罾網(wǎng)扳過

虞燕

他一推開小屋的門，夕暈輕手輕腳跟了進去，晃了兩下后，停留在那個扳罾上，掛于墻上的扳罾。確切地說，只能算是扳罾的網(wǎng)片，閑置多年，綁在漁網(wǎng)上的竹棍早就脆裂，不知被兒子丟哪了，只剩下灰撲撲的網(wǎng)片，稀軟，消頹，像一個被打斷筋骨的人癱在那里。

他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樣，上前，用拇指和食指拈起網(wǎng)片，那縷陽光隨之顫了顫，恍若漁網(wǎng)里不甘心跳躍的魚，亮得耀眼。這個曾無數(shù)次浸沒于海水的扳罾，無數(shù)次載滿魚獲的扳罾，無數(shù)次被他下壓又上提的扳罾，不，應該說扳罾的一部分，早已失去了屬于它的味道——那腥咸的，鮮腴的，幽昧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窒悶的霉味。他想，應該拿出去晾曬了，得選個陽光溫和的日子，漁網(wǎng)忌暴曬，否則老化得快。

老化就老化了，留著也沒用啊。這是兒子的原話。

是啊，留著有什么用呢？他想了想，確實找不到非得留著的理由。

他的目光落在網(wǎng)片邊沿，有明顯的磨損痕跡，那里綁過竹棍子。完整的扳罾由網(wǎng)衣和竹棍（或木棍）兩部分組成，曾是海洋捕撈的主力軍，叱咤海上，屢獲海味，他見證了它們的輝煌。扳罾有大有小，可根據(jù)需要靈活選擇，小的一人即可操作，大的則要用杠桿、轆轤等簡單機械來起罾。扳罾網(wǎng)一般呈正方形，網(wǎng)目越接近中央就越小，操作起來不復雜，只要在網(wǎng)中央墜上重物敷設水中，待魚類游至網(wǎng)的上方，及時提升網(wǎng)具即可。魚哪能想到，好好地游著游著，便整個兒騰空而起，無處可逃了呢。

相對于其他的海上捕撈工具而言，拉罾網(wǎng)捕魚古老且算不得體面，但他覺得好，用得稱心又稱手。扳罾是不露聲色的陷阱，靜臥水底，恭候獵物。而他呢，是獵人，靜候于船上或岸上，睥睨而向。他簡直對這種守株待兔式的作業(yè)方式著迷，白天，水面的蛛絲馬跡，黑夜，鉆進耳朵的異樣聲響，全都瞞不過他，在魚們完全未意識到危機時，將它們一鍋端。利落，霸氣，決絕，跟釣魚那種黏糊勁比起來，實在暢快太多了。

海上捕撈的日常生活截面，成為他記憶里永恒的星辰，閃亮卻遙遠。從前，每年四月初到五月初，附近洋面盛行東南風，烏賊產(chǎn)卵期也恰在那時，低緯度的偏南氣流將游動能力極差的烏賊，一股腦兒全帶到了山邊。于是，民間有了此諺：立夏連日東南風，烏賊匆匆入山中。乃是捕撈烏賊的最佳時機，稱為烏賊汛。對漁民來說，烏賊汛是豐收季，當然也最忙、最苦。

早早吃過立夏蛋，一艘艘漁船都鉚足了勁，大船小船，網(wǎng)船偎船，紛紛出洋，對網(wǎng)，拖網(wǎng)，流網(wǎng)，扳罾，各顯神通。而一到夜里，清水灘橫頭，一大群一大群的烏賊簇擁在礁石邊，隨著海浪起起伏伏，燈光一照，嘩啦啦圍過來一大片，入了魔似的，趕都趕不走。烏賊這生性喜光的特性，啟發(fā)漁民創(chuàng)造了“燈誘扳罾”，就是在扳罾網(wǎng)上吊一只“美孚燈”，引誘烏賊從附近從深淵從四面八方，聚集到燈光之下，卻一下子被埋伏好的罾網(wǎng)兜住，想掙脫難如登天。這種扳罾干脆就叫“烏賊扳罾”了。

