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道揚鑣

呂斌

一

王局長胳膊交叉著半伏在桌子上，親切地看著郭小剛，問：“你上大學前家在農村？”郭小剛坐在王局長桌子對面的椅子上，雙手扶膝，謹小慎微地答：“是?！蓖蹙珠L說：“你先去辦公室吧，干什么工作陳浩會告訴你?！?/p>

郭小剛走進局辦公室，正伏在辦公桌上寫材料的辦公室副主任陳浩抬起頭，讓郭小剛坐在沙發上。陳浩比郭小剛大兩三歲，都是年輕人，郭小剛不像見王局長那么緊張了。陳浩靠著椅背問：“王局長咋和你說的？”郭小剛說：“王局長說先讓我來辦公室。”

陳浩像早就預料到這樣似的點點頭，說：“新人都是先在辦公室，熟悉局里情況后再往其它科室分。王局長告訴你做什么了嗎？”郭小剛小心謹慎地說：“他說讓你跟我說?！标惡聘觳步徊嬖谧雷由?，說：“咱們局有個扶貧點，是南沼鄉東甸子村，上級要求村子里要常年有人負責。之前我負責，今年你負責那個扶貧點?！?/p>

郭小剛生長在農村，對農民有著特殊的感情，問：“我做哪些工作？”陳浩說：“現在要種地了，那個村兒有五戶貧困戶，你去給他們一戶送一袋大米，有兩戶還沒有種子種地，我已經和種子公司聯系好了，你到種子公司取上種子給這兩戶送去?！?/p>

第二天，機關司機馬友在大門口等郭小剛。郭小剛坐在副駕駛員位置上，馬友扶著方向盤，問：“直接去嗎？”郭小剛說：“先到糧油公司拉上大米，再到種子公司！”

兩個人拉上東西，朝南沼鄉駛去。南沼鄉在東南方向，相距五十多公里，不到一個小時，車就到了南沼鄉政府。

走進鄉長張喜文辦公室時，張鄉長好像剛忙完工作，正在整理桌子。郭小剛隨著馬友坐在靠墻的長條沙發上。張鄉長坐在椅子上，問：“你們去東甸子村？”郭小剛說：“是，給貧困戶送大米和種子?！?/p>

張鄉長走了出去。一會兒領著一個二十七八歲的鄉干部走了進來，鄉干部笑著和馬友握手，看看郭小剛，問馬友：“這位是……”馬友說：“這是局里新來的郭秘書，叫郭小剛，負責東甸子村的扶貧?！编l干部握住郭小剛的手緊搖，十分熱情地說：“歡迎歡迎！”馬友向郭小剛介紹：“這是鄉政府秘書王玉國。”張鄉長說：“讓王秘書帶你們去吧，我有事不陪你們了?！?/p>

三個人乘車直奔東甸子村。東甸子村離鄉政府三十多公里，土路七拐八繞，很不好走。郭小剛望著外面，土地很平，是黑土，很肥沃，雜草雖然衰敗著，但可以看出夏天會有沒膝深。在這山區，這么好的土地咋還有貧困戶呢？看不見村莊，偶爾在遠處立著一幢房子，房子是紅磚瓦頂，圍著鐵絲網?！耙巴膺@種孤獨的房子是什么人建的？干什么用的？”他問道。

王玉國看看遠處的房子，說：“是城里人來這兒包地種蓋的房子。”馬友說：“收完秋他們就回去了，春天再來?！惫倖枺骸八麄兌挤N什么？”王玉國說：“大豆、油葵?！瘪R友忽然說：“到了！”

郭小剛朝前望去，平展展的地平線上，出現了幾間房子的屋頂和幾棵樹，更多的屋頂漸漸從地平線上升起來，頃刻就一片，七零八落的。車快走進村子時，在寂靜的村街上出現一個人，他朝村頭這邊走來，走得晃晃蕩蕩，腿下有點拌蒜。王玉國說：“這個人就是五個貧困戶中的一個，家就在村子這頭，他的大米給他就行。”郭小剛看著那個人，問：“他走路怎么來回晃蕩？”王玉國有點不大自然，猶豫一下說：“他有病?！惫倖枺骸八惺裁床?？”王玉國好像很生氣，所問非所答地說：“他沒病能貧困嗎？”郭小剛一想，是這么回事，但他還是不明白，問：“他不能勞動，他們家別的人呢？”馬友說：“他是光桿子一個人?！惫偛蛔髀暳?，心里不是滋味，一個病人單獨過日子多么艱難呀！

