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丹韻



6月初,一場亞洲年度設計盛會——設計上海在上海舉行,眾多中國原創設計師品牌攜新作亮相,與國際著名的設計師或品牌同臺競技,向全球展示“中國設計”的新興活力和中國設計師的非凡創意。
而在展會現場,一件件驚艷的作品令觀眾眼花繚亂,一張張美圖讓大家不停點贊,讓大家對“中國設計”越來越自信。與此同時,也讓大家對“設計”有了更深入的認識。
對于“設計”,清華大學教授、有“中國工業設計之父”之譽的柳冠中有自己獨到的看法。他強調:“一味追求美的設計是一種‘誤入歧途,設計的根本還是解決實際問題,這是事關國家戰略和發展的‘更大的設計”。
真正的設計,是為了解決實際問題
在清華大學的辦公室見到柳冠中時,完全看不出來他就是“工業設計之父柳冠中”。身著藍格子襯衫、卡其色工裝馬甲,馬甲上到處是口袋,沒有一點“時尚范”。
他說自己20年前就愛穿工裝,喜歡大口袋,因為可以放各種工具。身上這件襯衫20元、馬甲40元、褲子60元,從來不買所謂的“名牌”。
他還批評,一個人如果月收入3 000元,卻非要攢足一年的錢只為買一個LV包,那是“傻瓜才做的事”。
“買名牌恰恰意味著丟失了自己的審美能力。”柳冠中說,真正的設計,不在于外形和人云亦云。
Q:上世紀70年代,毛主席紀念堂的燈具由您擔任主要設計者,這些燈具徹底顛覆傳統,至今都不過時。您當時是怎么想的?
A:那時候,大家覺得燈一定是一個個燈泡,最后吊成一朵花的形狀。
毛主席紀念堂有一組漂亮的葵花燈,許多人都搶著去設計,剩下其他廳里的燈由我負責。當時工期很短,如果一個廳設計一個大燈,需要很多模具,五六十個燈,至少三四十種燈罩,根本來不及生產。
我從小喜歡建筑,學生時代愛去外灘畫上海的老房子,建筑的思維影響了我。設計燈具時,我開始琢磨運用建筑的球形節點網架結構——簡單說,就是設計直徑2cm的六向連接球,每隔10cm連接一根能前后伸縮的桿子,這些球與桿可以上下左右任意組裝,底部再裝上一塊有機玻璃片,組成任意大小、高低的板塊,可以把天花板鋪滿,也可以組成照明光帶。
是不是和現在流行的LED燈板很像?即便到了LED時代,我設計燈具的理念依然適用。
Q:安裝這些燈具,當時有沒有遇到麻煩?
A:有。那時候只有白熾燈,非常熱,傳統玻璃或塑料都不耐熱,我們挑中了一種特殊材料——聚碳酸酯,全透明、耐高溫,200℃也不會軟化。但國內沒有,需要打報告進口。當時用了一架飛機把材料運進來。但是材料到了以后,發現沒有人懂得加工。大家都不敢嘗試,我們就在全國尋找人才,最終,寧波一個鄉鎮企業的年輕技術員只用了不到兩周時間就實驗成功了。
紀念堂的燈具至今也沒出過大問題。任何一個環節壞了,只要換根桿子就行。底下的玻璃片壞了,只要換玻璃片就行,因為它是組合化、標準化的。五六個簡單零件,就把照明和維護的問題解決了。
Q:看到您的設計,那時候大家什么反應?
A:我相當于把光源藏在天花板里不露出來,整個頂棚全是亮的。當時有人震驚了,問:小柳,你設計的還是燈嗎?那時候我忽然意識到,什么才叫設計思維。
設計的對象不是燈,不是水杯,不是任何一個具體的物品,設計是為了解決實際問題。
比如說,當時天花板高度不夠,每個廳都吊下一個大燈,會碰到腦袋,那怎么辦?我要解決的是照明問題,為了不占用高度,我才想到,把燈與天花板融為一體,這樣整個天花板都是亮的。
同理,假如要設計一個水杯,再怎么換造型、換材料,再好看,它還是一個水杯。但真正要解決的其實是解渴問題,那就未必一定要用水杯,吸管、奶瓶照樣可以。你走在馬路上或沙漠中急需的不是用什么杯子,而是喝水解渴。沒有杯子,用手捧一樣能夠喝水解渴。所以,關鍵還是看解決的問題是什么,這才是設計。
大學培養的是思維方式和學習能力
1980年,37歲的柳冠中獲得了公派留學的機會。
當時出國需要考英語,大部分同行讀的是俄語。好在柳冠中中學就讀于歷史悠久的上海五四中學,有良好的英語底子,英語考試順利通過。
然而,去美國的名額已滿,陰差陽錯下,他被分配到德國。德語從零學起,3個月后,日常對話已經不成問題。
他也未曾料到,在以制造業聞名全球的德國留學3年,學到的并不是最新技術,而是一種顛覆性思維。
Q:在德國,您最大的收獲是什么?
