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潔
語文學科的魅力就在于它無限的想象力,它不同于其他學科,禁錮于某一個所謂的標準答案。不同的讀者面對同一段文字,會生出不同的情感體驗,所謂“一千個讀者就會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便是此意。而作為一名初中語文教師,閱卷標準和學生的個人體悟,我們應該如何引導呢?
本教者是一個古詩文愛好者,對于初中古詩詞的教授,因個人喜好,不拘泥于背誦及框架式的解析。我更愿意讓學生從詩人、時代背景等入手來走進詩文。今日遇一試題,頗讓本人神傷……
問“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該詩句體現了詩人怎樣的感情?答案是:對鄉村淳樸生活的向往。
這是七年級期末試卷上的一道題目,我的學生答:隱含詩人內心的惆悵、矛盾、失落,還有一種自我排遣的無奈……因解讀失誤被判0分。不禁讓我陷入沉思。 《游山西村》,全詩如下:
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
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
詩中描繪了一幕令人神往的淳樸、與世無爭的鄉村風貌,鄉民熱情好客、樸實無華,這樣治愈的畫面怎能不讓人動容呢?自然萌發日后還要到此一游的念頭了,最后一句是詩人對淳樸鄉村生活的向往,倒也合情合理。不過,這向往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程度,亦如“朝思暮想”般純粹?那倒是可以商榷一番的。詩文中“若許”就透露出再次光臨的不確定性。“愛國詩人”的烙印深深地烙在陸游的身上。據歷史記載,當時40歲的陸游被罷免官職,對于一個有才有志,且已于宦海浮沉多年的人來說,這可是毀滅性的打擊,被罷免后,陸游游歷山川,回歸故里,他是否就此斷了入仕的念頭,想“頤養天年”地修養于此呢?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男兒之志,刻在那個時代男人的骨子里,血脈相連的,豈能如此輕易就斬斷“仕緣”呢?本詩寫于陸游賦閑在家的第二年,此詩中“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字面意思是指詩人在村落中迷路,再往前走幾步,卻峰回路轉,一條路赫然于眼前了,這當然不是真正的含義,詩人故里,何以就能迷路呢?一來是詩人內心歡喜,村人家中美酒下肚,村風淳樸,鄉人好客,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妙趣;二來,我猜想是詩人入仕有望,人生之路有了轉機(1169年,朝廷召回了賦閑在家4年的陸游),家鄉生活當然愜意舒適,可一個心懷天下,一個“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的陸游,怎么可能就此沉溺于這“溫柔鄉”,而此時他也才42歲而已,要保住這里的美好,不就要為官者奮不顧身,去造福一方百姓嗎?這一切的一切,他是割舍不掉的。故而,詩人用“若許”,因為對于“閑”這樣的狀態,詩人從內心深處是糾結的,不是全身心享受的,這是一種退而求其次——激流勇進不得,我便徜徉山水;這是一種紓解——乘風破浪不能,我自閑游村落。個人認為,村民的好客、景色的怡人、祭祀活動的熱鬧,可以讓陸游的心靈暫時忘卻那隱隱的痛,卻不會就此改變他人生的追求。最后一句,我甚至還聽出了他絲絲的自我嘲弄,如果我入仕無望,那就在這個小村落了此殘生吧,“拄杖無時夜叩門”這句應該是虛寫,“拄杖”應該是幻想若是復官之路茫茫,心中抱負不能實現,只能在自己老得走不動路,需要拄著拐杖的時候,在村中閑游,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吧!這里明明有著一個仕途失意,慢慢心酸的隱忍。所以,陸游對這里是喜歡的,若是真心向往,那又何必不確定,就此停留不是順心順意了?也就不必在四年后又就任夔州通判。陸游何時會閑呢?
理解他的失落、隱忍、自我排遣有何錯之有呢?對于這句詩文的理解,我覺得孩子們不應該是解讀失誤,只是解讀不完整,或者說是過于追求深入“詩人”,而忽略了“詩”。
而這樣一個可敬可愛的陸游在浩瀚文壇可是比比皆是呢?文人有志,而文人又多次在詩文中流露出“閑”的意味,這是一種怎樣的矛盾的調和呢?且讓我們一路追尋……
還有那個“但少閑人如無兩人者耳”的蘇軾?
那個寂寞的、披著一身月光的“老蘇”啊!何其雅興,夜半,“月色入戶,欣然起行”,“欣然”二字,豈不顯示“老蘇”雀躍的“少男”情懷?“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夢幻而安寧,頗有番“歲月靜好”的靜謐,這一切的一切不正吐露“老蘇”在此景此刻的享受?享受著那份來之不易的閑散、悠然……不,不,不,說出口的往往不是內心真意,你以為他真如此享受此刻?你可曾看到,蘇軾在“念無與樂者”時的愣怔,那股從心底深處泛起的悲涼,想自己宦海浮沉20余年,少年成名,名滿天下,一時風光無限,那時的前擁后簇,如今被貶黃州4年,早已如昨日黃花,偶得之美景,竟也無人共賞?好在,蘇軾是個尚算豁達的漢子;好在,還有一個知己張懷明;好在月色明媚,“我”未錯過……“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頗有點“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的調侃,其實40余歲的蘇軾哪里就能享受這歲月靜好之閑呢?他閑處黃州4年的陰郁,豈是這一輪明月就能照亮的?想他一門三杰,父親、兄弟都才華橫溢、有著那個時代男子都繞不過的枷鎖——治國、輔佐天下方顯男兒本色!而中庭月明是蘇軾的隨緣自適、自我排遣,是他的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調侃自己是閑人,恐怕亦是無奈多過自得,“明月夜,短松岡”,只是“無處話凄涼”!
“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就連傲骨錚錚的謫仙人李白,也在這“閑”中獨自舔舐著“孤”和“獨”的苦澀……碎葉城的那個俠少年,文采斐然,年少時便作《明堂賦》《大獵賦》,輕狂是輕狂,終究還是掙不脫“入仕”的執念。那年李白約24歲,青春正茂,川蜀的隱幽拘不住這個野馬般的男子,他發清溪,下渝州,渡荊門,意欲:“南窮蒼梧,東涉溟海”。意氣風發,一切可期。“千金散盡還復來”“出則以交平候,遁則以俯視巢許”,但他還是做了獻賦謀仕、屈為贅婿的這樣最俗的事,一切只為治世之才能施展,即便被賜金放還,還是不舍初心。他是謫仙人李白,但依舊逃不脫世俗的桎梏,清高過、狂放過、潦倒自棄過……53歲命運的低潮,他作《獨坐敬亭山》,看似情意悠遠,實則五味雜陳,“孤云獨去閑”,就連云都要悠哉離去,萬物都在厭棄,無一為“我”駐足。
陸游的閑中有期待;蘇軾的閑中藏幽嘆;李白的閑中是不甘……心中有大志,胸中有丘壑的男子,在這樣一個“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的社會,何來那純粹的離散、怎會有那灑脫的放手?終是逃不開“治國、平天下”的執念。
那些凝練的詩句是文人們的世間沉浮,是他們給自己人生的致敬。句句泣血、絲絲入心,若我們只循著易解析、好把控這樣的宗旨,那便不讀也罷。
作者單位:江蘇省常州市武進區橫林初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