車進了村口，駛到那人面前停下，那個人站在旁邊看著車。馬友說：“看，他知道給他送東西來了，他到家門口不進家，專等咱們呢?！蓖跤駠鴵屜忍萝?，大聲對那個人說：“給你送一袋大米，自己扛回去吧！”

郭小剛下車，走到那個人面前，想跟那個人講一下國家的扶貧政策、上級對貧困戶的關懷，讓他感到政府沒有拋下他不管，鼓勵他下力氣勞動致富。

這個四十多歲的漢子臉有點紅，兩眼迷離，站立不穩，身子來回晃悠。郭小剛驚訝，這人病得不輕，得拉到醫院看看。剛想上前扶他，猛然聞到這個人呼出來的酒氣，他喝酒了？一大早他喝什么酒？

王玉國和馬友抬著一袋大米扔到這個人面前，王玉國說：“自己搬回去吧！”拉著郭小剛說：“上車吧。”車朝村子駛去，王玉國說馬友：“馬師傅，開到村主任家去吧，這些讓他給送到戶得了?！?/p>

馬友用眼角余光瞄一眼郭小剛。郭小剛腦子很亂，一時不知怎么著好，他猜王玉國準是發現他知道這個人喝酒了，怕再遇到這種尷尬事，就不讓他和貧困戶接觸了。

二

村主任家房子紅磚墻，青瓦頂，一溜五間。院子里有一臺大拖拉機，一臺小拖拉機，地是大理石鋪面，白灰刷墻。村主任近四十歲，穿西服扎領帶，戴個鴨舌帽，三角眼滴溜溜轉，很精明的樣子。他把三個人讓進西屋，雖然干凈，但很冷，是沒人住的閑屋子，炕上落滿了灰塵，三個人只好站著說話。王玉國介紹了郭小剛，說明了來意。村主任爽快地說：“行，把大米、種子放到我這兒，我給他們送去。”

郭小剛想到了自己的責任，哪能把東西扔到這兒就走，那不是走形式嘛！扶貧是國家行為，不但幫助貧困戶解決生活問題，還要幫助他們解決生產問題，更主要的是讓他們知道國家關心他們，讓他們感到溫暖，增強戰勝困難的決心，盡早發家致富奔小康。就說：“一起去，和他們見見面。”村主任看看王玉國，王玉國看看村主任。村主任為難地說：“那破家你都沒法看?！?/p>

郭小剛說：“越破我們越應該關心。”他見村主任和王玉國都不高興，就說：“我們不單是送東西，更主要的是讓他們感到政府關心，讓他們對生活充滿信心。”王玉國轉身說村主任：“郭秘書要去看看，就去吧，郭秘書剛大學畢業參加工作……”村主任撓撓頭皮，無可奈何地說：“去看看就看看吧?！?/p>

看的第一家大門是用向日葵桿綁成的，快散架了，朝一邊咧歪著，園子墻像鋸牙齒樣豁口相連，孤獨的三間房土皮都脫落了。四個人往院子里走，村主任介紹說：“因為窮，他媳婦抱著孩子回娘家了。他叫任有富。”

有富，郭小剛心里嘀咕，他的父母對他的希望落空了。村主任推開門。外屋除了一口鍋和一個水缸，沒有別的東西，東屋炕上躺著一個人，呼呼正睡得香，村主任推著他喊：“有富！”

郭小剛看著臟炕、北墻下的兩節破木柜，還有門口旁立著的一把鎬頭和一把鐵锨，皺起了眉頭。他聞到了酒味。

任有富坐起來，揉著惺忪的睡眼，看看來人，打個長長的哈欠，表情麻木。郭小剛奇怪，進村后見到兩個貧困戶都喝了酒，是不是和這山區寒冷有關？村主任對男人說：“給你送東西了，郭干部來看看你?！蹦腥顺蛑傂α?，看見司機搬著一袋大米放到地上，說：“謝謝政府的幫助?！比斡懈幌碌卣局е蚩粗?，說：“郭干部炕上坐，炕上坐！”

