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源流理論視角下的“雙一流”建設政策議程設置分析

包海芹，方伊凝

（北京理工大學教育研究院，北京100081）

統籌推進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建設（簡稱“雙一流”建設），是新時期我國政府針對高等教育事業發展作出的重要戰略選擇。2015年10月24日，國務院印發《統籌推進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建設總體方案》，要求按照“四個全面”戰略布局和黨中央、國務院決策部署，堅持以中國特色、世界一流為核心，加快建成一批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雙一流”建設是中國高等教育領域繼“211工程”和“985工程”之后的又一重大國家教育發展戰略。根據教育部發布的信息，首批國家“雙一流”大學名單共計137所，其中世界一流大學建設高校42所，世界一流學科建設高校95所。自“雙一流”建設方案發布以來，有關“雙一流”建設的研究逐漸增多，現有研究主要集中在“雙一流”建設的內涵[1-2]、“雙一流”建設面臨的挑戰[3]，以及推進“雙一流”建設的措施[4-5]等方面，而鮮有從政策過程的視角對“雙一流”建設政策議程設置過程進行研究。本文運用多源流理論對“雙一流”建設政策議程展開分析，試圖從問題流、政策流和政治流三個層面深入分析“雙一流”建設政策出臺的原因，揭示該政策制定過程中各種因素的互動及其影響，加深對我國重大教育政策出臺過程的理解。

一、多源流理論及其適切性

（一）多源流理論的分析框架

政策過程涉及一系列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展的復雜互動因素。以拉斯維爾等為代表的理性決策模型理論家認為，公共政策是在對各種備選方案做出比較之后的最優選擇。這一理論取向建立在完全理性的假設之下。但現實中很多組織，例如政府和大學等，都面臨著問題選擇偏好和技術不確定性等特點，因此并不能運用理性決策模型對此類組織的政策過程進行解釋。多源流理論提供了一種模糊性條件下解釋政策過程的重要框架，該理論是由著名政策學者金登在“垃圾箱”模式的基礎上加以修改而提出。該理論彌補了此前一直為人所忽略的政策制定的前階段——議程設置的發展過程對整個政策制定的影響。它解釋了為什么是這個社會問題而不是其他問題得到決策者的關注從而進入政府的議事日程。金登認為這是由緊迫性的危機問題、政治生活中的重要事件、可供選擇的備選方案以及決策者和專家等因素共同決定的。他將上述因素歸納為問題流、政治流、政策流和政策行動者等基本概念。“問題流”是指實際情況“怎么成為一個問題”，為什么有些問題能引起政府的注意而另一些問題不能。“政策流”是在一個共同體中產生的各種備選方案和政策建議，金登稱其為政策原湯。政策共同體主要包括研究人員、行政人員和利益集團等。“政治流”是指行政或立法上的換屆、國民情緒、執政黨意識形態、政治利益團體的博弈等。三大源流平時互相獨立，當三大源流在某一個關鍵點匯合的時候，政策之窗打開，政策被提上議程。政策之窗開啟通常是基于非常緊迫的問題或政治流中的重大事件，政策之窗打開的時機往往“稍縱即逝”，因此，參與者（主要是“政策企業家”）需要抓住這個機會，努力促成三源流的“耦合”，從而將公共問題推上議事日程。多源流理論自提出后就受到學術界的普遍關注。研究者將其運用于不同政策領域，并不斷對理論進行修正和發展。例如，杜蘭特和迪爾基于該理論對美國聯邦政府的外交政策過程進行了考察。他們認為多源流理論除了適用于議程設置階段外，同樣適用于去解釋公共政策制定的全過程[6]。扎哈里爾迪斯將多源流理論框架運用到英國、法國的政策分析中，解釋了政策形成過程中的議程確定和決策過程，他還將政治流中的國民情緒、利益集團、換屆整合為執政黨的意識形態[7]。著名政策學者保羅·薩巴蒂爾認為多源流理論能夠解決不同國家體制下議程確定和政策選擇過程中的問題[8]。

