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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午昏之一天

2021-09-10 07:22:44游利華
特區(qū)文學 2021年2期

游利華

妻子蘇晴在廚房彎腰清理一塊污跡。挺大的一塊,看不出是什么,像油漆又像油跡又像瓷磚本身的缺陷。抹布沒用,蘇晴改用刀片,“呲擦呲擦”。刀片也沒用,汗水沁出她的額頭,流掛在皺起的眉頭上,亮晶晶的。鄭若木洗完臉吃過早餐幫著收撿,他發(fā)現這套新租不久的農民房跟住過的前幾套布局幾乎相同,床和椅子都長得一樣,床是變形的鐵架子床,椅子是塑料高凳椅。換房前,他和蘇晴商量找個離新公司近點的、條件好點的,還特意來看了看,價錢雖然貴點,但環(huán)境已經值回來了,公交地鐵方便,周圍也繁華熱鬧,需要什么就有什么,房東人也好。

天霧蒙蒙的,讓人胸悶,鄭若木忍不住伸出手,抓了兩把空氣,像要扯開霧幕。

他又夢見老漢了,依然是那個場景,老漢躺在地上,像媽后來描述那樣,無聲無息,看不出是死是活。媽夜里醒來,摸到身邊沒人,驚叫兩聲,扯開燈看到老漢躺在地上,嘴巴洞張,呼嚕扯得炸響,他睡覺是愛扯呼的,只是從未這么大聲,她都被他的呼嚕聲唬住了,喊他兩聲,讓他上床睡,他似乎咕嚕了句什么,她睡意正濃懶得下床任他躺在地上。再次睡著后,她依稀聽見他的呼嚕聲停了,但他卻再也沒起來。

“應該是2號人就沒了,急病吧,他平時就有胸悶頭痛的毛病,讓他去醫(yī)院檢查也不去,看嘛,哪個都想不到的,還不到六十人就沒了。”媽抽抽鼻子擦擦眼睛。

鄭若木當然沒有怪她,即便她當時知道他不行了,從那人煙荒僻的山溝也不知道要怎么送到幾十里外的縣醫(yī)院。“也有可能是3號,深更半夜哪個注意時間。”鄭若木看看她,像在糾正。是的,誰也說不清他爸確切的去世時間,他甚至懷疑,老漢根本沒有死,而是深度昏迷。趕上伏天,怕人臭在屋頭,他媽第二天就慌忙請人把他埋了,連安魂的法事都沒做。

就當今天是你的忌日,爸,你在那邊好好安息,我們一家大大小小都很好,你不要牽掛。他望望霧蒙蒙的天默念,對著虛空深深鞠躬,頭差點栽在陽臺鐵網上。早上起來,就覺得身體不舒服,整個人暈乎乎的,他用右手扶著額頭:他不想告訴任何人這幾年這天他都在心里祭奠老漢,連他媽也不想告訴,這是他的秘密。

到了學校,霧稍微散了點,但天空卻是黑的,要下雨嗎?鄭若木拉著兒子進了課室,里面已經鬧騰騰地坐滿了大人小孩,都是他們班的,今天是小學畢業(yè)典禮。

典禮由班主任主持,穿紅裙子的班主任深情地回憶了這六年來的點滴,鼓勵學生上了初中要努力學習,點兵點將,差不多把每個孩子都點評了一遍。說到兒子時,兒子往鄭若木身后躲。鄭若木擁住他:“老師表揚你呢。”兒子還是往他身后躲。告別儀式是每個孩子輪流和老師們擁抱。鄭若木走出課室上廁所抽煙,等他抽完煙,兒子從課室出來,小身子左右轉動找著什么,看見鄭若木,他跳著跑過來,鄭若木趕緊笑笑:“這么快,沒跟老師們說點悄悄話?”兒子正正腦袋,一雙黑白分明的晶亮大眼睛直直地盯著他。鄭若木不敢看這雙眼睛,每次,這雙眼睛直視他時,他都馬上把頭或是目光移開。他覺得自己不配被這雙眼睛這么看著。

