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馬全秀

在你咒我罵中，在你推我搡中，巴博薩.摩西面部狠狠的挨了一拳，他頭部一陣昏暈，鼻孔的血流進他的嘴角，他的面部，他的頭部，他的胸部，他的腹部，他的陰部，他的腿部被拳頭，被棍子，被石頭不斷砸著、捅著、戳著。

憤怒的人們惡狠狠抓住巴博薩.摩西衣領罵道，你這個美國人的走狗，你這個異教徒，你怎么能出賣我們偉大的伊瑪目哈金普伊呢？你怎么能穿著異教徒的衣服來禍害、誘惑我們的孩子呢？你怎么能剃掉主給你的胡須來誘導我們的女人呢？他們憤怒的手已經把巴博薩.摩西的衣服撤出一道口，摳出一條條血印。人群中傳出各種各樣的咒罵聲，你個賣國賊！你個美國雜種！你個猶太雜種！

巴博薩.摩西最后被捆綁在德黑蘭廣場的水泥柱上，他全身是傷，他沒有勇氣睜開自己的眼睛看眼前的一切。一群失去憐憫性的憤怒人，一群失去是非的憤怒人。

人們在憤怒中聚集在這個異教徒的面前。他們今天要把他們以往受到的一切磨難、痛苦怪罪在這個異教徒身上;他們要讓這個罪惡的惡棍把他們所有的痛苦帶走;他們要讓這個十足的魔鬼來補償他們以往受到的饑餓、受到的壓迫、受到的侮辱。

巴博薩.摩西眼前站著幾名武裝人員，武裝人員前面是一位身穿長袍，身體修長的女人。她拿著已經寫好的稿子念著：

全世界的穆斯林同胞們，生活在饑餓中的穆斯林同胞們，被奴役的穆斯林同胞們，我們已經經歷歐美帝國主義及其走狗們上百年的壓榨和奴役，被主詛咒的基督徒們勾結猶太徒，他們恨不得永遠奴役著我們。他們要用卑劣的戰爭手段掠奪走我們的石油，他們用最恐怖的武器殺害著我們的穆斯林同胞，并每天殺害著我們的穆斯林同胞，他們和已判教的異教徒，借自由、平等的口號一起來壓榨我們的人民、羞辱我們的領袖、強奸我們的女人、掠奪我們的財產、引誘我們的婦女，他們讓我們陷入到饑餓，他們讓我們陷入到無家可歸。今天我們偉大的領袖哈金普伊要號召全伊朗穆斯林同胞們、號召全世界的穆斯林同胞們對美國鬼、基督教侵略者、猶太奸商們發出討伐，讓這個世界上最大的恐怖集團美國政府為他們的恐怖行徑付出代價。

女子接著指著巴博薩.摩西說到。這位美國政府派來的間諜，這位已背叛穆斯林的異教徒，他已經藏匿在德黑蘭幾十年。幾十年來，他秘密的搜集著各種商業情報，提供給美國石油巨頭來搜刮我們的財富;他把在伊克沙從事科研的科學家們一一列出秘密提供給以色列，讓猶太人對這些無辜的科學家進行恐怖暗殺;他搜集了那些叛徒編造的謊言提供給他們的媒體，對我們的領袖進行羞辱，對偉大的波斯人進行辱蔑。

憤怒的人群又要爆炸了起來，他們隨地撿起重的、臟的、硬的、惡心的東西都砸向巴博薩.摩西。

女人繼續讀著，這個惡棍他的血液都是骯臟和可恥的。他母親移民美國，嫁給異教徒猶太人，那個在美國海軍服役幾十年的猶太人，他們屠殺了我們無數多的兄弟姐妹。他們恐怖的政府和他們的寡頭石油公司，以及那些沾滿穆斯林鮮血的軍火商們一起掠奪走無數伊克沙人的石油財富，他們暗殺掉無數優秀的伊克沙兒女。今天這個惡棍家族的成員終于要受到正義的審判，要受到主的譴怒。遵照偉大領袖哈金普伊的囑托，依據伊克沙最高法官指示，巴博薩.摩西犯有嚴重的叛國罪、污蔑罪、間諜罪、敲詐勒索罪、奸淫女童罪，我們判處他絞刑。說完，那位全身袍裝的女人面向擁擠的人群大聲喊到，讓我們明天見去證這個叛國賊，這個異教徒如何結束他那卑賤的生命。

宣判似乎依然沒有讓憤怒的人們平息內心的怒火，詛咒聲，羞辱聲，呵斥聲發泄著，他們要讓這個可惡的惡棍一個來承擔他所犯下的滔天大罪，讓這個白癡用他低賤的生命來平息人們內心的怒氣。他們激動的行徑似乎并不滿足明天去處死這個叛徒，而是馬上要親眼目睹。