（二）多源流理論在本研究中的適切性

作為一種解釋政策過程的“中層理論”，多源流理論自引入中國后就被廣泛運用于對土地問題、住房問題和城市收容遣送等公共政策過程的研究。近年來我國學者也開始運用該理論分析教育政策議程設置過程。例如，吳會會等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民辦教育促進法》修訂過程的研究發現，民辦教育的發展之困、法案規則含混與法律沖突構成問題流，分類管理的政策分歧與修法建議構成政策流，政府話語和公眾反饋的相互影響構成政治流[9]。張洋磊對創新創業教育政策議程的研究發現，在中國教育政策生產過程中，政策之窗的開啟是三大源流匯合的結果，但其與政治領袖的意志力和執政黨的意識形態具有重要的關聯[10]。作為新時期我國政府的一項重大戰略部署，“雙一流”建設問題是如何被識別的？統籌推進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建設的政策方案是如何形成的？作為重要的政策參與者，高校、教育主管部門、公眾和媒體等政策行動者在推動“雙一流”建設議程設置中各自扮演了什么角色？對這些問題的解答，有助于我們深入了解“雙一流”建設政策產生的內在邏輯，從而進一步完善和推進政策實施進程。多源流理論框架為解答上述問題，提供了一個合適的分析框架。

二、“雙一流”建設政策議程的多源流分析

（一）問題流分析

政策的產生與問題的存在直接相關，問題的識別對于政策議程的建立至關重要。問題流主要討論問題是如何被識別出來的。在多源流理論看來，問題的來源包括指標的變化、焦點事件或突發危機、反饋和預算等，決策部門主要通過以上途徑和手段去察覺和了解實際情況，并據此識別和建構政策問題。

1.指標變化：我國大學與世界一流大學的差距

問題引起政府決策者關注的原因常常在于某些指標顯示問題的存在[11]85。中國自20世紀90年代明確提出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的奮斗目標，經過“211工程”和“985工程”建設，我國高校在硬件建設、人才培養和科研成果等方面均取得了重要進步，但距離世界一流大學的水平仍有較大差距。這種差距可以由各種大學排行榜數據變化直觀地反映出來。例如，在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全球大學排行榜中，2012年中國只有27所大學入圍全球500強，進入全球前100名大學數量更少，與美國、英國等國家的差距非常顯著[12]。在QS世界大學排名中，2013年和2014年連續兩年亞洲前5名的大學都分布在新加坡、中國香港、日本和韓國，中國內地沒有一所大學進入亞洲前5名[13]。根據上海交通大學發布的2010-2015年“世界大學學術排名”顯示，我國大學排名處于前200位的學校數量有所上升，但整體上仍然沒有一所大學進入世界頂尖大學（排名前20名）和世界一流大學（排名21-100名）的行列（如表1）。

表1 2010-2015年我國內地高校在“世界大學學術排名”中的情況

在三大排行榜中我國高校入選數量和名次都在逐步上升，高等教育整體辦學水平有了很大提升，但我國高校與世界一流大學仍然存在較為顯著的差距。這個現象很容易引起公眾、媒體和決策部門的關注，從而推動問題流形成與政策問題的識別。2014年5月，習近平總書記在北京大學師生座談會上發表的講話中提出，“要堅定不移地建設世界一流大學”。其后，有關中國大學排名的話題進一步引起社會熱議，中國大學排名的百度搜索指數在2014年6月達到了高峰，這反映出媒體和公眾對建設世界一流大學這一問題的關注熱度不斷上升。

2.焦點事件：不同類型大學之間辦學經費差距拉大

在議程設置過程中，單純的指標在某些時候并不能引起人們足夠的注意，政策問題的建構還需要其他焦點事件的推動。大學所獲得的經費支持是衡量高等教育資源配置公平性的重要指標。實施“分稅制”改革后，由于中央財政占總財政收入的比重上升而地方財政比重下降，相應的由中央財政負擔的100多所部屬院校分配到的經費明顯高于地方院校。而隨著高等教育重點建設工程的實施，部屬高校又通過“211工程”和“985工程”專項增加了財政資源，導致兩者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據教育部的數據顯示，2009-2013年的五年間，政府撥付的全國高等院校科研經費達到2647.69億元，但其中的72%被112所“211工程”“985工程”大學瓜分，而這部分大學只占中國各類高等院校的5%[14]。