路上,他問兒子將來有什么愿望,兒子說了幾個,他點點頭。經過文具店,他給兒子買了個許諾過的變形機器人,拿著玩具邊走邊給他念說明書,兒子瞪著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臉。

頭昏沉,一陣小風吹來,竟讓鄭若木打了個寒顫,身體發(fā)飄。“我們坐會兒吧,爸爸有點累。”他指指前面花壇內的鐵椅。莫不是有點感冒發(fā)燒?花壇內還有個小小的廣場,有個跟他老漢年紀差不多的男人踩著樂曲在跳舞,實際上,他那不叫跳舞,叫活動筋骨更準確。男人本來只在做著簡單的抬手踢腿,見他們過來,他跟著剛換的節(jié)奏歡快的曲子扭起腰肢。鄭若木深深地坐進鐵椅,將背整個倚貼椅背,頭仰搭在椅頂。等他終于緩過幾口氣睜開眼,忽地有點目眩—兒子在男人身后學他扭著腰肢甩著手!

“你是我心中最美的云彩,斟滿美酒讓你留下來,永遠都唱著最炫的民族風……”兒子學得真像,但他動作比男人的靈活好看,男人邊跳邊扭頭看著他笑,像在鼓勵他。

“兒子。”鄭若木站起來,朝他揮手。兒子跳得挺入迷,好像這是好玩的游戲,小臉上漾著笑。鄭若木抄過去,“兒子,回家!”

兒子被他猛地扯住,半拖著往家走。“爸爸,你把我胳膊拽痛了。”兒子叫道。走出一段路,剛才的目眩才漸漸恢復正常,眼前的東西沒那么暈浮了,鄭若木像是明白了什么,有點內疚地松開他:“該回家吃飯了,你媽媽該急了,她今天肯定做了一堆好吃的。”

飯菜果然都上桌了。蘇晴在廚房擦抹,女兒坐在飯桌前。

她穿了白色雪紡的連衣裙,長發(fā)頂端撈起挽了個小髻,見鄭若木進屋,女兒五官中只眼睛動了,眼睛只眼皮動了—抬了抬,隨即搭下。

“今天怎么有空了,是想家了吧。”鄭若木討好地笑笑,不像問,更像自問自答,哦,今天女兒終于有空從廣州回來了,深圳廣州一個小時車程,她一學期也難得回一次,總借口不是有活動就是要學習。

女兒果然沒答她,倒是蘇晴答他了:“今天考完試了。”鄭若木一愣。

蘇晴做了兒子喜歡吃的炸雞腿,還有女兒愛吃的鹵豬腳,當然,少不了鄭若木的豆腐干,好久沒這么齊地圍坐吃飯,桌上還有她自釀的楊梅酒。兒子握著雞腿,滿臉滿手的油。蘇晴不停給女兒夾菜,兒子有點不高興。鄭若木知道她更偏心女兒,女兒是她一口水一口飯喂大的,更重要的是女兒成績很好。從小,女兒就是學霸,她像天生的學習機器,從未讓大人操過心,初中時女兒被特招進最好的學校,更是讓家人喜出望外,大大松了口氣。但在高三時,女兒成績出現了下滑,后來勉強考進重點大學,卻只能進沒什么人愿讀的最貴的專業(yè)。

兒子嘟著嘴,用他油滋滋的手端杯子,杯子沒端穩(wěn),“啪!”滑落到桌上,一杯子水全灑了,還是果汁。

“你干什么?手沒骨頭啊?”女兒尖叫道,猛地推了把桌子,屁股后推,將塑料凳推離桌面。

“你看嘛,都濕了,我下午還要跟別人去公園拍照的。”女兒拉起裙子數落,白色紗裙上有一塊巴掌大的污跡。

“我又不是故意的。”兒子辯解。

“你就是故意的,你嫉妒。”女兒橫著眼。蘇晴趕緊找來干毛巾替她擦裙子。鄭若木拍拍兒子。他知道這裙子一定是女兒借來的,女兒在大學里參加了個角色扮演的社團,每星期社團都要組織活動,扮演各種角色,哪吒、孫悟空、美少女戰(zhàn)士什么的,今天這身紗裙,應該是白雪公主。

