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說與說話
什么是小說?小說在中國歷史上有了比較明確的說法是“白話小說”,也叫“話本小說”,意思是說話的底本,源自唐宋元時期“說書人”的話本,大多是章回體,每章開頭都要“話說……”,結尾都來一句“且聽下回分解”,可見小說與說話的關系密不可分。現在的小說家,等同于古時的說書人。
平時說話,自己說話或者聽別人說話甚至插話,都有愛說不愛說、愛聽不愛聽或者想不想與人對話的情況。于是,有時便常常想,為什么有愛說不愛說,又為什么有愛聽不愛聽的現象?把想說的話寫出來叫作家,有興趣了想插話或者想與之對話和交流的稱評論家。
愛說,是想說,想傾訴;不愛說,是不想說,不值得說,也許沉默就是金。想說就有話,有很多話,不說出來難受,也不管別人愛聽不愛聽,就那么喋喋不休地說,有時可能是說給自己聽的,不管別人興趣怎樣,完全是為了自己。寫作也是這樣,很多寫作者不是給別人寫的,是給自己寫的,自己寫著舒服,傾訴著痛快,并不顧及別人是否看不看,看后舒服不舒服。就像有的領導人在大會上作報告,不管下邊聽不聽,他必須“報告”,像是完成一項“任務”一般,也像白癡或者弱智者的胡言亂語。有的寫作者就喜歡那樣自說自話,如果有人記錄下來非要說成是“藝術”或者“創新”也未嘗不可。聽不懂看不明白也許是你修養和學問不夠,你知道得太少知識太貧乏了。
因此,小說是一種說話方式,也是一種說話的態度,一是自己想說必須說,二是必須讓人家喜歡聽。光想說不行,還得“嚴重關切”到讓人能聽下去聽得興趣盎然甚至激動和興奮起來。我有一位朋友,就喜歡說話,可我很害怕聽他說話,他從這件事能說到另一件事,再從另一件事說到第三件事,最后不知道說到哪了,性質完全變了。這就叫下筆萬言,離題千里。就像傳口令,第一個人說是“黃河”到第十個人可能就變成了“黃瓜”。寫作有時候像說話“不注意”或者說話“有病的人”一樣讓人可怕。他自己不知不覺,認為自己說得好寫得好,感覺神采飛揚,可殊不知讀者早就“暈菜”和“崩潰”了。
開會聽人講話,是被動地接受,可以裝聽,當耳旁風。聽大家聊天,有人聽也有人不聽,可以置若罔聞,但寫作與讀書不行,是有選擇性的。每次到書店淘書,我都感到茫然和惶惑,書架上那一排排的書,如同一個個站著的人,都有一肚子話想對我說,但那得看我想聽哪一位的。我翻開一本書,這才允許這本書對我說話,但它說的是什么,我要看幾行等它說那么幾句,才決定是不是把這本書買來帶回家讓它繼續對我說,所以寫作者是被讀者在選擇著,而選擇的淘汰率又很高,這顯然有點悲哀,寫不好不受歡迎不適合人家的口味,人家是不屑的,白送了還嫌占人家書架上那有限的空間。所以,有人跟我要我寫的書,我從來不愿意給,怕占人家的地方,非纏著要,我必須聲明:“不要看,浪費時間,只作個留念。”
說什么樣的話讓別人愿意聽,寫出什么樣的東西讀者愿意看?把這件事辦好并不容易,因為無論寫作還是說話,都是與人溝通,可人與人溝通起來是很困難的,十有八個不“對調”。正因為如此寫作才有了意義才有了魅力才具有了挑戰性,才有了不斷提高說話藝術水平,不斷提高寫作水平的動力。有的故事復雜而曲折,這里殺人那里放火,這里搶劫那里強奸,但寫得沒意思,新聞里有了,我不想聽也不想看了。有的無病呻吟,一點兒事弄得復雜又復雜,自己陶醉得死去活來甚至泣涕漣漣,但別人看得酸酸的木木的并不動容。有的故事并不大,但說得千回百轉,韻味無窮,句子里有意思,有意味,讓人看了上句想看下句,還回味無窮。所以,說話和文章想叫人喜歡,并不在于事件的轟轟烈烈,而在于你與他人的情感是不是“對接”,如同《一句頂一萬句》里描述的,人與人說得來,就能成為朋友,能寫到人的心里去,作家就是讀者的朋友。