高校辦學經費差距問題作為一個焦點事件很快引起社會各界的高度關注。在2014年6月舉行的中西部高等教育發展論壇上，有學者明確指出：貴州大學在校生人數超過絕大多數“985工程”“211工程”大學，但自1949年至2012年的63年間中央財政對貴州大學的累計投入比不上浙江大學兩個月的投入[15]。同年11月，又有媒體發文列舉清華大學與西南石油大學科研總經費中來自財政撥款的比重差距，指出兩者相差23倍之多[16]。隨后這一報道獲得多家媒體和網絡轉載，進一步將該事件暴露在公眾視野中。高校辦學經費差距拉大作為一個客觀數據指標，為決策部門提供了社會問題的數據反饋與直觀感知，而不同大學之間辦學經費差距問題在公眾輿論中的發酵，很容易使人們意識到一流大學建設可能存在的問題和相關政策調整的必要性。這些均成為建構政策問題的重要原因。

3.項目運行反饋：“985工程”和“211工程”反饋信息

界定某件事成為問題的第三個重要標準是反饋信息。項目運行是否按原定計劃進行，出現哪些意料之外的后果，這些特定反饋信息會引起決策者的注意和對項目的重新審查。“雙一流”建設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視為原來的“985工程”和“211工程”的某種延續，因此原項目反饋問題會成為問題識別的重要依據。根據《統籌推進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建設總體方案》，“985工程”和“211工程”項目運行存在著身份固化、競爭缺失和重復建設等問題。身份固化是指由于缺乏相應的退出機制，大學一旦入選“985工程”或“211工程”，其身份頭銜就被人為“固化”，客觀上造成高等院校被劃分為“三六九等”。身份固化也妨礙了不同大學之間的平等競爭，使一些表現優秀的非“985工程”和“211工程”高校未能獲得重點建設。最后，入選“985工程”和入選“211工程”的大學在名單上存在重復，導致高等教育資源浪費問題。這些問題是決策者在政策制定之初沒有預料到的“非意圖結果”，如果不加以糾正，勢必會影響到我國高等教育強國戰略的實施進程。上述項目運行中存在的問題被迅速反饋至決策部門，加速了“985工程”和“211工程”項目終止的進程和“雙一流”建設政策問題的建構。

（二）政策流分析

針對政策問題，社會中相關主體會形成各種政策建議。政策流主要關注議程設置中各方主體提出政策建議的活動，這些主體包括研究者、學者、利益集團代表和政府官員等，統稱為政策共同體。在整個政策議程設置過程中，政策共同體中各方一般先闡述自己的思想和觀點，然后發起對政策建議的討論，以此“軟化”其他政策倡議者、公眾和決策者，使得自己的政策建議能夠被接受。由此，在政策“原湯”內最終圍繞政策問題會產生一個漸進的政策建議目錄，匯集一些合理的具備可行性的政策方案。這些政策方案雖然不是問題進入政策議程的必要條件，但是加大了問題進入政策議程的可能性。

1.學者和專家的建議

學者和專家因為其知識的專業性對備選方案的形成發揮重要影響。某一特定政策領域專家知識和觀點的積累以及專家提出的政策建議都是促使政府政策備選方案形成的重要因素[11]16。學者和專家一般通過課題、論文、著作、學術會議等多種方式傳達學術主張和政策建議。以課題研究為例，全國教育科學“十五”規劃課題“建設世界一流大學和高水平大學的途徑與模式研究”指出，一些國家為激勵高等學校的發展，在資助“一流大學”建設時均引入了競爭性資助機制[17]。全國教育科學“十一五”規劃課題“中國躋身世界一流大學的建設方略研究”指出，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的戰略是一項嚴密的、系統的計劃，有選擇地重點建設有限學科是一項重要戰略[18]。這些課題研究成果和建議均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學界和政府主管部門的重視。此外，研究者還通過獨立發文等方式提出建設一流大學的建議。例如，陳學飛教授發文指出，“985工程”的政策目標較為模糊且實現目標的代價難以計算，政府能在多長時間內持續支持存在不確定性[19]。邱均平等對中國高校進入ESI排行的學科進行分析后發現，2006-2013年“985工程”高校進入ESI排行的學科數和學校數都在增加，但整體而言我國仍然缺乏世界頂尖大學和學科[20]。學術界關于一流大學建設問題的研究和探討，不僅加深了政策共同體對建設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問題的共識，也為政府提出“雙一流”建設方案提供了重要“思想”源流。

