的出現破壞了這個計劃。兩人斷斷續續地低聲交談,接著開始爭辯。最后是男孩忍無可忍地抬頭朝這個無辜的男人大喊了一句,去你媽你為什么要看我女朋友!之后就是對話、細節的排列,小說將結束在一聲悶響中。
他跟孫邵沒有再繼續小說的話題,像小時候一樣,一起看不知道第幾遍《教父》。
“我前兩天還遇到了你以前的那個小女朋友。”
“麗莎?”他驚訝。那是一個生機勃勃的小女孩,他們之間更近乎那種他理想中的同志情誼,而非情愛。她的全名很俗氣,王麗莎。她堅持讓人去掉姓喊她。麗莎這個名字讓人聯想起貌美的混血兒,實際上她五官扁平,因為膚色過分白皙,臉頰上散落著小雀斑。他們剛分手時他寫了一篇小說,叫《麗莎的哀怨》。麗莎給雜志社寫了數封投訴信,最后打電話罵了他一通。他努力解釋什么叫真實與虛構,麗莎說是你根本不懂人是什么東西,最后詛咒他說你一定會下地獄的。一周后便又一起愉快地喝酒。
“不是,麗莎兩年前就搬家走了,說確定地址就給我寄明信片,到現在也沒有過,估計在別的地方也交上了一幫好朋友吧。另一個,更瘦、更矮一點—我也忘了叫什么名字,大概是你去日本讀書之前了。她說你那個晚上走得簡直是莫名其妙。”
“我完全不記得有這樣一件事。”
“好吧,也不重要。她也就跟我說了幾句閑話。你去日本之后她還一直四處打聽你的生活,買那些雜志。”
“哈哈,我在日本時沒有生活。”
“我好像從來沒有問過你在那邊有沒有遇到什么人什么事。”
“沒有,真是最普通的兩年了。就是給人翻譯專著,寫論文,在圖書館查資料。不像那時候,還可以請章太炎改小說譯稿之類,往來的都是革命黨,還有德語學到一半跑去制造炸藥的。”
“在寧城就有你想要的這些,嗯……戲劇性嗎?”
“或許吧。我走前還找當地據說最靈的師父算了次命,師父說我最適合經商。”
“你什么時候開始信這些的?”孫邵笑起來。
“不信,花錢聽個響。”
孫邵離開時是凌晨一點。他在第二天傍晚發現孫邵忘了把圍巾帶走。
第二天下午天氣稍好,他覺得需要出門走走,走得比以往更遠一些。公交司機跟他說新年好,見他投幣上車便問說:“不是本市人?”隨即熱心地介紹起辦公交卡的流程。市博物館在倒數第二站,他從前去過一次。上個世紀流行過一段時期的畸胎展覽,他就是在這里看的,印象中它就像一個滑稽的草臺班子。因此當他打算在此消磨半天,買完票,和那隊戴黃色帽子的小學生一同入館時,還是被它擴充數倍的面積和造型奇特的外觀稍稍震驚了一下。導覽牌特意標明本次引進的展覽品:古鳥類、古爬行動物化石若干,還有一具猛犸象骨架。
他跟在那群嘰嘰喳喳的小學生后面,一路興致勃勃地聽帶隊老師講解,從魚到哺乳動物,仿佛重溫了一遍造物的喜悅。他們的行程最終結束在影像資料館。他沒有跟進去,在休息區坐了下來,右前方就是那具猛犸象骨架。這龐然大物曾具有的重量,他想,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他聽著里面不斷傳來的驚呼和激光音效,不一會兒就睡著了。他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開始時他懷疑自己早就做過這個夢了,再來一次是為了讓他不錯過什么。他在夢中想起媽媽曾經跟他說過,夢到死人是因為外邊下著雨。他也就在夢中輕輕嘆息一聲,想到外面一定下雨了。他在夢的最后跟著父親來到一片甘蔗地前,他從背后幾乎是熱烈地抱住了父親。夢就結束在這個令人羞于啟齒的擁抱中。然后他醒來,看到滿室余暉。
那群小學生剛好從房間里出來。他們再次排成整齊一排,其中一個小孩不小心把書包里的糖撒了一地,蹲下身來一顆一顆撿。這個場景不知道為什么使得他感到心碎不已。隊伍很快消失,整個博物館闃靜、空曠,只有清潔人員的足音回蕩其間。他肌肉僵硬,扶著膝蓋站起,保持彎腰的姿勢,等著知覺恢復過來。他看到自己的掌紋不再清晰可辨,覺得舌尖微微發苦。他那淵博的父親或許也曾面對這樣一幅殘年急景,但哪怕是在醉酒時也沒有向他透露過。
他的父親對他失望過嗎?他第一次產生這個疑問。兩年前收到媽媽病危的消息時他手足無措,挑了大年初二上山,去寧城僅有的一座漢人寺廟。他買了一扎香點燃,被煙熏出眼淚。虔敬地跪下祈禱媽媽早日康復,裝模作樣地默念了一句佛祖保佑。磕完頭啞然失笑,因為他才發現他面前供奉的是三清天神。