巴博薩.摩西在絕望中被捆綁著，他已經厭倦自己脆弱的生命，痛快的死亡已經成為他最大的奢望。德黑蘭廣場，這個曾經讓他熟悉而又激動的地方，成為了人間的煉獄。自從哈金普伊成為領袖后，自從他的身份被那些追隨者釘上美國鬼、異教徒、叛徒之后，他再也沒有貼心的朋友，他再也沒有友好的鄰居，他再也看不到一張善良的面孔。他曾經可憐過的乞丐列夫洛夫.布薩，今天也狠狠地送給他一個耳光;他曾經救助過的學生奧馬爾.羅切、甲金越.胡夫、莫格.伊馬爾今天也噴吐過他幾口吐沫;曾經視他為救星的普特毛金，今天成為哈金普伊的追隨者，他捆綁過巴博薩.摩西，他羞辱過巴博薩.摩西，他還在他的陰部處狠狠地踹過幾下。

在一番羞辱和踢打后，德黑蘭廣場上的人漸漸散去，德黑蘭廣場也漸漸地沉入夜色之中，巴博薩.摩西被捆綁在水泥柱上，他鼻孔里和嘴里僅有能維持生命的血腥氣息，身體和死尸一樣沒有了魂魄，一動不動。夜晚，巴博薩.摩西冰冷的身體感覺溫暖了一些，他內心一整暖洋洋，這個世界上還是有憐憫他的東西，即便是送給他溫暖的僅僅是這條狗，但巴博薩.摩西已經知足了。他在溫暖中彷佛看到十年前的德黑蘭城，十年前的德黑蘭廣場，十年前的德黑蘭人。他在廣場中央的賓臺上給人們講道。他依然能清晰的記得那些讓他死也不能忘記的獨白。

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一切贊頌全歸真主，全世界的主，報應日的主。巴博薩.摩西向聽眾演說道。他接著看了看手中的手稿道，真主在古蘭經中已經指引我們信我們所受的啟示，與亞伯拉罕受到的啟示，與摩西和耶穌受賜的經典，與眾先知受主所賜的經典;我們對他們中任何一個都不加以歧視，我們只歸順真主。

巴博薩.摩西讀完這段經文后，繼續說道，我親愛的穆斯林朋友們，我能在德黑蘭廣場和大家分享造物主給我們人類的指引，是我的榮幸，也是主的指引。我親愛的穆斯林兄弟姐妹們，如果主把給耶穌的指引和給穆罕默德的指引全給摩西，讓他來傳達主的話語，我們會傾聽摩西傳達的指引嗎？他停了停，等人們應聲后繼續說，如果我們會，我們就是在傾聽主的引導;如果主把給摩西的指引和給穆罕默德的指引全給耶穌，讓他來傳達主的話語，我們會傾聽耶穌傳達的指引嗎？他停了停，等人們應聲后繼續說，如果我們會，我們就是在傾聽主的引導，我們就應該傾聽一切使者，他們帶給我們來自主的引導，我們就不應該說猶太教徒是異教徒，我們就不應該說基督教徒是異教徒。

巴博薩.摩西停了停，然后向人群中問道，誰來確定我們是受真主喜悅的人呢？

有人站出來說，造化萬物的主，只有他，只有我們死后，我們才能被告知。

巴博薩.摩西停了停，他說道，是的，只有主，只有他才能確定我們誰是順從的。那我們怎么能利用真主的名義確定誰是真主喜悅的人，誰又不是真主喜悅的人呢？

他又向人群中問道，我們能建立我們自己的教派嗎？我們能為我們確定我們自己的領袖嗎？

有人站出來說，不，我們不能，我們是受圣經引導的人，我們是受古蘭經引導的人，我們怎么能在真主引導的宗教前成立我們自己的教派呢？我們怎么能脫離真主而隨意來確定我們自己的領袖呢？

人群靜靜地等待巴博薩的回答。

巴博薩.摩西停了停，回答道，是的，我們不能樹立我們的教派，我們更不能樹立我們的領袖。難道真主的圣經，難道真主的古蘭經不足以引導我們嗎？

他沉默了一會，繼續說道，我們的祖先為他們自己的私欲把主派給我們的先知要么殺掉，要么驅逐，要么迫害。他們各自創立教派，按照他們的私欲遵從一部分，否認掉另一部分。現在我們僅僅知道的幾位使者，最后的幾位使者，我們還要和我們的祖先一樣去否定他們中的一部分而按照我們的意愿遵從另一部分嗎？不，我們不能，我們是需要主引導的人。我們需要從使者哪里學習主帶給我們的知識。

