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青
《駕駛我的車》劇照
在電影愛好者間,近來最熱的話題莫過于《駕駛我的車》。在剛落幕的第74屆戛納電影節上,它拿下場刊最高分,并斬獲最佳編劇獎。
這部電影改編自村上春樹短篇小說集,講述舞臺劇演員兼導演家福悠介在妻子去世后,內心的孤獨和失落。
近年來,以日韓電影為代表的亞洲電影,正在歐洲電影節上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70年前,當歐洲影壇因為黑澤明等不世出的天才電影人,而向東看去時,日本民眾最鐘愛、日本導演最擅長拍攝的,仍是最具民族特色,宣揚忠義、勇敢、隱忍精神的武士電影。
韓國電影在歐洲的“發跡”也有些相似。最早在歐洲頂級電影節上捧回獎杯的韓國電影,其故事背景也是遙遠的朝鮮李朝。
但隨著日韓電影工業發展日趨成熟,其每年都能穩定出產一定數量和質量的類型片,無論在制作還是宣發上都有了長足發展,在世界范圍內的聲量也愈加壯大。西方影評人也不再將日韓電影單純視為獨特的東方符號,轉而欣賞其帶有國情特色的獨特敘事。
《駕駛我的車》在第74屆戛納電影節獲最佳編劇獎。圖為導演濱口龍介高舉獎杯
日韓兩國中,最先受到歐洲關注的是日本。1951年,黑澤明帶著《羅生門》在威尼斯斬獲了一尊金獅。以挑剔著稱的歐洲影評人,自此將目光投向遙遠的東方。此后一段時間里,日本電影在歐洲各大電影節上大放異彩,每年都會給歐洲帶去驚喜。
考察這一時期日本電影在歐洲的表現,大部分作品都充滿濃郁的東方色彩。如《地獄門》,故事以日本源平合戰(1180—1185年)為背景,講述了出身低微的武士盛遠覬覦重臣的妻子引發的愛恨糾葛。
值得一提的是,《地獄門》是日本影史上,首部運用日本國產的伊斯曼彩色膠片攝制的作品。影片工整細膩,堪稱教科書式的構圖,與當時相對罕見的彩色交相輝映:雍容雅致的服裝造型、空靈的自然風光、殺伐決絕的武士、纏綿婉轉的東方樂器……很好地在大銀幕上,為觀眾展現了如浮世繪般華美的畫面,讓觀眾感受到最純粹的東方韻味。
當然,日本電影在50年代的爆發并非偶然,除了在二戰前就已與歐洲電影有廣泛的交流外,也與當時寬松的電影管制有關。1945年8月,日本無條件投降,盟軍司令部下屬的民間情報教育局負責監管日本電影。
該機構認為,彼時的日本電影過度鼓吹軍國主義思想,遂以法令的形式,限定日本電影拍攝題材,而被認為宣揚暴力和愚忠的武士題材電影出路變窄,一些帶有民主啟蒙色彩、重視個體情感的電影隨之涌現,這也為解禁后日本電影的快速發展積累著養分。
這樣的限制并未持續太久。1951年,隨著《舊金山和約》的簽訂,日本正式恢復國家主權,盟軍對日本電影的監管就此終結,被壓抑6年的武士電影如雨后春筍般涌現。
除了畫面的東方韻味外,日式的故事審美同樣給予西方影評人極大的新鮮感和震撼。美國文化人類學家魯思·本尼迪克特認為,日本人有著獨特的道德規范,集中體現在“忠”“孝”“情義”上,這也導致了日本故事中很少見到大團圓結局。
這樣的情節設計,對看慣了善惡有報模式的歐美觀眾而言,無疑是新鮮和極富思辨的。這也成為了日本電影在當時受到歐美評論家青睞的另一重要理由。
1953年,日本放送協會(NHK)播放第一批電視節目。自此,電視在日本娛樂行業的占比逐漸上升,這對日本電影也產生了不小的沖擊。電影觀眾逐漸減少,制片廠輝煌不再,場面宏大、制作精良的大制作變得十分稀缺,日本電影不得不從重畫面轉向重表達。
在這個過程中,黑澤明無疑是最為重要的人物。日本媒體稱贊道:“在黑澤明之前,世界想到日本的時候是富士山、藝伎和櫻花,從他開始,才是黑澤明、索尼和本田。”
日本故事中很少見到大團圓結局。
武士是黑澤明一生中最熱愛的題材。依托武士影片這把“刀”,他將日本武士傳統劈開揉碎;他對武士的解構,也影響了后世無數的年輕導演。
劇照:上排《羅生門》《地獄門》,下排《影武者》《楢山節考》
