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侃
在鳳凰湖邊休憩的年輕人
在中國念高中的學生,會在地理課上讀到德國魯爾老工業基地的轉型案例。這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比我們國家更早進入工業化社會,卻也更早墜入“去工業化”的漩渦。
我一直向往來到這個遠非游客青睞的地方,就是想親眼看看,課本上的那個魯爾區,真是如同描述的那樣,可以成為中國未來發展效仿的對象嗎?
我把車停在多特蒙德郊外寬敞的停車場,跟那些步履匆匆換乘地鐵前往市中心的上班族不同,我的目的地是不遠處的鳳凰湖。乍看之下,這里與一座普通的德國城市湖泊別無二致:湛藍的湖面清波蕩漾,帆影綽綽;而環湖一周的步道上,盡是在此慢跑的市民。
也許與你的想象不同,“鳳凰湖”這個文藝的名稱,卻是得名于與文藝絲毫不沾邊的“鳳凰礦冶集團”。這座如今被各式時尚餐館與高檔住宅區包圍的湖泊公園,居然原先整個都是集團旗下“鳳凰鋼廠”的范圍。
隨著世界鋼鐵產業的中心轉向中國,2001年,多特蒙德鳳凰鋼廠也正式宣告歇業,運轉了160年的煉鋼高爐第一次冷卻下來。這時的多特蒙德,如同世上每一個走向衰敗的老工業基地一樣,面臨著何去何從的抉擇。
逆著時代潮流,引進另一座工廠,顯然不可能。而工廠歇業導致的居民外流,也令把這里辟為新住宅區的設想變得毫不現實。更糟糕的是,長久以來的工業生產,讓這里的土壤污染遠超德國的限值。一夜間,鳳凰鋼廠地塊從熱火朝天的工業廠區,變成了無人問津的燙手山芋。該怎么辦?
2005年,一項大膽的設想被提出并付諸實踐:把原先廠區下方所有被污染的土壤悉數挖出,并將留下的基坑打造成一座人工湖。至于被挖出的土壤,則因地制宜,就地在一旁堆成一座小山,徹底密封后再用干凈的土壤將其完全包裹。
在這般“乾坤大挪移”之下,人人厭惡的工業污染區竟在幾年內改頭換面,成了一幅靈動的“山水畫”。而這里的地價也隨之節節攀升,成了多特蒙德居民追捧的新熱點,大量中高檔住宅區在周邊拔地而起。
無論平日還是周末,這里永遠不缺來此休閑的居民,既有卿卿我我的年輕情侶,也有其樂融融的一家三口,甚至還因為完善的無障礙設施,那些駕駛著電動輪椅的獨居老人也可以輕松前來。
2001年,多特蒙德鳳凰鋼廠運轉了160年的煉鋼高爐第一次冷卻下來。
原先鳳凰鋼廠的全部范圍內,只有一座曾經的高爐被作為工業遺跡保留下來,成了時代變遷的最好注腳。立在一旁的說明牌,告訴人們它的機器“兄弟”如今的歸宿:被整體遷移到中國。
曾經污染嚴重的老工業區,現在高檔住宅云集
鳳凰鋼廠的高爐,是全廠整體搬遷至中國以后唯一留下的機器
在經歷“去工業化”后,魯爾區大量工業遺產被搬進(甚至就地轉型為)博物館。坐落在多特蒙德郊區的“DASA”,便是這里無數與工業有關的博物館之一。它的全名是“工作世界展覽”(WorkingWorldExhibition),擁有超過兩座足球場的展覽面積。
這里吸引我的原因,是它并不像大多數工業博物館那樣,以冷冰冰的“工業”或是“機器”作為展覽核心,而是聚焦于活生生的“人”。
沒錯,這里也有機器,譬如一只不斷運轉著的機械手,然而展示它的目的卻是讓觀眾思考:日趨智能化的機器,最終會怎樣取代工人的角色?除此之外,這里的展品悉數以“工人”“工作”為核心—你可以坐在逼真的操控臺前,體驗航空管制員的辛苦,也可以學著做一個19世紀的紡織工人,被復雜又原始的紡織機搞得手忙腳亂。
DASA展廳里的老印刷機,是解說員曾經最熟悉的展品
那天的講解員是位人高馬大的老先生,穿著一身灰藍色的老式背帶工人制服,活脫脫就是個剛從生產線上下來的工人。除了我之外,同時段并沒有其他觀眾,因而我得到了和他單獨交流的機會?!澳郧耙彩枪と藛??”我掩飾不住自己的好奇。不承想,他給了我肯定的答復。
老先生曾是一名印刷工,從最初的學徒工一路做到印刷廠的中層管理人員,收入也遠超德國工人的平均水平。然而在魯爾區乃至整個德國的“去工業化”浪潮中,印刷廠這類相對“低端”的產業大多倒閉或轉移至亞洲,他自己最終也難逃“下崗”的命運。
啟用于1901年的伍珀塔爾天車,就是全球運營歷史最久的懸掛式列車。
幸運的是,年過半百失業的他,符合當地政府失業者輔導計劃的條件。他被給予了兩個選擇:提前退休,或是接受降薪,跟工廠那些退役的印刷機一起,來到DASA博物館,當一名講解員?!拔覑酃ぷ?,怎么可能提前退休呢?”他甚至沒多想,就接受了這項“再就業”的安排。
如今他的工作,就是每天在四面八方的來客面前,講述魯爾區工業的輝煌歷史,以及魯爾工人那驕傲的過往。“那你喜歡現在的工作嗎?”我拋出了這個有點尖銳的問題。