郭小剛看一眼炕，很臟，問：“你家幾口人？”男人瞅著地皮說：“三口，媳婦抱著孩子回娘家了?！惫倖枺骸澳愣旄墒裁?？”男人望望窗戶外，思量似地說：“沒啥事，打打撲克，喝點小酒。”

郭小剛把關懷、要勤勞致富的話咽了回去。他對馬友說：“馬師傅，你把大豆種子也搬進來！”馬友出去把大豆種子搬了進來。郭小剛解開袋子，抓起一把大豆種子向任有富講解種子怎么種植，注意事項等。任有富盯著大豆種子，閃著驚喜的眼光，贊嘆道：“這粒兒真大！”郭小剛愉快地說：“這是新品種，你種下就會高產！”

郭小剛往外走時，任有富蹲在地上看大豆種子，沒有送他們。郭小剛想，一個農民，因為有了春播的種子而高興，不能跟他計較禮節。

第二家貧困戶是兩間土房，屋子里一個婦女抱著一個孩子，炕上還有兩個孩子。炕上鋪著塑料布，孩子在上面玩兒。村主任問婦女：“叢三呢？”婦女答：“出去打撲克了。”村主任說：“上邊給你們送來大米和大豆種子。”馬友把種子放到地上。郭小剛把準備的上級關懷之類的話全省掉了，直接向婦女介紹這黃豆咋種。剛說幾句，女人問：“這黃豆還得種上？”

郭小剛一愣，說：“對呀，送給你們就是當種子的?！彼幻靼讒D女為什么這么問他。婦女立起眉毛，說：“你們送給我就是我的了，我吃它還是種它我說了算?！惫偮牭竭@話十分詫異。村主任說女人：“人家送給你東西，你不倒杯水不請吃飯，還牛上了！”女人不服氣地說：“我這屋沒熱水我咋給你倒水？我請你吃飯你吃嗎？”村主任來氣了，大聲說：“就你這破家，留我吃飯我還真不吃！”女人得理不讓人地說：“這不得了！”郭小剛見吵了起來，只好朝外走。

幾個人上了車，誰也沒說話?；氐骄掷?，郭小剛把去東甸子村的過程跟辦公室副主任陳浩說了，本以為陳浩會贊揚他，但是，陳浩只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過了兩天，陳浩對郭小剛說：“我又聯系了點油葵種子，我們一起去東甸子村給貧困戶送去?！惫偛焕斫獾貑枺骸安皇墙o他們大豆種子了嗎？”陳浩也不作聲，沉著臉，帶著郭小剛到種子公司取了種子，然后坐車去東甸子村。

陳浩不去鄉政府，進村也不找村主任，把油葵種子直接送到任有富家。他把種子放到屋地上，打開袋子對任有富說：“這種子拌了農藥，聽清楚了嗎？”

任有富呆呆地看著種子。陳浩又去叢三家，跟叢三媳婦也是這么說，說完就朝外走。跟在身后的郭小剛說：“應該問問他們黃豆打算怎么種?！?/p>

陳浩說：“你那黃豆早沒了?！?/p>

郭小剛吃驚，又不便問，他知道問陳浩也不會告訴他。上了車，陳浩讓馬友開著車來到村主任家。陳浩進屋坐下，推開村主任送上來的煙，說：“任有富和叢三家我們又送去了油葵種子，你監督著他們種上?！贝逯魅吸c頭說：“好的，我監督著他們種?！?/p>

三

郭小剛接二連三往東甸子村跑，每次都是村主任留他在家吃飯。郭小剛要去貧困戶家看看，村主任領著，不是門上掛著鎖，就是找不到人，村主任把郭小剛領回家，說：“我跟你匯報不一樣嗎，非要見他們干啥?！?/p>

莊稼長起來時，郭小剛又來到東甸子村，他堅持跟村主任說要看看大豆地和油葵地。村主任和郭小剛坐在馬友開的車上，到了村外的田里，先看了油葵地，油葵長得不算太好，也說得過去。然后來到大豆地，車在大豆地邊慢慢前行。大豆地有二三百畝，黑綠的豆苗，桿粗葉厚，長勢特別茂盛。郭小剛驚喜地說：“太好了，你們這兒貧困戶今年可以脫貧了！”

