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翔武
一只紅砂巖石獸
蹲在路邊,外地不曾出現的家伙。
它的尊容,難免讓人想起一個詞:
蠢萌。獅身,扁圓的光頭,
沒有皮毛、耳朵、胡須,
圓鼓鼓的眼珠、豁開空洞的嘴,
像牛蛙蝌蚪可怖而毫無威脅感。
總是有人來過,在它面前地上
放點紅糖、蘋果、橘子,
還有一些紙張燒完的灰燼。
它不為所動,仍然張大嘴巴
要嚇退什么,或者討好誰。
我在水邊看到,它如此神態,
在城中村,它依然故我。
它的踞守顯示某種忠誠,
對腳下的土地及生息于斯的人們。
可惜,我無從打聽那些石雕的作者,
要么老了,要么下落不明。
不然,我想聆聽諸位石匠講述
如何融會人們的祈愿和個人的想象
而脫胎于一塊石頭。
看? ?望
房子空了,很長的日子,
他獨自打開了門。
他們都走了,眼前
只剩一些家具、書籍、舊雜志,
還有父親的一本獲獎證書。
他凝視這些雜物,依稀
找回與之相關的記憶。
別的房間、院子里
沒有往日的腳步聲。
他家的幾塊耕地,面積不多,
已經轉給了附近的親戚。
經過久旱,在太陽的直射下
翻過的紅土硬脆、發灰,
在鞋底頹然成為粉末。
他又轉悠幾個地方,
站在兩座立碑的墳前,
一座緊挨著另一座,
像他們生前并排站在面前,
他端著照相機,要按下快門。
他挺直身板,垂著雙手,
說不出話來。在他腳下
他的影子貼著土地
低低下陷又高高隆起。
講故事的孩子
幾年了,她還不時去看那棟房子,
自從那家戶主病死,那家人搬走,
在兩百六十公里外的城市。
在院子里,她獨自站一會兒,
腦子里漂滿了記憶的碎片。
那只燒穿的鋁鍋
不知被扔在哪個角落,
那個老是蹙著眉頭的少年
以前每年都坐在他爸摩托車后座上
從縣河對岸一個鄉里趕來拜年,
打某年起,他開始永久性缺席。
她把畫面定格在更早的某年
正月一個清早,陽光落進窗戶,
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
坐在床頭,在講故事,
比他小幾歲的三四個孩子
掖緊被子,只露腦袋,
像在地面洞口探頭的幾只鼴鼠。
忙于早飯的女人從廚房
來到臥室,坐在床邊,
把手伸進被窩,加入故事會。
講故事的孩子說話有些磕磕巴巴,
還是盡量捋順他的語句。
在廚房里,煤爐上
鋁鍋里燉著肉,湯汁沸騰,
氣泡不斷噗噗直響。
植物與石頭
一些人并不適合出現
在我們的生活,經過很多事
我們才算明白這個道理。
事前或者事后,我們總想
善待那些人,盡量要好。
可是往往,我們有些遲鈍,
在打過交道以后,彼此證明
各自轉身離去的種種必要。
就像那些植物繞過石頭
繼續生長,我們難以說清
誰是植物,誰是石頭。
或許我們自視為那株植物,
恰恰相反,別人認定我們
正是那塊阻礙對方的石頭。
別人的生活
我們過著別人的生活——
在旅行路過的城市,那些人
住著自己的房子,上班,
休閑,應酬,不時有些麻煩
像我們不便向人啟齒的那類私事。
我們坐在車里,望著街上
一會兒聚一會兒散的臉孔,
有人在笑,也許剛剛哭過。
有人偶然瞟視一眼車窗,
我們只是別人眼中的別人。
在我們離開或到達某個城市,
別人在過我們的生活。
我們返回家中,恢復常態
繼續過著別人的生活。
那些從無交集的人很少想到
大家擁有相似的日常。
貓? ?墳
我看到了,但不懂其中用意,
往往在河邊,一棵樹上
掛著一個拿稻草扎成的包袱,
里面裹著一只死貓。
那個葬貓的人早已走掉,
不會像給人上墳那樣重新出現。
放學路上,看到樹上類似東西,
我趕緊眨眼,接連三次——
忘了是誰曾經如此叮囑。
那個發明樹葬死貓的人,
我真是沒法理解他的思維。
每回眨眼后,我都不回頭,
有點害怕那只貓躥下樹來,
不緊不慢,跟在后面。
獨? ?樹
那棵光禿禿的樹
向上伸出手來,
想要撕裂天空。
天空陰沉著臉,
像老宅的天花板。
那棵光禿禿的樹
曲張著靜脈般的枝條,
仍然無法夠到天空。
那棵光禿禿的樹
在風中挺直身軀
怒吼著,不顧雨水
順著樹皮的裂縫
淌到交錯的根部。
那棵光禿禿的樹
在曠野,拗出一個人
絕望而頑強的時刻。
責任編輯:郭秀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