其時，海面上燈火點點，映紅了清凌凌的海水，壯觀如斯，后來卻不得見了。

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輕喝一聲，一個猛力下壓竹棍，隨著竹梢上提，拉起罾網(wǎng)，十足的大網(wǎng)頭。網(wǎng)罾內，清一色雪白的烏賊，滿滿當當互相疊壓，簡直要把網(wǎng)給墜破了。夜色里，那種積雪般的白，閃得他眼睛生疼。這個畫面像植入了他的腦子里，這么多年來，反反復復地出現(xiàn)，仿佛是誰在散發(fā)暗號，召喚潛伏于他體內的某種東西，并伺機會和。

用扳罾捕烏賊，產(chǎn)量高用力小，烏賊到處堆得跟小山似的，曬成鲞是首選。島上的水產(chǎn)公司也到了最繁忙的時節(jié)，工人們握著磨得雪亮的鲞刀，沒日沒夜地剖烏賊。剖工多為漁婦，她們都是熟練工，把“三刀頭”劈鲞法運用得爐火純青，夜間憑手感就能剖得快而好。他的妻子也是其中一員，為了節(jié)省時間多剖鲞，將一雙兒女托付給婆婆，自己帶了飯盒，每天一做就是十五個小時以上，甚至還幾天幾夜連軸轉，常常累得腰酸背痛直不起身。剖工工錢實行多勞多得，工錢低微，妻子那會把“積少成多”四個字掛在了嘴上。

曬烏賊鲞堪稱島上最盛大的場景，從水產(chǎn)公司一路曬到灘涂，目光所及之處，皆為烏賊鲞，這海洋里少有的具有驚人空中飛行能力的生物，就這樣在陽光下，以軀體被徹底展開的形式靜止在了曬場上。

他清楚地記得，就是從那時起，一向清苦的日子有了起色，漁船豐收，工分掙得多，分得的魚貨自然也多。一有閑，他還背著扳罾去海邊，屢有收獲。妻子擅長剖鲞，曬制，而后賣給來島上收購魚鲞的人。那幾年，他家翻修了房子，添置了自行車和縫紉機。

但光誘法對烏賊資源造成了巨大破壞，以致烏賊在那一帶海域幾乎絕跡。烏賊們奮力奔向光亮時，不會想到它們奔向的是滅頂之災，漁民們放燈誘扳罾時，也沒有想到，因為他們的聰明，親手打翻了自己的飯碗。烏賊扳罾就此退場。

他莫名想起一只死里逃生的烏賊。那一次，正當他為魚獲滿載而欣喜時，突然，一只烏賊如彈簧般竄起，同時噴出一大團黑墨，從他身旁疾速飛過，消失在海面。眾人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他的手臂和臉都濺上了黑墨，旁邊的漁民兄弟打趣，這只烏賊有情義，臨走還要寫幾個字給你。

那只逃生的烏賊若再次看到燈火，會作何想？還會蒙蒙地游進烏賊扳罾里嗎？他無從知曉。

梅雨季一過，日頭重出江湖，跟往年一樣，妻子忙著晾曬被褥衣物，去潮氣，防發(fā)霉。他也將久藏于小屋的扳罾網(wǎng)片拎了出來，傾斜著身體，一步步挪到院子，攤曬于石板，順勢一屁股坐在了邊上，喘了幾口氣。妻說，哎喲，你小心點，又把家產(chǎn)亮出來啦？陽光下，網(wǎng)片被鍍上了一層淡淡的暖色，像一個久病的人臉上有了一點神采。好幾年前，網(wǎng)片是裝進編織袋擱在小屋一角的，后發(fā)現(xiàn)，編織袋被老鼠啃出了一個洞，他便決定在墻上釘釘子，讓網(wǎng)片遠離老鼠的侵害。妻子那會子嗔笑道，不如做了保險柜鎖起來，家產(chǎn)要保護好。