“當然!我們德國工人的歷史需要有人講述。我最開心的時候,就是每當有小孩子來的時候,我一定要讓他們知道,我們的國家曾經擁有如此龐大的工業和工人們?!?/p>
“唉,不過……”他突然停頓了一下,嘆了口氣:“但我有時候還是會覺得,我生來就是個工人。能每天操作那些運轉的機器,才是我夢想中的人生吧。”
伍珀塔爾河上的“天車”
如今,行走于空中的輕軌列車早就不新鮮,但你可曾見過“吊”在半空中的列車?啟用于1901年的伍珀塔爾天車,就是全球運營歷史最久的懸掛式列車,也是最負盛名的一座。
記得最早看到它的身影,是兒時在一本《科學百科全書》里。看似搖搖欲墜的驚險場景,幾乎要把尚年幼的我嚇出一身冷汗。童年的“心理陰影”成了長大后追根溯源的最好理由,然而當我真的來到這里時,卻感到宛若置身于后工業烏托邦的科幻場景之中。
高聳天際的裸露巨型鋼鐵架構,沿著曲折的河道一直延伸到視線盡頭。連同斜插向兩側地面的粗壯支架,猶如一只巨型蜈蚣,蜿蜒爬行在兩岸的古老城市之中。一列列圓潤光滑、載滿乘客的現代列車,就在這“蜈蚣”的腹下飛速穿行著,乃至從容不迫地交匯,伴隨著鋼架短暫的震動與尖銳的風聲。
而當真的親身踏進這列車之中,跟隨它一起“懸吊”在“鐵蜈蚣”之下時,卻幾乎感受不到一絲危險了。眼前只有如流水般飛速切換的城市場景,和早已習慣這一切的乘客們。
可惜的是,大多來伍珀塔爾的游客,尋訪的目的地都止步于這座奇特的天車,并不會太關心天車背后這座城市的過去與現在。
伍珀塔爾市政府的官網中,列著當地的所有數據:常住人口361157;失業率7.9%;制造業占25.64%;服務業占53.39%……這些看似冷冰冰的數字背后,是一座老工業城市艱難走向“綠色”的縮影。
伍珀塔爾的工業歷史可以追溯到18世紀,面積不大的伍珀山谷中聚集了大量工業企業。恩格斯生于這里,并在這里度過了自己的童年時光;同樣“誕生”于此的,還有家用吸塵器和如今世界上應用最廣泛的藥物之一—阿司匹林。
伍珀塔爾的工業歷史不可謂不輝煌,而跟區內不少徹底轉向擁抱第三產業的城市不同,如今依舊高達1/4的制造業產值比重,意味著工業依舊是伍珀塔爾的支柱產業之一。
伍珀塔爾市政府的官網,羅列著這里的工業企業為轉型升級而做的努力:曾經的紡織和印染產業,現在改做汽車安全帶、安全氣囊和車身油漆;曾經的“污水排放大戶”造紙廠,現在改做綠色環保的高端壁紙。
而那些原本就是技術研發型的企業,比如大名鼎鼎的拜耳制藥,現在依舊引領著全球行業的發展。在強大工業人才儲備和政府支持下,這里還吸引到了包括美國3M公司在內的大量外企投資設廠。
伍珀山谷中聚集了大量工業企業。恩格斯生于這里,并在這里度過了自己的童年時光。
如果單單看這些描述,似乎伍珀塔爾已然是一座“產業升級”的模范城市。然而數據同樣揭示著這里的不足與隱憂:高達7.9%的失業率,不僅高過德國,甚至高過全球的平均水平。而至今徘徊在30余萬的人口,甚至還沒有重回20世紀初超過40萬的水平。
老工業城市的工業如何實現轉型,伍珀塔爾無疑是一個很有參考價值的案例,但遠非完美。
紅點設計博物館,曾經的鍋爐旁陳列著歷年獲獎作品
發源于德國魯爾區的“ 紅點設計獎”已成為全球工業設計界的標桿
也許你沒聽過埃森市,甚至對整個魯爾區都不甚了解,但你一定聽說過“紅點設計獎”。這個如今紅遍全球、幾乎成為工業設計“行業標準”的國際設計獎項,其最初的起源地,正是魯爾區的埃森。
1955年,在埃森的休格爾莊園,一場名為“優雅工業產品”的永久展覽開幕。那時的魯爾區,盡管仍處在制造業的興盛時期,但一場“從制造到創造”的變革思潮已悄然興起?!皟炑殴I產品展”最終發展成了如今的“紅點設計獎”,從工業小城的自娛自樂,變成了全球工業設計的風向標。
現在的埃森,世界遺產“關稅同盟煤礦工業建筑群”屹立于城郊,然而曾經熱火朝天的礦場早就不復以往。廠房建筑中最顯眼的那一座,擁有著典型包豪斯風格的巨型鍋爐房,現在正是紅點設計博物館的所在地。
錯綜復雜的蒸汽管線,銹跡斑斑的鍋爐鐵門,依舊保留著當年的樣貌。然而鍋爐充滿歷史感的紅磚外壁,卻被巧妙打造成了展示各色時髦工業產品的背景墻。從服裝鞋帽、桌椅家具,到家用電器,甚至是小型直升機,這里的展品五花八門,又都擁有一個共同的名稱:紅點設計獎得主。
地球上任何一家工業企業,都會將“把產品擺進這座博物館”當作自己的莫大榮譽。而這座曾經被時代拋棄的廢棄礦場,就這樣搖身一變,成了全球工業設計界擁有最多話語權的地方。
該怎樣“活化”老去的工業遺產,又該怎樣展示看似冰冷的工業文化,埃森,乃至這里的紅點設計博物館,無疑給了我們新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