小說如同說話,也是一種姿態。最好不要高高在上,不要總覺得自己比別人高明,比別人聰明,比別人智商高。要說真話,敘真言,講真情,像巴金說的:“把心交給讀者。”就是俗話說的要“掏心窩子”。我們平時接觸人,之后總要對人有個評價,說誰人不錯或者說誰人不強,其實就是從說話開始留下印象的,那家伙光“吹牛”“說大話”,一點兒“不靠譜”,不真誠,以后少接觸少打交道。寫作亦如此,不要騙人或者故作高深,其實人和人的智商低不了多少,不要耍小聰明,讀者能一眼看透。
寫作如同說話,也要講究方式。什么場合說什么樣的話,不是“耍滑頭”,也不是“虛偽”和“市儈”。在商言商,見了禿子不說亮。面對改革開放,面對國家的建設成就,面對祖國日新月異的進步,或者進一步說,說說“國家大事”或者倡導寫寫“主旋律”,就是為意識形態服務,就是為政治服務了嗎?再說,文藝或者文學為政治服務為經濟建設服務并沒有錯。我們生活在這個時代,說的話辦的事就是這個時代的政治,恐怕是沒有“服務”好,或者不會“服務”吧?寫作的類型化,可能就是寫作方式的主要體現。一批一批的作家和作品,諸如寫少兒,寫歷史,寫科幻,寫“官場”,寫“底層”,寫“親情”等等,大概就是這樣出來的。人家就照著這個領域里“掘”或者朝這一“行”里鉆,如同見到收廢品的,你要問他舊報紙多少錢一斤,他說六毛,你就說別人收的七毛,于是他會和你戧戧不可能或者原來是這個價現在不是了如何如何,如果跟他說別的,既沒有意義他也聽不懂。寫作者創作出的作品,是讓誰看想得到什么人喜歡,有何意義,也許是有“預謀”的。
寫作如同說話,也有方法。一樣是老師,教同樣的課程,但有的老師很受學生歡迎,有的則不然,為什么?原因是教學方法上的差異。在寫作上,這叫技巧,是有章法的,經過嚴格或者說長期訓練和培訓也是“管事”的,所謂多寫,熟能成巧,就是這個意思。說話和寫作有天賦嗎?應該有,結巴和啞巴肯定不便與人交流,文字或者文學造詣差的,也許心里有話并不能準確無誤并且很藝術地表現出來。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寫作也是這樣。微言大義是格言,是警句,是詩歌,一兩句話有時能影響一個人的一生。小情緒小感悟寫成小品、散文和隨筆。展示波瀾壯闊的歷史和人生,那要拉開架式多少天多少年地滔滔不絕有時還會意猶未盡,這是長篇,搬到屏幕上,叫電視連續劇,在廣播里,叫評書,能讀,能看,能聽。
簡單一點兒說,這就是寫作,與說話的關系十分重大。
二、小說應該令人感動
什么是好小說,受讀者喜愛的小說是什么標準?多年來,研究小說的“主義”挺多,有的寫小說的和很多讀者不是很明白,某些寫小說的為了“炒作”自己“迎合”評論界,也在“標榜”自己寫的是什么什么小說,或者有意識改變自己的寫作走那條在表面看來是“創新”的路子。其實,說一千道一萬,縱觀古今中外的文學史,鑒別一篇小說的優劣,基本上可以用兩個字來概括,那就是它是不是令人感動,其最初與什么“寫作”什么“主義”無關。《歐涅妮·葛朗臺》《巴黎圣母院》《紅與黑》等的寫作,絕沒有想到自己的小說被后人冠之為“批判現實主義”,他們小說的生命力,是作品里塑造出了葛朗臺、卡西莫多和艾思美拉達還有于連這種劃時代的人物讓我們難以忘懷、深深感動。喬伊斯的“意識流”,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魔幻”,川端康成的“新感覺”等等,都是在作家所處的時代、環境以及自己的獨特生活感悟中引發出的藝術傾訴,因而讓我們感動:思想上的感動或藝術上的感動!與“流派”和“主義”風馬牛不相及。提起趙樹理的“山藥蛋”,有些人不屑一顧;時不時地,還有人對浩然說三道四;近年來,還有譏諷和謾罵魯迅的聲音不絕于耳。然而,捫心自問,在那個時代,人們實在是被他們的小說感動過,感動過整整幾代人啊。