A:起初我很驚訝,原來設計不是畫圖。
我一進學校,就開始畫圖,一位德國教授走過來制止我說:“從今天開始,你不許畫,有什么想法就直接做。”我后來才懂,原來只有動手做了,才能發現真問題,畫圖永遠是紙上談兵。
德國的實驗車間條件特別好,不像我們大學里常常只有畫室沒有車間。中國留學生進了車間,一下子手足無措,連選擇什么材料都不知道。這個問題恐怕現在依然存在。
Q:在德國學習時,有什么印象深刻的課題?
A:老師給我們出過一道題,用復印紙搭建一定高度的模型,要求人踩上去不能塌。可以用剪刀,但不允許用黏膠。這就要求學生研究紙的特點。如何解決抗壓問題,需要運用結構、材料力學等知識。每種材料都有優點和缺點,如何揚長避短,這就是設計。設計是解決矛盾,而不僅僅追求美觀。我回國后也給中國學生出這道題,我說,把紙的問題研究透了,那么換成鋼板等其他材料,道理是一樣的。
還有一道題,從5樓扔一個生雞蛋,如何讓它落地不碎。材料越輕、下落速度越快,分數越高。你可以去想,如何改變雞蛋掉下的軌跡,有什么辦法緩沖,控制它的方向,讓它變得有彈性等。
Q:您當時怎么解決雞蛋不碎?
A:我用一個透明塑料的硬殼包裹雞蛋,做成飛船的翼一樣,便于緩沖,還粘了一條紙帶,就像一個控制方向的舵,保證重心穩。其實最后就是學會整合很多原理,活學活用。
據說我們大學的汽車工程系也出過這個題,工程系的學生可以精確計算出雞蛋落地的一剎那受多大力,但我們工業設計系的學生可以保證雞蛋最后不碎。
歸根結底,生活不僅是理論計算,算出來沒用,你得學會解決現實問題。
Q:德國的教學模式和思維訓練,和我們特別不同。
A:確實如此。德國設計專業不是按照一門門課程來上。比如,一年級學生16周時間,就一個課題:設計一個雞蛋盅。我們會想,雞蛋盅多簡單啊,哪需要16周時間?畫個圖,3D打印一下就行。但是這樣的作品是不及格的。
首先學生得去查資料。歐洲、美洲、大洋洲的早餐文化不一樣,雞蛋的做法不一樣,有的雞蛋是整個煮的,有的是扁扁的煎蛋,所以盛放的器皿不一樣。這個過程,可以讓學生了解文化差異,訓練他們理解生活、引導他們了解歷史。
其次,雞蛋盅的材料也不一樣。不同材料,意味著不同的收納、清洗、存放方式。一個產品在日常生活中不光要使用,還要清洗、存放乃至回收,是否可循環利用,這些都需要設計時思考清楚。而我們現在許多設計師只顧外形美觀,不管清洗是否方便、回收是否環保。
想明白了之后,學生才動手制作雞蛋盅。用塑料材料,必須發揮吹塑、注塑的優點,也可以用玻璃,用鋼板,甚至用紙疊……這些都需要動手實踐,自己去車間里嘗試,去社會上找工廠生產,獲得更多知識。
一個雞蛋盅就需要解決這么多問題,所以學生必須有一個工作計劃。老師會在旁邊提醒你,但絕不會直接教你。最后考試時,每個學生都拿出了一排雞蛋盅,材料工藝不同、大小形態各異。
Q:這才是鍛煉設計思維、培養創新思維。
A:設計是一門綜合學科。美術、材料、機械……4年學不完,知識無窮盡。大學真正培養的應該是一種思維方式和自我學習能力,而不是知識點。何況信息社會,現在知識點還需要老師講嗎?說不定一畢業,一些知識點就過時了。
我們一些學校培養設計師的路子還是有問題的。畫一張設計圖,直接3D打印就算完成,學生不用動手,其實什么也沒學到。
輕“制”重“造”與有“牌”無“品”皆不可取
柳冠中一直教導學生,設計的產品,不能只是做給消費者看的外觀模型,而是做給自己看的結構模型、原理模型。更重要的是,歸根結底,設計是通過前期調研、了解需求,最終解決實際問題。
Q:1985年,您首次在全國工業設計教育研討會上提出,工業設計是“創造更合理的生存方式”。什么才是合理的生存方式?