2.利益聯盟的推動

在政策流中，當參與者識別問題或者選定某些政策建議時，他們主要通過說服來達成共識。在我國一流大學建設的歷史變遷過程中，一些重點大學形成了擁護一流大學建設的利益聯盟。它們通過舉辦學術活動表達自己的意見，通過參加會議、開設論壇、開展調查研究等方式對政策制定者和公眾進行說服，為一流大學建設備選方案形成及進入政策議程提供可能性。以由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復旦大學等9所第一批“985工程”大學組成的“C9大學聯盟”為例，自2003年起該聯盟每年召開一次“一流大學建設研討會”，圍繞一流大學建設的財政體制、大學責任、發展戰略、治理機制等問題（見表2）進行探討，并提出我國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的可能方案。例如：第八屆研討會提出“世界一流大學建設的中國模式”概念，認為一流大學的建設要注重中國模式，突出中國特色[21]；第十二屆研討會提出一流大學建設需要促進競爭，提高質量，轉變政府投入模式等[22]。這些政策建議經由研討會的交流和傳播在政策共同體內外取得共識。同時，從2004年開始，研討會每年邀請中央政府相關職能部門領導參加，與高校學者共同探討中國一流大學建設的問題及對策。通過會上和會下交流等途徑，聯盟高校努力使自己的政策建議獲得政府官員的采納，這是使政策議案獲得認可的重要一步。

表2 2003-2014年“一流大學建設系列研討會”的主題

3.國內外高水平大學建設的經驗借鑒

國內外高水平大學建設的經驗也構成了“雙一流”建設的政策源流之一。例如，國際學科排名中通常采用ESI指標分學科對大學學術水平和影響力進行評價。2010年后國內一些重點大學在制定發展規劃時也注重按照ESI指標分析本校共有多少學科排名進入ESI全球前1%，以此來衡量學校的學科實力。在“985工程”二期驗收會上，教育部副部長陳希明確指出，ESI指標是衡量大學的學科是否進入世界前一百名的重要依據，此觀點在與會高校和學者中產生了廣泛共鳴。事實上，ESI指標強調大學學科排名進入世界前列的思路，與我國高等教育重點學科建設的思路具有一定的契合之處。我國《國家重點學科建設與管理暫行辦法》提出的學科建設目標是“一批學科總體水平處于國內同類學科前列，部分學科達到國際同類學科水平”。2011年頒布的《關于實施高等學校創新能力提升計劃的意見》也以學科而非學校為主實施創新能力提升計劃。這些國內外學科評價和建設思路都將學科發展和學科排名納入政策考量，強調應以學科而非整體高校為主，面向各類高校，實施重點建設。這些新做法也為解決原來以學校為主建設的身份固化問題提供了新的思路。

（三）政治流分析

政治流主要涉及社會輿論、利益團體博弈、選舉結果、政黨或意識形態等因素的變化。政治流發展對于議程具有強大的影響，一些新的項目可能因此而變得重要，而一些舊的項目則可能因此被束之高閣[11]137。在“雙一流”建設議程設置中，執政黨的施政理念和高等教育發展規劃、公眾和媒體的推動以及利益團體的博弈等構成了強有力的議程建立推動因素。

1．執政黨理念和教育規劃

在公共教育問題納入議程的過程中，政府只有持積極鼓勵和促使其產生的態度，教育問題才能較為順利地成為教育政策問題[23]。新中國成立后，黨和政府在高等教育領域一直貫徹重點建設的理念，堅持“沒有重點就沒有政策”的方針[19]，積極扶持重點大學建設。1954年，教育部決定將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等6所大學設為全國重點大學；1959年，重點大學數量擴大到16所；1960年，重點大學數量進一步擴大至44所。20世紀90年代后中央政府先后提出了“211工程”和“985工程”，集中有限的教育資源建設若干所具有世界一流水平的大學。從上述歷屆政府實施的高等教育重點建設項目可以看出，黨和政府對一流大學建設問題一直持積極支持的態度，這提高了“雙一流”建設政策方案提上政府議程的可能性。2010年，國務院常務會議審議通過的《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年）》指出，到2020年我國要建成一批國際知名、有特色、高水平的高等學校，若干所大學達到或接近世界一流大學水平。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國經濟發展步入新常態，經濟發展動力從主要依靠資源和低成本勞動力等要素投入轉向創新驅動。中央政府將創新擺在國家發展全局的核心位置，深入推進創新驅動發展戰略。上述新形勢和任務對高等教育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沒有世界頂尖的高等教育，就不可能產生具有世界競爭力的人力資源，也不可能產生奠定國家比較優勢的科技創新成果。可見，建設世界一流大學是新時期政府在教育領域的重點發展規劃，是國家實施創新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