我們的使者摩西從主哪里帶給我們的是自由;我們的使者耶穌從主那里帶給我們的是自由，平等和主的愛;我們的使者穆罕默德從主那里帶給我們的是自由，平等和愛，并確定以往使者的經典。

難道我們要否定這樣的真理，而順從私欲滿滿的肉體，來獨創自己的教派嗎？難道我們要否定這樣的真理，來順從私欲滿滿的祖先，獨創自己的神靈嗎？難道我們要否定這樣的真理，來順從無知被我們造成的佛像嗎？

巴博薩.摩西似乎要逐出自己肉體中的罪惡，用清潔的靈魂擁抱使者傳達的教導，來感化他的聽眾。

他繼續說道，在德黑蘭廣場，我感受到你們和我一樣擁有同樣一種追求自由、追求平等的靈魂，這是主賜給我們獨特的靈魂。

我親愛的穆斯林同胞，我們應該向我們的使者摩西一樣，像我們的使者耶穌一樣，像我們的使者穆罕默德一樣虔誠地為自由而發聲，為平等而發聲，為公道而發聲，因為主與我們同在。主是如此地愛我們，他派遣過很多誠實正直的使者，被我們的祖先污蔑，被我們的祖先迫害，被我們的祖先殺害。主依然沒有放棄引導我們，主依然如此地愛我們，他派遣最后的幾位使者，把我們從魔鬼的引誘中解救，主依然如以往一樣地愛著我們，不然，我們早就會被我們的私欲和惡魔的誘惑所毀滅。

巴博薩.摩西停了停，又問道，主的道是什么呢？

人群中有人回答道，是摩西從主那里帶給我們自由的道，是耶穌從主那里帶給我們平等和愛的道，是穆罕默德從主那里確定眾使者所帶來的道，并確定眾使者只順從主、只崇拜獨一的主。

巴博薩.摩西停了許久，在人們的期盼中，他說道，這就是我今天所要給與你們的。

許久之后，德黑蘭廣場爆發出響亮而歡呼的聲音，人們堅信巴博薩.摩西會帶給他們美好的生活。

十幾年過去后，同樣在這里，巴博薩.摩西現在成為他們眼中的異教徒，巴博薩.摩西現在成為他們眼中的惡魔。而死亡也成為巴博薩最美好的奢望。

慢慢地，那優美的天國仿佛已經打開，巴博薩.摩西的腦海茫茫一片，他靈魂的喜悅已經關閉掉他的大腦，帶走他身體的痛苦，巴博薩.摩西最后失去了僅存的一點溫度。

第二天，天還黑乎乎的，德黑蘭廣場就聚集來無數多的憤怒者，他們要親眼看著處死這個惡棍，這個罪犯，這個異教徒，這個侮辱領袖哈金普伊的畜生。

天漸漸地發亮，四處的東西已經模糊可見，巴博薩.摩西靜靜的斜躺著，廣場上的人已經不耐煩，幾個憤怒的人上前狠狠的踢了巴博薩.摩西幾下，他依舊不見得動彈，只聽見他身邊傳來幾聲狗叫。

人群中有人說，這不是普特毛金送給這畜生的狗嗎？

這畜生現在只有狗能憐憫他的份了，要不是他過去伺候過那條狗，現在，他被狗都會嫌棄的。

死了，人群中又零星地傳來幾聲。你看，別人那樣踢他，都動彈不了，莫非真的死了。逐漸聲音在人群中傳了出去。

德黑蘭廣場上那些內心感覺沒有解恨的人，那些追隨哈金普伊的人，那些叫聲最激烈的人，他們感覺自己的憤怒一下堵在了胸腔，不能發泄出來;他們似乎感覺領袖沒有看到他們對巴博薩.摩西的憤怒。他們就找來一根很粗的繩子套在了巴博薩.摩西的頭上，用吊車把已死的尸體吊在了空中，把他的整個身體懸在空中。他們順便也把那條陪伴巴博薩.摩西的狗也處死，一起掛在吊車之上。然后他們面對死尸在吼叫著，詛咒著，謾罵著，順便還抓拍取幾張照片來宣誓他們的憤怒，向那個比主還要尊貴的領袖展示自己的忠誠。

巴博薩.摩西和那條狗，他們仿佛帶著自己的靈魂，他們仿佛帶著自己的夢毫無眷戀地離開了自己的肉體，毫無眷戀地離開德黑蘭廣場，毫無眷戀地離開那些根本就沒有被教化成形的靈魂軀體。升向那個充滿自由，那個充滿希望，沒有恐懼，沒有仇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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