他知道，妻子并非真的取笑，當年，他用這個扳罾在海邊扳魚，漁網(wǎng)被礁石的尖銳處勾破，還是妻子補好的。夏季漲潮時，漁港中央和碼頭邊海水清透，如覆蓋了巨大的玻璃。其下，各色小魚一群群一隊隊，自得其樂，哪會想到自己已被盯上，海邊人家正指望它們打牙祭改善伙食呢。他手握麻繩，動作盡量放輕放慢，將扳網(wǎng)沒入水中。這時候，網(wǎng)內是否有魚根本看不到，但對魚的活動時間、可能活動的路徑等，他都有個大致的掌握，就是說，什么時間起網(wǎng)全憑經(jīng)驗。起網(wǎng)需平穩(wěn)輕緩，泰然自若，不能讓魚察覺到一點不對勁，待網(wǎng)出水面的一瞬間，突然發(fā)力，令網(wǎng)口迅速遠離水面，殺魚兒們一個措手不及，那時再想逃出生天，基本不可能了。

他是天生的扳網(wǎng)手，去扳魚從不空手而歸。往往一網(wǎng)拔上來，罾中之物鱗光閃閃，活蹦亂跳，身后的一雙兒女開始尖叫，兒子興奮地蹦起，抄網(wǎng)被他舞成了金箍棒，撈取魚獲物時還不忘逗弄幾下。女兒抱著竹簍子，急得吼破了嗓，快裝進來啊，快啊。海鯰魚、鯔魚、鰻魚、青蟹做著無謂的掙扎，嗖一下填飽了竹簍肚子。女兒抱不動竹簍了，擱在地上，過一會兒，覺得簍內過于安靜，遂搖晃下竹簍，里面的“俘虜們”發(fā)出一陣窸窸窣窣聲。

落潮了，姐弟倆暫時冷落“俘虜們”，光著腳丫子在泥涂上追招潮蟹。潮水退去，對招潮蟹來說可能就是天亮了，它們約好了似的溜出洞口，散步 、串門、撒歡，卻讓姐弟倆抓個正著，順便給竹簍子添了“新俘虜”。

當最后幾縷夕陽隱沒于海面，他準備收工。他扛扳罾網(wǎng)，兒子背竹簍，女兒持抄網(wǎng)，回家途中，三個人同時走出了雄赳赳氣昂昂的步伐。

一到家，將竹簍里的魚獲往大木桶一倒，都生龍活虎著呢。妻子忙開了，目別匯分，宰殺剖洗，紅燒、清蒸、腌制、曬鲞，家養(yǎng)的鴨子也有口福了，特別小的魚蝦就賞給它們吃。家里的土灶成了人間天堂，妻子裹在白色霧氣里，像電視里的田螺姑娘，鮮香味彌散得無法無天，兒子和女兒仰著脖子猛吞口水。

開燈，海味一一上桌。正是長身體時期，姐弟倆胃口特別好，三下五除二便吃個精光。昏黃白熾燈下的溫馨與富足，宛如一本書里最珍貴美好的一頁，值得被頻頻翻出來，看了又看。

他一直認為，兒女身體棒腦子聰明跟那幾年常吃活海鮮有關，還有每天早上的白煮鴨蛋或糖水鴨蛋，以活的小魚蝦為飼料，鴨子下的蛋基本都紅心蛋、雙黃蛋，營養(yǎng)價值可高了。島上有句話，大意是：關鍵時期進補得好，受益一輩子。他多么中意兒子的身高，比他高出一個頭哩。

三十年的光陰就是一支離弦之箭，倏忽間便消失不見，且永不回頭。他突然發(fā)現(xiàn)，眼前這網(wǎng)片與自己有相似相通之處，都陳舊殘破，都已經(jīng)與大海徹底斷聯(lián)，并被遺忘。他遺憾當年沒有相機拍下他奮力拉罾的身影，那個年富力強的他，站立如松，臂力超群，即便拍不清面目，那也會是一幀很好的照片啊。

他嘀咕，還是得把網(wǎng)片好好收起來，掛著。他又想起了那個問題，留著干嘛呢？他還是說不上來，他就想留著，就像留個信物一樣。

責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