2.國民情緒的變化

在政治流中正沿著某些共同路線思考的國民情緒是一個不可忽視的推動因素。國民情緒是一種存在于大多數民眾之中的思想傾向或輿論導向，其變化對政策議程和政策結果具有重要影響。政策制定者對國民情緒的感知不僅能夠促進一些項目提上政府議事日程，提高其在議程中的地位，而且也可以抑制其他項目上升到議程的重要位置，或將其推向不明顯的位置。[11]138。2014年以來，圍繞如何建設世界一流大學，“985工程”“211工程”存廢等問題的公眾討論逐漸增多且趨向公開化。2014年11月，人民網發文，細數“985工程”和“211工程”建設造成的就業歧視、學校等級劃分、高校經費差異過大等問題[24]。同月，《新京報》的調查顯示，43%的網友認為應該廢除“211工程”和“985工程”，只有18%的網友持繼續支持態度[25]。以此為契機，公眾關于一流大學建設問題展開了新一輪熱烈討論，如關于“一流大學建設”和“一流學科建設”的關系，“一流大學”與“985工程”“211工程”的關系，如何推進中國一流大學建設等問題成為討論焦點。國民情緒總體傾向于廢除“211工程”和“985工程”，公眾輿論借助報紙、網絡、期刊等多種形式的傳播發酵，使一流大學建設問題的受關注度不斷上升。這種公眾氣氛在促使政府反思項目運行的同時，也降低了后續按照原方式建設“985工程”的可能性。面對公眾輿論壓力，2014年年底，教育部主管領導在省部共建地方高校工作會上做出明確回應，“今后國家重大項目將會在支持范圍、遴選條件等方面對地方高校一視同仁，破除‘211’、‘985’等身份壁壘，更加注重績效評價。”[26]

3.轉型期的利益博弈

在政策流中，共識主要是通過說服而達成，而在政治流中，參與者主要是通過討價還價來達成共識。不同利益群體之間力量的平衡可以緩解變革的進程，而當他們之間處于利益不平衡時，就會加速變革的進程，將政策問題擺在更突出的位置。改革開放以來，在高等教育領域，由于各院校原有基礎、教育財政撥款和資源分配等差異的存在，“211工程”“985工程”院校逐漸成為強勢利益團體，而非“211工程”和“985工程”高校則成為弱勢群體。進入21世紀以來，由于資源分配不均及所帶來的附帶效應，高校之間辦學經費差距不斷拉大，強勢群體和弱勢群體開始進行利益博弈，一方想打破現有的制度規則獲得更多利益，另一方則全力維護現有資源。雙方博弈的結果就是，在不危及原有利益分配格局下，給弱勢大學和學科讓渡一定的利益。“雙一流”建設方案通過實施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建設同時推進的思路，兼顧了原來重點建設大學利益，也給弱勢高校發展提供了機會，同時還通過“績效管理、動態支持”等機制，打破了原先高校身份固化的局面，實現了新的利益均衡。從這個角度看，“雙一流”建設是強勢和弱勢高校在教育經費和資源分配上博弈的結果。

（四）三源流的匯聚

問題流、政策流和政治流每一條源流都有各自的作用和功能，任何單一源流都不能對政策過程起決定性作用。三個源流平時相互平行運行，只有三個源流在某個關鍵時間點上匯合，“政策之窗”開啟，議題才能順利進入政策制定程序。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從全局出發，堅持把教育擺在優先發展的戰略地位，多次對教育工作做出重大戰略部署。2014年5月4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北京大學師生座談會上明確提出：“黨中央作出了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的戰略決策，我們要朝著這個目標堅定不移前進。中國的世界一流大學，必須有中國特色。沒有特色，跟在他人后面亦步亦趨，依樣畫葫蘆，是不可能辦成功的。”[27]習近平總書記五四講話表明了中央政府對建設中國特色世界一流大學高度重視，這事實上相當于打開了一扇有利的“政策之窗”。此時是新政策獲得關注和接納的“關鍵”時刻，也是政策方案進入政策制定程序的最佳時機。在此背景下，教育部、財政部、國家發展改革委和相關高校等政策行動者趁勢而上，貫徹落實總書記講話精神，將“雙一流”建設方案順利提上政府的議事日程。首先，由教育部、財政部、發改委等政府部門牽頭研究制定新的世界一流大學建設方案。這些部委前期已進行了充分調研，吸納了各項研究成果和建議，從已有的政策源流中選擇了統籌推進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建設的新方案。其次，緊接著便由國家教育體制改革領導小組正式向中央提交了“雙一流”建設方案。2015年，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15次會議審議通過了該方案。2017年1月，教育部、財政部和國家發展改革委聯合印發《統籌推進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建設實施辦法（暫行）》；9月，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建設高校及建設學科名單正式公布。可見，在“雙一流”建設方案出臺過程中，政策之窗是由政治流中的重大事件開啟。在這一關鍵時刻，由多個政府部門人員所組成的“政策企業家”通力合作，將政策流、問題流和政治流相匯合并推進議題進入政府政策制定程序（如圖1）。