兩年后又是父親。他到家時父親已經下葬,葬禮也已經結束。他的親戚眼神古怪,但因為與他沒有過深的交集,也就自覺并沒有立場指責他。只剩輩份最高的一個邊抹眼淚邊說,回來就好。他是這樣不擅長告別,也無法在正確的時候悲痛的人。從前他送心愛的女孩回家,因為第二天他們就得面對長達兩個月的分別。他迫不及待想讓整個流程迅速走完,他就可以回到他的房間,把所有氣息、光線和對話安置在一個秩序之下—他只有在事后才能獲得應有的情感。于是他又回到自己的房間了,書柜被收拾得井井有條,不落灰塵;一個老舊的地球儀,地軸在不知道多少年前斷掉,被一支筷子替代……它們都帶著天體的疲憊,大費周章繞了一圈,總算在這里停了下來。第一眼,卻已經平靜得如同事后追述。與這個整潔的房間格格不入的是書桌上已經爛掉的一個橘子,散發著微微的酸臭。他想象父親某天拿著橘子走進這里,在房間里來回行走,倒也不是因為想念他。然后因為想到了什么,又或者只是被一陣不尋常的鳥鳴吸引,父親走出了房間,永遠地忘掉了橘子。
他從來沒有跟人說起過最早決定在寧城長住的原因。如果他當初沒有從博士課程中途退學,或許現在他已經躋身學術新秀之列,出版博士論文,跟同行聚餐時過火又不失分寸地談起高校典故、風月場所的冒險又或者作家之死背后的隱秘情事。他自覺并不算是愛新鮮和刺激的人,但還是在博士論文馬上寫就前(他甚至早就想好了能在后記中引用的舊詩)打架、退學。一次沒有在恰當時候到來的叛逆期危險如一場出得太晚的水痘,爆發得像一個伏筆,使他不得不去全盤檢索自己的過往,查看這是否源于此前人生的一次拙劣構思。
孫邵曾經跟他講過,小時候,爸爸常年在外,媽媽經常突然接到工作,只好帶孫邵一起去那些離奇古怪的死亡現場。有一次是在河邊。周圍的小攤販見慣不驚,繼續吆喝,那具浮腫的尸體在其中并不顯得突兀。早有預見的家屬也并未大哭大鬧,最終決定當場火化。孫邵被安置在路邊一個飯店中,老板居然給他泡了一杯越南買回的速溶咖啡。這構成了他對云南的最早印象:時常有人曝尸荒野,骯臟混亂中仍有一種歌舞升平的沉醉。但孫邵,他唯一的朋友,卻來到這里,并長成了完全的反面(他曾經不無惡意地嘲笑,并將其命名為“北方品質”)。
他退學后首先想到的去處就是這里,孫邵建議他在家靜養一段時間。在他說出這個計劃后,孫邵顯得有些生氣:“你在哪里都是一樣的。”
他試圖爭辯:“孫邵你知道我不是那類人,以為逃去另一個地方就能重新生活那類。我只是單純地想去那邊而已。你知道我早熟,太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恰恰是早熟的人才不會長大吧。”
他不置可否,當晚買了去昆明的機票。孫邵發來短信:“我有事回老家,你今天要還在昆明的話我來見你。”他知道孫邵在撒謊,也感激這個朋友的溫柔和善意,但還是立即把第二天去寧城的機票改到當天下午。那時正是七八月,云南的雨季。機場到市區有不短的一段盤山公路,陣雨過后的黃昏,山間霧氣蒸騰,只要穿過那片最大的松樹林,就是南方澤國。他的心臟被揪緊了,那是一種無法預演的雀躍。這里就像一個繁華帝國的遺址,他想,哪怕歷史上從未有過它繁華的時期。而他在那趟機場大巴上早有預見,他已經與那種父親期許過的、或許是最好的生活錯過了。
沒等他走到公交站就下起雪來,他在路邊商店里買了一把傘。雪很快積起來了,他走得有些吃力。他忽然產生出一個荒謬的想法:孫邵或許從未存在過,他根據在寧城生活的那段經歷捏造出了這個來自邊境、性格卻沖淡平和、重要的是陪伴他數十年的忠誠的朋友。又或者他從未離開過北方,寧城只存在于他庸俗的對異國情調的幻想當中。然而他確實能在地圖上準確無誤地找到那個地方,多看幾遍也就能記下它精確到小數點后兩位的坐標。他的手上還有一個那時留下的疤,因為過年時房東讓他幫忙殺雞,他從未殺過,但出于好奇心想嘗試一次,結果割到了自己的手,而那個尚有余溫的活物掙扎許久后才死去。甚至他參加過的唯一一次葬禮也是在那里,他是首先發現尸體的人:撥開重重蘆葦,河邊水草豐茂;河對岸淤積嚴重,船舶也不愿靠近,唯有再不希望被找到的落水者才能抵達。寧城沒有那種規整的公墓,他跟著房東一家在夜里上山,不時安慰幾句失聲痛哭的老人家。他那時才發現原來車燈是可以把整座山頭照亮的。后來某天那個當地最靈的師父告訴他,死者確實是早夭的命,早在他出生時,他的家人來找他幫忙起一個小名時他就看出來了。他問,你能不能幫我算一次。師父照例說了桃花、事業和流年。他饒有興致地問了一句:“我會死在哪里?”師父不確定地開口,說:“像是在北方。”
而孫邵呢,孫邵當然也存在。不然他不會在回到公寓后發現被落下的圍巾,不然他也就不能撥通這個電話。“我做了一個夢”,他說,“夢見我們在一輛車上—我是說,爸爸媽媽,還有你。開車的人居然是你。我們在寧城炎熱的河谷里一直開,得有幾百公里,兩邊都是那種熱帶作物。你首先跟我說話,你描述爸爸死的那天,說他呼吸不對了,一口氣喘得越來越長,接著是半口半口地喘。我在后座聽著,就哭了起來。爸爸坐在副駕駛上。”
“我今年確實總算學會開車啦。”孫邵說。
“那等天氣再好一點,我們一塊兒去哪里玩玩吧。”
“好。我圍巾是不是落你那兒了?”