兒子不說話,悶頭啃雞腿,女兒沒停,噼噼啪啪吵著要他賠。兒子的小臉就紅了,紅紅的小臉看著姐姐,又犟又委屈:“你長得不好看,怎么拍照也不好看。”聲音都尖了。

“你!”女兒被激怒了,“你才不漂亮呢,丑八怪。”女兒的臉也紅了。

“本來就是,上次你還對著手機跟人說,你們班男生都把你當哥們兒。”小紅臉硬邦邦地直面大紅臉。

女兒被人揭了老底,又氣又尷尬,怒得眼珠在眼眶內飛快滾轉,冒出的火星濺到鄭若木身上,鄭若木被燙得一震,頭更暈了。他抬起手,擋住女兒噴濺的目光,扶住有點發(fā)熱的額頭。

“關你什么事!丑八怪!”大紅臉氣憤地起身,狠狠翻了個白眼,轉身進屋,“砰”地摔上門。

鄭若木趕緊松下扶額頭的手,拍了拍委屈得小臉發(fā)癟的兒子,蘇晴放下碗筷走向還在顫抖的門。

好好的午飯吃得雞飛狗跳,鄭若木也沒有心情吃飯了,他擱下碗筷跟蘇晴說下午要去公司。

“早點回來,晚上兒子一個人在家,我有事。”

鄭若木點點頭。

午后的天空亮多了。早上那些霧都被陽光撕開了,黑云也被陽光刺跑了。走出出租樓,鄭若木忍不住抬頭望了望太陽,是那種挺強烈的光,但卻沒什么熱度。

很快就上了公交車,他找到個靠窗的位置撂下身子,覺得松活舒服多了,出門時吃了片感冒藥,現在整個人有點暈沉。坐在他邊上的是個年輕男孩,鄭若木瞟了瞟他,這一瞟讓他心中一驚,男孩竟然背了個跟自己一樣的包,都是那種黑色的雙肩包,里面可以放便攜電腦放雜物,容積很大取放方便。這款包,鄭若木已經背了十幾年,舊了壞了仍舊換個相同的。

恍惚睡著了。老漢和他在房前的院壩乘涼。他說該回深圳了,假期只有一周,超時回去要被公司炒魷魚。老漢沒說話,老漢話少,許多時候,他以淡得寡味的微笑回答人,但老漢要是說話,說一個字就算一個字,標點符號都算。鄭若木也沒說話,天慢慢黑了,黑暗像染汁,把人從內到外慢慢染黑,把他和老漢染成兩團黑疙瘩,隔著一段距離,老漢的氣息還是闖進了他的鼻腔,熟悉的、復雜的、不那么好聞的,鄭若木抽了抽鼻子,看著遠處江上微弱的漁火。十八歲的老漢,曾經去省城當過一段時期工人,一去兩年不回,爺爺托人捎了幾回口信給他,老漢都沒回來,后來腿腳不好的爺爺就給他寫了封信,寫谷子爛在地里家里沒有男力收。兩個月后,老漢回來了,再也沒有去過省城。鄭若木嚅動幾下嘴皮,轉身欲回屋,突然發(fā)覺老漢站在他身后。“啊!”他本能地往后避。老漢的臉浮著淺淺的笑,浮淺的笑還是將兩側的顴骨推得老高,高如兩座聳立的山。鄭若木不由摸了摸自己的顴骨,當然地,他也有一副這樣的顴骨,這是他們家族的標志,無論男女老少的標配,扔進人海里也比百瓦大燈還晃眼,任你高鼻大眼肉唇也掩不住的刺目和不好看。陌生感莫名襲來,為什么?這個人會是他老漢?要是沒這副高顴骨會長成什么樣?此刻的鄭若木,盯著這副高顴骨發(fā)以前發(fā)過無數次的怔。

手機響了兩聲,是短信。他媽發(fā)來的,問他和蘇晴事情商量得怎么樣了,她好幫他們做準備。

鄭若木沒有馬上回復,捏著手機又發(fā)了會兒怔。也許,媽會跟他說起老漢的祭日,說說老漢到底什么時候死的。可沒有,直到他坐在辦公桌前,媽也沒有提。奇怪,媽是忘了還是故意回避?