圖1 “雙一流”建設政策議程的多源流模型

三、結論和討論

本文運用多源流理論對我國“雙一流”建設政策議程設置過程進行了分析。研究發現，“雙一流”建設政策的出臺是在我國特定的經濟和社會發展階段，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的問題流、政策流和政治流相互作用，政策參與者積極互動等一系列內外部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

在問題流中，我國經濟社會發展進入新時代，產業結構面臨升級轉型的新形勢，這就對國家創新提出了新需求，創新型國家和世界一流大學建設的重要性再一次凸顯。但是，根據現實指標，我國高校與世界一流大學辦學水平之間還存在較大差距。同時，“211工程”和“985工程”的運行雖然在一定程度上使中國高校整體實力得以提升，但也給整個高等教育生態圈帶來競爭缺失、身份固化和重復建設等問題。這些問題在2010年以后愈加突出，學校辦學經費差距不斷拉大、教育資源配置不公等現象，引發了公眾對“985工程”和“211工程”存廢問題的持續爭論。

針對政策問題，社會各方和政策共同體會形成各種政策建議，從而匯集成政策流。一方面，關于我國一流大學建設的理論和實證研究越來越多，其中一些研究指出原來的重點建設項目實施并沒有像預期中那樣迅速縮小中國高校與世界一流大學的差距，這種結論會喚醒政策制定者修改和完善原有建設方案的意識。另一方面，一些新的思想和主張此起彼伏，相互磨合和碰撞，“有選擇地重點建設有限學科”逐漸獲得了多數認同，為政府實施新的重點建設方案提供了重要思路。這一思路最終演化為“建設一流學科”的政策建議。它突破了之前學校整體建設思路，為那些未能進入“985工程”和“211工程”建設行列，而自身某些學科有望進入世界排名前列的高校提供了機會，從而消解了“985工程”和“211工程”所造成的身份固化問題。在兼顧多方利益的前提下，統籌推進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建設方案逐漸成為有利的備選方案進入決策者的視野。

在政治流中，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自十八大以來，著眼統籌推進“五位一體”總體布局，協調推進“四個全面”戰略布局，開辟了治國理政的新境界。這為新政策的出臺奠定了良好的“政治氛圍”，也為政策共同體提出“雙一流”建設方案提供了重要契機。國民情緒變化和利益團體的博弈等，也都傾向于取消傳統的“985工程”和“211工程”建設思路。在這種情況下，以教育部為首的多部委聯合互動，協力推動“雙一流”建設方案進入政府議事日程。更重要的是，來自各部委的政策行動者抓住了習近平總書記“五四講話”所創造的政策窗口期，及時促成了問題、政策和政治三個源流的融合。

政策制定者通常要面對不斷變化的環境，決策的結果通常不是個人可以控制的。在這種情況下，多源流理論為我們提供了理解和解釋“雙一流”建設政策制定過程的有效框架。它揭示了“雙一流”建設政策出臺過程中國家規劃、執政黨理念、新聞媒體、專家學者以及社會大眾等因素的互動及其影響，揭示了問題為什么能夠以及怎樣被納入政策議程的原因及其發展過程。當然，本文在研究中忽略了地方政府的參與以及作為弱勢群體的地方高校等在決策過程中的參與，這在一定程度上也會影響多源流理論對“雙一流”政策效果的預測作用。同時，從研究方法的角度來看，多源流理論中的一些概念例如國民情緒、執政黨的意識形態等難以被度量，這就決定了使用這一分析框架所做的分析和檢驗大都基于定性的分析，這可能會影響本研究的精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