村主任不作聲，馬友開著車，望著路兩邊的大豆地，笑微微地不說話。村主任的沉默和馬友的笑都讓郭小剛狐疑，但沉浸在喜悅中，沒有多想?；氐骄掷?，郭小剛忍不住喜悅的心情，把看到的情景跟陳浩說了：“今年這幾戶脫貧，明年就可以奔小康了，扶貧其實并不難?！标惡破届o地問：“你看到的大豆田有多大一片？”郭小剛說：“有好幾百畝?！标惡茊枺骸皫讘羧思夷芊N那老大一片？”郭小剛愣住了，傻看著陳浩。

陳浩說：“我私下打聽了，你送去的大豆種子，早讓貧困戶炒著吃了或者換酒喝了?！惫偝泽@，問：“他們不懂種上會打更多的大豆嗎？吃種子等于殺雞取卵！”陳浩說：“那是你的思維，有的農民只看眼前。”郭小剛還是不甘心，問：“村主任帶我看的大豆地咋回事？”陳浩說：“十有八九是城里人包種的地?！标惡频脑捲诠偮爜?，像是天書，這些事他想都沒想過。

秋收，郭小剛為東甸子村聯系好了油葵的銷路，連油葵桿的銷路都聯系好了。他興沖沖地坐著馬友的車來到任有富家，一進院他見園子里堆著油葵，油葵頭還在桿上。他進屋把喝了酒躺在炕上的任有富叫起來，問：“油葵籽搓下來了嗎？我給你聯系好銷路了。”

任有富揉搓著眼睛說：“秋天割回來就扔園子里。”郭小剛著急地說：“你趕快搓下來，過幾天我來取，幫你賣了它?！惫傋叩皆鹤?，對任有富說：“油葵桿也別扔，三角錢一根呢，下次一起賣?！?/p>

郭小剛又來到叢三家。園子里亂扔著油葵桿，油葵已經搓下來。郭小剛很高興，這家人還挺勤快。進屋，叢三媳婦抱著孩子站在屋地上，看炕上一群男人圍著炕桌打撲克，郭小剛說明了來意，叢三媳婦說：“搓下來的油葵我們炒著吃了。”

郭小剛怔怔地看著叢三媳婦，問：“那么貴重的東西咋炒著吃了？”叢三媳婦理由充足地說：“孩子老吵吵著要吃，來打撲克的村里人也要吃，留不住呀！”郭小剛長嘆一聲，離開叢三家，這樣過日子怎么不貧窮。

過了幾天，郭小剛又和糧油公司聯系，再和城郊種菜戶聯系，種菜戶說他們已經買了一些明年春天架豆角子用的油葵桿，用不了那么多，再買就只能一角錢一根。沒辦法，市場經濟就這樣，一角就一角吧，比燒火扔了強。

郭小剛找了一輛卡車，來到任有富家，抱怨說：“你不早把油葵搓下來，這一耽誤油葵桿又賤了，一角錢一根了?！比斡懈坏纱罅搜劬?，問郭小剛：“你上次來說三角錢一根，這又說一角錢一根，你這不是騙人嗎？”郭小剛手一攤，說：“價格變了，我也沒辦法?！比斡懈粦嵟卣f：“不行，你得賠償我損失！”郭小剛沒想到會這樣，有村民圍著看，不好和他爭吵，只好開著空車返回局里。

任有富不依不饒，第二天來到局里，找到王局長告郭小剛的狀，在局長屋子里高一聲低一聲地嚷。局里的同事在走廊里打聽發生了什么事？

局長把任有富勸走后，來到郭小剛辦公室，對郭小剛說：“他走了，那油葵桿我幫助他處理。你這一年干的不錯，你寫個扶貧總結吧！主要寫寫明年的扶貧打算?！?/p>

郭小剛坐在屋子里，琢磨總結怎么寫：農民和我是文化、觀念上的差異，給他們吃的用的只能解決他們暫時的生活，若想徹底脫貧，需要在文化、觀念上產生巨變，明年要在這方面下功夫……

（原文選入《陽光下的風景——內蒙古脫貧攻堅主題優秀作品選》遠方出版社 2021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