問的是他和蘇晴回老家的事。兒子申請初中學位失敗,也就是說,兒子在學位緊張的深圳上不了學,只能上高價民辦學校,或者,回老家。兒子不是學霸,不會有女兒那樣的奇跡,家里經濟情況也不好,他們可以選的,只有后者。

本來不會這么糟糕的,一年前,鄭若木終于可以憑借交滿十五年的社保記錄申請遷戶深圳,事情前期都順利,但最后卻因兒子的原地戶口問題被拒絕了。

風,掀動百葉窗,嘩啦啦。周六下午的辦公室很安靜,偌大的地方只有鄭若木一個人。他雙肘撐在桌上,雙掌自下往上搓抹頭臉,打開電腦,調出文件,呆呆地盯著屏幕。他有兩部電腦,每次到公司加班他都更喜歡帶那部薄屏的。

他坐的位置,在辦公室右側后方窗邊,再往后,就是副總的獨間辦公室。作為助理,副總很欣賞他,總是將他叫進小辦公室說事。兩年前,鄭若木進了現在的公司,收到聘請通知那刻,他還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夢想了十年,他竟然真的坐進了這高大漂亮的辦公樓。

今天下午其實沒什么事,可以不來的,但他想來。這些年,每個周末甚至節(jié)日他都在加班,不是在公司就是在家里,剛進這家公司時,有時還通宵加班,當然,有的是他自己要求的。那時女兒正讀高三,班主任給他打電話,說近來孩子學習不認真常常走神,最好去學校聊聊。他沒去,蘇晴也沒去她沒空,要照顧兒子還要上班。他沒去,心里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雖然女兒周末回家情緒不對,可女兒成績那么好,能差到哪兒。后來他知道,因為這段時間的松懈,女兒就一直在中下游徘徊。

“我們自己準備,媽你不用操心了。”鄭若木對著手機屏凝了會兒神,寫下一行字。

那頭很快回復:“我已經跟你表舅說了,沒得問題。”

“好。”鄭若木放下手機,再次雙掌自下往上搓抹頭臉。表舅是鎮(zhèn)里中學的校長,鄭若木也跟他通過電話,表舅說,你們回來就行了。

蘇晴讓他一起回去,教育孩子的事,只有媽媽是不行的,特別男孩兒,更重要的,是夫妻關系,她不明說他也明白,兩地一別幾年,他們倆的關系,也極有可能會一去不復返。

“你可以在鎮(zhèn)里找份工作,大不了求求表舅,到學校打打雜或是在校門口租個門面做點小生意。”

鄭若木看著比劃雙手的蘇晴,沒吭聲。

當然,他根本不知道回鎮(zhèn)上能找到什么適合他的工作,鎮(zhèn)里人連電腦都不用。但他最害怕的,還不是這個,他怕見到他的傻堂哥。

大腦袋的堂哥總在笑,咧著大嘴,口水從嘴角溢出,淌過下巴滴到胸前,坐在輪椅上,時不時還莫名地吼兩聲。堂哥比他大幾歲,住在他們家隔壁。從小,鄭若木就怕他,堂哥卻特別喜歡他這個堂弟,總愛跟著他。有一回,他們幾個小伙伴躲貓貓,鄭若木找了個十分隱秘的地方,以為誰都找不到。也確實,那天小伙伴們找了半天沒找到他,被家里人各自喊回家吃飯,鄭若木這才慢慢從藏身地出來。他剛剛站穩(wěn)腳,心臟差點嚇得蹦出來:暮色中,坐在輪椅上的堂哥正直勾勾地盯著他嘿嘿傻笑!邊笑還邊叫:“媽!媽!”堂哥唯一會說的話,是“媽”,無論見了誰,他都叫“媽!”