A:近幾年,中國的家庭結構發生變化,人口減少,年輕人下班晚,累得不想再搞復雜的烹飪了,所以我們需要研究“10年后的中國廚房是什么樣的”。
Q:您的答案是什么?
A:調查發現,中國香港地區的廚房面積每年都在縮小,香港地鐵站周圍都是餐廳、小吃,年輕人已經不需要每頓飯都自己做。
又比如,快節奏的生活中,下班后回家的四五個小時是與家人相處的寶貴時光,那么廚房是不是開放好?讓操作間變成家人相處的空間,創造一個讓大家溝通情感,而非簡單干活的廚房臺。
但開放式廚房的問題又來了。設計師需要解決排油煙問題。為什么非要一戶一個排煙機?能不能像中央空調那樣,一棟樓共用一個中央排煙機?
你看,僅中國的未來廚房,就能帶來很多產業發展前景。在比賽中我曾見到一名年輕設計師的方案。他專門為剛畢業的租房者設計了可移動廚房,搬家可以跟著走。
中國的制造業過去沒有“制”,光有“造”,只停留在“造”上玩花樣,比如換造型、換材料、換結構。我們的品牌,過去講的都是“牌”,沒有“品”,注重噱頭,忽視品質。品牌是需要時間檢驗、慢慢沉淀的,而我們指望兩三年就做成一個品牌,這不太可能。
中國的工業發展道路前端基礎不夠好。現在轉型,還必須得解決基礎問題。從這個角度說,如今時髦的外觀設計、審美設計、消費美學等,對整個產業創新而言無關痛癢。設計的根本在于解決實際問題,這是一種更大的設計,事關國家的戰略和發展。
Q:歷經多年的發展,如今工業設計在社會環境、內生驅動力等方面遠比工藝美術發展得更好,您認為這樣的現狀是否是必然趨勢,還是未來現象的反映?
A:工業設計是工業革命的結晶,是人類社會生產關系革命帶來的上層建筑,或曰“意識形態”的一種存在。它與工藝美術都是人類存在的時代產物和智慧體現,但是他們的區別不僅僅是形式、視覺上的差別,而是其“造物”內涵中人類組織——生產關系的差別。工藝美術是小生產方式的體現,講究工匠的經驗積累、技巧的堆砌,最關鍵的是符合當時社會節奏的緩慢,其巧奪天工、奢華絢麗的成果又只能被統治階層霸占,只能服務于少數人,如一架漆屏、一座玉雕、一對景泰藍花瓶等,作為擺設、炫耀的“工藝美術”不可能進入千家萬戶。而工業革命后的造物是被精細分工后的合作——“大生產、大批量、標準化”,成千上萬地被制造出來,冰箱、洗衣機、空調等等的工業文明成果能進入大眾生活中。
工藝美術關注的是意匠、技巧,可能會作為一種藝術形式,陶冶著人類情趣而繼續存在下去;工業設計關注的是“大眾、民生”,當今乃至未來社會必然要在工業文明基礎上進一步發揚工業設計的理念——創造更合理、更健康、更公平的生存方式。
這是我從人類可持續發展和人類社會大同的角度談的一孔之見,請不要誤會我對中華文化的崇敬!“中華文化的精神”是人類社會的寶貴財富,我們關注得太不夠了!“師法造化”“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萬變不離其宗,以不變應萬變”“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 “衣、食、住、交流”是永恒的人類需求!其載體變化發展,需要我們不忘“初心”,不斷地去創造,“推陳出新”。工藝美術本身也是不斷創造的成果,所以工藝美術必須要隨著時代發展而不斷適應“為人民服務”的宗旨,不必僅僅拘泥于在原有的形式上追求技巧的炫耀,而應要不斷創造新的“載體”。“活化”的意思是要發現新“土壤”,扎下能在當代生存的“根”,開出更絢麗的“花”,能為當今的中國社會乃至人類可持續生存的主體需要不斷探索、創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