早在1950年,黑澤明執導《羅生門》時,他便開始了對傳統武士形象的顛覆。在他的鏡頭下,武士不再是代表秩序和正義的高大全形象,反而更像是空有武士名銜的普通男子。
在1954年的《七武士》中,黑澤明更是延續了此前思路,塑造了7位性格和遭遇各異的武士。在黑澤明的故事里,武士卸去了武士道賦予其的自尊與自傲,變成了鮮活的個人,人物形象入木三分。
自此之后,優秀的武士電影不再是東方亂世中各種傳奇經歷的描述,而開始關注紛繁復雜社會中的個體命運。這與西方推崇的價值觀無疑高度一致。
這種思考在《影武者》中達到了頂峰。耄耋之年的黑澤明,套用戰國時代大名武田信玄死后三年秘不發喪的傳說,講述了身份低賤的竊賊只因容貌與信玄相似,便被當成信玄替身的故事。
作為小人物的影武者,并不甘心只是扮演他人,但傳統道德中的報恩與忠誠,很快將其裹挾。他身上背負的武田家歷史使命,也最終將自己吞噬,以至于在身份被揭穿后,原本有逃命機會的他,卻因為無法適應原有身份,只能選擇戰死。這樣一部個體悲劇與家族悲劇相互映襯的電影,幫助黑澤明拿下了戛納電影節的最高獎。
具備同樣特質的還有今村昌平。他的《楢山節考》講述了百年前日本的殘酷習俗,因為貧困,老人到了70歲后,就得由孩子背到楢山上,獨自待死。其內核依然反傳統。
在《楢山節考》里,今村昌平用極盡平實的鏡頭語言,殘酷而悲憫地展現了人性在生存面前的不堪一擊,展現了獨特的東方生死觀。這部電影因此獲得了1983年第36屆戛納電影節的“金棕櫚獎”。
如日本電影般,從展示民族性到追求普世性的還有韓國電影。韓國電影工業起步較晚,直到上世紀80年代,資本才大規模進入電影市場。
《綠洲》《老男孩》劇照
1987年,以朝鮮李朝為背景的電影《借種》,讓韓國電影在歐洲頂級電影節上嶄露頭角。2000年和2002年,韓國電影教父林澤權憑借《春香傳》和《醉畫仙》,兩度入圍戛納金棕櫚獎評選—光聽名字便能感受其濃濃的古典韻味。
然而,這兩部電影更像是韓國影人在歐洲留下的驚鴻一瞥。從2004年起,韓國電影在戛納電影節上展現出極致和凌厲的一面。
極端環境下的極端情感,成為了韓國電影的新標簽。
樸贊郁2004年獲得金棕櫚獎的《老男孩》,展現的是韓國人最為鐘情的暴力復仇美學;李滄東的《綠洲》講述的是頂罪者和重度腦麻痹患者間的愛情;金基德《空房間》和《撒瑪利亞女孩》的主角都是社會邊緣人士,其內核滿是噴薄而出的欲望。極端環境下的極端情感,成為了韓國電影的新標簽。
極致的設定,讓韓國電影滿足觀眾“獵奇”心理,刺激票房,最終反哺電影行業。而韓國電影工業的成熟,則讓導演可以在各種類型片中游走,嘗試更多不同的可能。
以2019年拿下第72屆戛納金棕櫚獎的奉俊昊為例。他在發表獲獎感言時說:“《寄生蟲》是我之前電影的延續,都是類型電影,我一直是個拍類型片的導演。”
從影21年,奉俊昊拍攝的電影類型跨度很大,怪獸片《漢江怪物》,科幻片《雪國列車》,懸疑片《殺人回憶》。充足的人才儲備,讓導演切換各類型游刃有余,從而能在類型片中,表達自己的思考。
如在《漢江怪物》中,奉俊昊一反怪物電影套路,讓怪物早早就露出了真身。最后擊敗怪物的,也不是傳統套路中的大英雄,而是不起眼的小人物。
這樣的“反類型”與隱喻,貫穿了奉俊昊全部作品,這也讓他最終獲得了歐洲頂級電影節的垂青。
在《寄生蟲》中,奉俊昊樹立了夸張的人物對立關系,展現的是其對如今韓國嚴重貧富分化的深刻社會關懷。將社會議題融入本土類型片中,這成為了韓國電影在歐洲頂級電影節上的最新標簽。
從初登歐陸時的古典與青澀,到如今成為歐洲頂級電影節的常客,日韓電影的成功是其孜孜不倦探索的成果,也是其電影工業體系化的勝利。正如一位影評人所言,對工業生態本身的重視,對于電影技藝的尊重和體悟,以及對市場并非一味迎合,是日韓電影蓬勃發展的關鍵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