可他的媽早已喝農藥沒了。在他少年的時候,他的媽,也就是鄭若木的大姑,就因為受不了自責與家里人的責備喝農藥走了。大姑走了,姑爺也沒怎么傷心,傻堂哥更不懂什么叫傷心。姑爺不能罵大姑了,就天天罵堂哥,罵他是個禍害,早晚要磨死一家人。

實際上,小姑的兒子也有點問題,只是比較起來已經算好人了。小姑的兒子每隔一段時間就要跑丟,瘋瘋癲癲邊跑邊笑,像突然失憶般認不出人,幸好他腿不好,跑不遠。附近的人都習慣了他的亂跑,抓到人就把他扭回來送到小姑家。

一個家族的后生,唯有鄭若木頭腦手腳正常,智商還正常,甚至可以說優(yōu)秀—考上了大學,盡管是一所不怎么樣的專科學校。

老漢有時會眨巴著不大的眼睛看著他,單薄的眼皮下,兩顆黑豆般的眼珠,眼皮耷拉,讓這雙眼睛看上去像羊的眼睛,溫良。“是祖墳埋得好,祖宗可憐我們”老漢總這么念。他說家族里有遺傳的壞東西,可能是哪年有個祖宗為了開荒不小心挖斷了條大蛇,這壞東西專落在男丁身上,上幾輩的男丁,不是瘋了就是短命。他自己命硬,沒瘋沒傻活到現在,兒子是沾了他的光。

“你迷信。”鄭若木反駁道。去城里上大學后,他就更不信這套了,老漢一說起他就在心里冷笑。

他生了個女兒,這個傳言更加與他無關,要不是老漢有時念起,他根本就忘了這回事。然而女兒上小學那年,老漢和媽輪流勸起他和蘇晴,說想給鄭家留個后。

不是沒有想過再生個男孩,蘇晴也曾經提過,說應該再有個男孩,家里才“好”。鄭若木沒有馬上反對,而后說,一個就夠了,有一個孩子一個家也完整了,再說了,要養(yǎng)兩個孩子,人累不說,錢也花得多,我們現在還沒那個能力吧。

“你媽和我都盼了好多年了。”老漢眉頭緊皺,吧唧口煙槍,吐出團濃濁的煙霧,“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要是去了那邊,祖宗們可能也會怪我,我看,他們在那邊,也會使出渾身招數,保佑我們鄭家留個后的。”說完,他提起煙槍在鞋幫上叩兩下,眼神忽閃地看看周圍,又看看鄭若木。

媽的想法也差不多,不能讓鄭家絕后,孩子多了,一個家才更像一個家。

他們終于說服了鄭若木。蘇晴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

現在回想起來,一切,似乎都怪自己。鄭若木猛地灌下半杯溫開水,揉揉兩側太陽穴,從早上到現在,暈沉感越來越重,腦袋會不會有上百斤?還有點發(fā)冷,他抱緊雙臂,抬頭看向窗外,太陽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往下落了,又紅又大的落日浸在灰白的空中有種模模糊糊的虛幻感。

兒子是在蘇晴娘家鎮(zhèn)醫(yī)院生的,鄭若木當時在深圳上班,公司要趕進度他走不開,蘇晴娘在那邊跟他匯報:“生了,是個男孩,我沒猜錯,從她剛懷孕我就看出來了。”

“什么樣兒?”他又驚又喜,本想問問孩子好不好,蹦出口的第一句話竟是這個。那邊傳來幾張手機拍的相片。小小的男孩,紅紅的、小老鼠似的小臉,雙眼緊緊閉著,雙手抱著頭。頭很大。

“再拍兩張,怎么頭這么大,換個角度拍拍。”他飛快回復,有種不好的預感。是的,大姑和小姑的兒子,都是大頭,尤其大姑的傻兒子,頭大得像戴了個大頭罩。

仍是大頭,比身子還要大的頭。“接生婆也說這孩子頭大,還沒接生過這么大頭的孩子,差點難產,折磨死我了。”蘇晴虛弱地說,她也發(fā)現了異常。

“他也不哭,奇怪,我活了幾十年,沒見哪個小孩子出生是不哭的。”蘇晴娘在邊上自言自語地補了一句。

整個下午加整個晚上,鄭若木都在想這件事,反復將孩子相片調出來看,又打了幾次電話問蘇晴孩子情況。蘇晴說,沒吭聲,好像連餓都不知道,同屋的孩子就他最安靜,癡癡呆呆的。

