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非
父親離開我已有三十四年。
父親早年扛過槍,參加過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戰爭,復員后在鄉糧站工作。他為人謙卑、堅韌,生命的最后幾年疾病纏身,也從不輕易叫苦喊疼。
我對父親的印象有限,若干年后,只能從親人、村人語焉不詳的敘述中去虛構父親的形象。
在我們那一帶,父親儼然是個“文化人”。他在糧站做統計和保管工作,糧站和家,中間隔著一條六七公里的黃土路,父親每天早出晚歸,在這條塵土飛揚的黃土路上奔波。在我們那,很多男人除了地里的春種秋收,還會編篾籮、打箱柜、壘泥灶、彈棉絮。父親自然是不會或者說不屑于干農活的,他除了寫得一手好字,這些活一概不會。遇上了,只得央人幫忙,完全不像從槍林彈雨中走過來的人。我在學堂里從不和人講父親上過戰場,仿佛那是一樁并不值得炫耀的事。但有些情況卻令我費解:村子里的那些男人、女人,平日里大大咧咧、武聲武氣,在我父親跟前卻輕言細語,無比謙恭。
在我們村,大人習慣用拳頭教育孩子,他們提著棍棒大聲詛咒著,在村巷里追打自己的孩子。我沒有這種記憶,也沒有這種體驗,我的童年沒有痛感,被我稱為“父親”的那個男人只會拿不動聲色的目光“錐”我,目光的鞭打甚于揚起的棍棒。以至于父親離開后的很多年里,每有懈怠之時,總覺著父親就站在身后,目光凌厲地逼視著我。
我與父親有過屈指可數的幾次同行。從鄉村的集市上回來,我扛著一根他為我買的甘蔗,和他拉開距離走在前面。很多時候,他都會一聲不吭地超過我,然后在前面的山坡上、樹底下抽煙,等我。他走得太快了,有時走著走著我就被丟下了。黃土彌漫的鄉村小路上,紛繁熙攘的塵世間,我再也沒見到過他的身影。三十多年了,我非常想念這個目光威嚴、面目模糊的男人,他在那個粗糙的壇子里一定很憋屈,一如當年我在他目光的逼視下,滿是惶恐和屈辱。
戊戌年正月,二哥因病離世,我回故鄉奔喪?;貞浧饸v次回鄉多半和生死有關,心里陡然一驚。墳山上,墳包擠擠挨挨,站在父親的墓碑前,抬棺的“八仙”掰著糊滿黃土的指頭歷數眼前墳包主人的死因。百來座墳包,居然有不下三十個死于惡病,其中不乏青壯年。
回南昌后,由父親和二哥開始,我把目光投向那些身患重疾的人,并嘗試以“疾病”系列的形式呈現他們所遭受的肉體之痛、精神之疾。這個系列的文字充滿疼痛、疏離、體恤、慈悲,它詮釋了我對今日鄉村的認識和理解。《風箏》作為其系列的首篇,是我對父親形象的一次超乎尋常的想象,也是溢出日常寫作經驗之外的一種嘗試。它荒誕不經卻又無比真實,它飄蕩在空中卻又腳踏實地?!讹L箏》是不完美的、單薄的,但它傾注了我十二分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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