“嗯,我打電話就是要跟你說這個,我晚上給你送過去。還有,我那個小說,我不打算按之前的構思寫了。還是會有那聲悶響,但快到結局前那部分不大一樣,”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他的腔調不像是在朗誦,“雪已經停了。他先走出飯館,爭吵的情侶慢他一步。他轉過頭,看見他們的背影,有著那種令人費解卻又千真萬確的幸福。而他馬上要帶著一瓶酒去拜訪朋友,他們將坐在溫暖的房間里暢談,直到天明。”
“可不就是個童話嘛,”孫邵笑了,“挺好的,偶爾寫上這樣一篇。”
他把在雪地里濡濕的襪子脫了下來,換上一雙新鞋。兩分鐘后他將下樓,費一點工夫,走到兩條街外的百貨店買一瓶酒,再走回來。這短短一段或許也會歧路遍布—誰知道呢。也許他將看到一個路人早早換上短袖運動服,為馬拉松做練習準備;也許會有另一個陌生人攔住他,向他詢問怎樣下到水邊去,去看那條尚未完全解凍的河,在夕陽中散發著金光。再過幾天雪終于徹底停了,河流解除冰封,河水上漲,春潮平岸……而只要他抬起頭,就能看見他的那支小云雀隊伍,跟在最后的居然是一個人。其靈感或許緣于他在昆明看海鷗的那次,他沒有走到翠湖,也沒有去滇池。海鷗就那樣出現了,在一條水質污染嚴重的人工河邊。太過突兀以至于一切顯得像一個露天流動劇場,海鷗在那里為過路人表演飛行。不一會兒起了大風,那些西伯利亞的鳥在空中浮動、與風對峙,上下翩飛卻一次都沒有墜落。
但他沒有抬頭,只是徑直走進樓下那家飯館。正是飯點,熱鬧非凡,他不得不跟一對情侶拼桌—原來那個夜晚早已失而復得。他看見她的臉了,小巧慘白,只有鼻尖被凍得紅撲撲的,她的肌膚散發著石頭玫瑰的芬芳。他在認出她的一刻重又被一陣尖銳的痛感襲擊了,那種用指甲鉗剪下眼皮上的小肉瘤時的熟悉感覺—那些贅生物也會長出神經的嗎?他們也曾在夏天忍受彼此黏糊糊的手,她在半夢半醒的早晨鉆到他懷中,無害得像一只動物。但他們此時無疑已經厭倦了彼此。而他為什么非要在此時與她重逢不可呢?莫非她就是他純真年代的愛、大徹大悟時必須捕獲到的劇烈反光嗎?就如同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必須用天真無邪的女人把自己的死點綴得更加悲壯,如同麥克·柯里昂必須在彌留之際想起阿波羅妮亞?或許就像那個自作聰明的當代文學研究生說的,他是如此精于打造自己的身世—盡管不是他幻想過的死于熱帶—所以他不得不在這里準點現身,必須要為這一刻浪費那么多毫無必要的鋪陳。
他聽到兩個人在斷斷續續地交談,接著開始爭辯。他看到他在生氣,面帶慍怒,他當然知道這是他一貫的、經過精心計算的失控,又在說出口的一刻變成自然的、仿佛即興生成的感情。最后他忍無可忍地抬頭朝他怒吼:“去你媽的,為什么要看我女朋友!”他冒了一身冷汗,結完賬,失魂落魄地走出飯館。那瓶要帶去孫邵那里一起喝的酒也被忘記在了座位上。
他們也在幾分鐘后走出飯館,他決定換一天再說那些本打算在今晚全盤托出的話。
“你應該跟他道歉,”她囁嚅著,“他根本就沒有看我。”
就在這時,他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悶響。他恐懼地攥緊她的小拇指,問:“你聽到了嗎?”
“什么?”
“聲音。”
“沒有。”
“你真的沒有聽到嗎?”他幾乎是哀求的語氣。
“真的沒有。”
可那聲音究竟是什么?某個缺德住戶潑下來的一盆水,搞爆破的少年犯,還是一片超載的雪花的呼救?
他松開她的手,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跑了起來,越跑越快。
(責任編輯:王建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