東方露白時,仿佛一夜之間老了五歲的鄭若木做了個決定,將孩子送人,他和蘇晴還年輕,真想要以后還可以再生。蘇晴聽了這個決定哭了,鄭若木也哭了,老漢在電話里吼:“我的孫子怎么要送人?我命硬,啥子都不怕,有事讓那些鬼魂找我。”鄭若木聽他吼完,聲音低沉地說:“找你?你又知道沒找你。”老漢還要爭辯,鄭若木掛了電話。他又枯坐了半天,直到蘇晴告訴他孩子送給了十里路外的某戶一直想有個孩子的人家。

“記得早點回來,兒子一個人在家。”手機震動兩下,蘇晴發(fā)來消息。

“好。”鄭若木回。關掉電腦準備離開。電腦屏幕還保持他下午剛到時的模樣,除了最末行多了幾個字。

出辦公室路上,他的右手一直支著,像個調皮的孩子,手指劃摸過綠植、格子間、墻壁,指肚劃過光滑面、粗糙面,直到指頭被劃得火辣辣痛方才收回。

天快黑了,空氣的氣味像支交響曲,街市更是熱鬧,到處都在閃光發(fā)亮,街燈、車燈、高樓、馬路、店鋪。行人也在閃光發(fā)亮,他們像涂了熒光的魚,歡快游弋于街市。鄭若木兩步跨上去,跨進那光里,他覺得自己也在閃光發(fā)亮。

準備去街頭那邊的烤餅店買兩塊烤餅,兒子很愛吃,要紅豆餡的。他也像一尾魚,有點飄飄然地游弋于街市—一定有點發(fā)燒,整個人像被暈沉的頭提拎著,身子化作縷游魂—披掛著衣服的游魂。

三歲時,那家人突然把兒子送了回來,因為他們家女人終于生出了骨血。失而復得,鄭若木激動得抱兒子的手在顫抖,這三年,他天天都覺得心里有件事懸著,有個地方空著,兒子并沒有問題,幼兒園老師說,他還挺聰明的,兒歌學兩遍就能記住。如果,如果當初沒把兒子送人,按正常時間步驟上戶口,而不是因兒子先前已在別人家上過戶,自己圖快圖省事,以過繼名義上戶,還辦了幾個假材料,現在就不會……鄭若木猛敲自己的腦袋,敲完又扯頭發(fā),頭發(fā)被扯掉一小綹,愚蠢沖動,自作孽,作孽!

怎么會相信這些無聊的傳說?他打量兩圈四周,目光掃過那些高樓、人群、商鋪、霓虹,目光稍稍收回,落在面前種了兩排綠化樹的寬敞人行道上。大姑、小姑是自己懷孕時吃錯了什么東西吧,或者堂哥堂弟是得病沒治好導致的,鄉(xiāng)下這樣的事多了去。老漢不是好端端的嗎?他自己也好端端的。神經了。鄭若木走著,心里恨,忍不住又猛扯了把頭發(fā),還沒到烤餅店,路有點遠,等會買完餅得打個車回去,身體太難受了。

折過一道彎,拐進一條巷子,迎面涌上來一大撥人。有男的女的,他們手里拿著花花綠綠的東西不停揮舞著,前排幾個人拉著條長長橫幅,近了些,鄭若木看到紅色條幅上寫著“還我健康,還我清潔,遷走垃圾站”之類的標語。他本能地往邊上靠讓。

“強烈抗議在我小區(qū)邊上修建垃圾站!”最前方是個強壯高大的男人,對著喇叭高喊,后面那些人就立即跟著喊:“強烈抗議,強烈抗議!”幾十個人雄聲壯氣,路邊綠化樹被駭得葉片顫抖。巷道逼仄,鄭若木只得袖手貼著樹等他們過去。突然,隊伍里伸出一只手,一個男人抓住他:“你是我們小區(qū)的吧,來,一起。”

“不是,我是過路的。”鄭若木趕緊擺擺手。

“沒關系,一起來,人多力量大,這里面好幾個都是路見不平進來幫我們的。”男人扯住他往隊伍里拽。

男人的手很有力,鐵鉗般鉗住鄭若木的手臂,要是在往常,他應該能掙脫的,但今天,他身體不舒服。“我趕時間,我有事。”鄭若木試圖甩開他的手。但男人的手像螃蟹鉗子死死夾住他。

“這個你拿好,舉在胸前,最好舉高點,讓他們看到。”男人不管不顧塞給他一塊硬紙牌,紙牌上寫著兩個黑體大字“抗議”。

“我真有事,我不能。”鄭若木繼續(xù)甩動手臂,男人也加大了手上的力度,鄭若木的手臂都被他攥出深深紅紅的指痕,“一會兒就好,馬上走到管理處了,到了管理處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撒腿就可以走了。”說完硬將紙牌往他胸前塞,由于力度大,他更像在捶打鄭若木的胸。

鄭若木被他扯進隊伍,懷里還抱了塊紙牌,他左右張望,準備趁男人松手不備沖出去,哪知人群立即撲蓋上來,鄭若木被人浪撲倒,更深地沒進隊伍。等他重新抬起頭,抹把臉,發(fā)現自己居然被擁進了隊伍中心。這支隊伍,原來比他剛才看到的人多,后面那些人也趕了上來,絕對超過一百個。隊伍中的人們,神情激憤、口號震天、腳步鏘鏗,眼睛堅定地望向前方。鄭若木往左邊溜,被他們擠推到右邊;鄭若木往右邊溜,被他們擠推到左邊。他不甘心,又往前又往后突圍,都被他們擠推回來,看似松散,氣孔巨大的人墻,原來如此堅固,他只得拖著身子跟隨他們一起往前走,像被挾持的人犯,手里還舉了塊紙牌。

暈沉感急劇飆升,旺火堆在底下燒它,鄭若木憑本能邁動雙腳痛苦地走著,覺得像陷進漩渦。他想說些什么,每次都被高音喇叭和人群的腳步聲、高喊聲遮蓋。

終于,隊伍行進速度慢了下來,停在一幢四層高的奶黃色洋樓前。

“到管理處了,抗議不能停,各位,振作起來,要讓他們聽到我們的呼聲。”那個領頭的高大男人對著人群喊,雙掌平攤上下煽動。

男人話音剛落,人群就響起一波波聲響,先是口號在,再是口哨,夾雜著謾罵。有人向空中撒了把傳單,飄成白色蝴蝶。

洋樓沒什么動靜,里面亮著幾只燈,過了一會兒門崗的保安出來制止人群:“搞什么?從哪兒來的,你們這是擾民,信不信我們報警?”

“明知故問,你們做的事自己還不知道嗎?報啊,我們就想把事情鬧大,最好鬧上電視鬧上網絡,讓所有人都看看你們的霸道。”領頭的男人拿喇叭沖著他們喊。

“報啊報啊!”人群跟著喊。保安看看龐大的人群,換了副腔調:“你們到底想干什么?”

“找你們領導,找你們管事的出來。”人群爭答。

可能走了一二里路,鄭若木覺得身體又累又沉,他看看周圍,發(fā)現景物和人都在晃動,人當然不用說,但那些景物也在晃動—他們來到了個很大很大的小區(qū),這片小區(qū)高高低低、新舊不一的樓體,潮水般將他們圍攏起來。鄭若木用力眨眨眼,那些密密麻麻的樓真就動了起來,黑沉著臉接連不斷朝他涌來。他下意識地往后退,身體卻像扎了根,使盡渾身力氣都拽不起來。

人群聚集在洋樓前,謾罵聲越來越大,夜色也越來越深。他們要求見領導,保安說領導下班了。他們就要求馬上給領導打電話讓他過來,保安猶猶豫豫,說讓他們下周一來,派幾個代表來就行了不要這樣烏泱泱的。又爭論了一會兒,也不知說了什么,眾人吵了起來,爭吵聲如地里冒出的根根尖筍,起先只是枝枝芽芽蹦出,見了風,尖筍像充了能量,蹭蹭劃破空氣,刺破人的耳膜往天上長,被戳裂的空氣痛得哇哇慘叫。鄭若木痛苦地捂著耳朵,想走,人群仍圍堵著他,尖利的爭吵聲戳得他渾身是洞。

“你們有什么事?”爭吵中,一個穿襯衫西褲的中年男人從洋樓里邁著鵝步出來。

不等眾人答話,他便自報家門說是管理處的主任,抗議書他幾天前就接到了,也認真看了,但修垃圾站的方案基本定了,沒有什么修改余地。

“欺負人是吧,”人群爆出不滿,“垃圾站可以建在另一邊,我們去考察過了,那兒有塊空地。”

“那塊空地將來要建綜合樓,再說,附近是商業(yè)街,不可能在那邊建垃圾站。”主任果斷地揮手臂。

人群再次哄亂。

爭吵聲繼續(xù)往天上戳,快要戳破云層,鄭若木身上的洞眼密密麻麻,他覺得自己快被戳爛了。他一手叉腰,一手扶額,無力地吸氣呼氣,盡量讓稀爛的身體撐住。

“你們不要激動,好好商量。”暈眩中,他聽見中年男人在喊。“沒用的,你們這樣做沒有用。”眼睛已經不能真切看清東西了,黑影白影亂飛亂撞,鄭若木努力深呼吸兩口,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恍惚間,似乎聽見背后包里的手機響了,悅耳的音樂將他拽出亂陣,他閉閉眼睛,費力地抬起手臂,反手摸索了幾下,沒摸到,手臂卻沉重地垂掉下來,鄭若木干脆放棄了摸索。

一定是誰先動了手,還罵了粗口,人群像被丟進顆炸彈,轟!人頭、手臂、腳一時間亂竄亂飛,伴著塵土喧囂轟鳴,鄭若木不由地縮緊身子。混亂中,不知誰推了他一把,他使勁想穩(wěn)住,卻扭扭身子膝蓋一軟,撲通,跪在地上。

啊啊啊!這人下跪了!有人尖叫道。很快,人群退后一定距離,退出個小小舞臺,舞臺上跪著鄭若木。

靜默了幾秒鐘,一雙軟綿綿的手過來拉他,試圖拽起他。可鄭若木沒動,他目光呆滯,雙手撐腿,頭垂胸,雙膝微微岔分跪在地上,他突然覺得,這個姿勢比站著舒服,也讓他更穩(wěn)當。軟綿綿的手拉不動,一手硬邦邦的手也來拉,仍拉不動。兩雙手正在猶疑,鄭若木身子又一軟,整個人癱倒于地。

“鬧不是辦法。”他模糊聽見有人說。幾雙手費力地扶起他,將他半扶半拖到邊上的綠化帶,“該不是生病了吧,這么燙。”“多虧他這一跪,把主任都嚇壞了。”“沒時間了,一會兒再來處理他吧。”恍惚中,他聽見他們說,然后,他們融進人群,跟著人群涌進了洋樓。保安也進了洋樓,整個草地,只剩鄭若木一個人。

草地軟得像床厚褥子,他睡在草地上,覺得很舒服,其實早上他就想有一塊這樣的地方舒舒服服地躺著,從早上到中午再到晚上,折騰了一大圈撐了一整天,現在他終于,可以好好地躺一會兒了,他舒展四肢,放心地將身體交給草地,如一株草將自身交給大地,覺得自己像只輕盈的鳥。

天黑得真快,剛才還灰蒙蒙,轉眼就黑麻麻了,星空清朗,半輪圓月斜貼天幕,幾顆星子松散地閃著微光,沒有云,風輕軟。突然,他想起了老漢,手不由抽動兩下。媽說,老漢躺在地上,扯著呼嚕,像是睡著了,不知是死是活。那他到底死沒死?鄭若木皺皺鼻子猜測。老漢當時是不是像他現在這樣躺著?他是什么感受?他想象著,沉入黑暗,體驗著老漢當時的情景。

(責任編輯:費新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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