我們寫出那樣的小說了嗎?沒有,有些小說作者自以為上了幾年學,讀過幾本書,就不斷洋洋自得地標榜自己是“知識分子寫作”“貴族寫作”。身為“貴族”的曹雪芹假如不是破落,很可能寫不出《紅樓夢》,那些寫出令人感動的小說作家,學歷幾乎都不高,甚至沒讀過全日制大學。比如鐵凝、梁曉聲、王朔、莫言等,但他(她)們的小說真的使我們一遍遍感動過。對于小說,我固執地這樣認為:一篇(部)小說寫得是否好,要看作者創作的故事和人物是不是感動人,《哦,香雪》《永遠有多遠》《大浴女》里不同命運的女性令人感動;《今夜有暴風雨》《年輪》里的知青和知青們進城后的命運令人感動;《動物兇猛》《我是你爸爸》里的人物遭際及父子關系令人感動;“紅高粱”系列小說里的家族故事令人感動。1993年,當我在北京當面向劉震云請教他怎樣才能寫出好小說時,他說,找自己最感動、經歷中最難忘的故事寫,你自己認為感動,也才有可能感動別人,此后,我一直按劉震云說的這樣堅持寫作,也按這個“標準”去讀小說。至今揣摩起來,這“說法”依然熠熠生輝。劉震云的《新兵連》《塔鋪》《單位》是感動著寫的;賈平凹“商州”系列里的淳樸民風鄉俗、《浮躁》里的天狗和小水,最先感動了賈平凹;王蒙的“季節”四部曲,是被自己的經歷感動著;劉心武的《班主任》,路遙的《人生》,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張平的《抉擇》,都是激動人心的小說。如今的小說,沒有必要給它附加更多的東西,小說就是小說,是讓人看的,讀的,而且看后讀后使人感動,有點琢磨頭,久久不能忘懷,這就足夠了,別再給我們說別的。但是,現在的小說寫作,似乎不給我們說這個了,寫作者在下筆時也不琢磨這個了,凈琢磨是“什么樣”的寫作、“什么代”寫作,編輯怎么看評論家怎么看,而不思量思量能不能感動讀者大眾。小說里什么花樣都有,就是心靈與情感缺席,不能讓人與之同喜同悲共鳴之。也許,小說讓人感動的道理太簡單了,說這個可能是沒有文化。也許,這也是人們普遍議論的如今沒什么好小說可看的癥結之一。
只有感動我們的人物和故事,才會激發我們的寫作欲望和激情。我通過深入生活并長期赴基層掛職,才寫出了長篇小說《陋鄉蒼黃》《黃土青天》《縣長門》以及改編電視劇《啊,父老鄉親》。
三、小說的三種辯證關系
1.內容重要還是形式重要
有什么樣的內容,采取什么樣的形式,就像量布用尺,裁衣用剪,內容與形式完美統一,是比較好的小說。但是,在很多時候或者說在一般情況下,兩者是不能攜手共舞的,因為內容是既定的具體的,形式是無形的抽象的,雙方結合在一起出現的小說,就宛若一個活人,我們只能看見他的外貌而難以了解他的內心。于是就出現了對一部小說藝術評價上的人云亦云,內容好,主題好,可形式不好,結構不好,或反之。其實,這也就是思想性與藝術性相結合相和諧的問題。對于思想性(內容),或許還有一些是非標準,比如新穎與陳舊,積極與消極,進步與反動,崇高與萎靡,但藝術性(形式)卻難以界定了。誰敢說這樣的內容用這樣的形式來反映是最佳方案嗎?這就像有一公升水,我們必須倒進杯子里,而盛在碗里不行嗎?或許,小說的命題有很多是永恒的,比如愛情、親情,并沒有太多太多的選擇,而形式卻是眼花繚亂莫衷一是的,所以才有了對同一題材作品的重寫與改編,許多個版本居然各有千秋。形式可以篡改內容,修飾內容甚至顛覆內容,可以醞釀出本來沒有的藝術維度和閱讀效果。有時內容決定形式,有時形式也能決定內容。因此,在很多時候,我們并不能分辨出內容與形式哪個更為重要,而兩者結合得是否無懈可擊了,更沒有什么標準可言。
2.故事重要還是語言重要
在小說中,故事是材料,語言是工具,將材料裝載到什么樣的工具上運到最佳的位置,恐怕是小說作者追求的終極目標。沒有故事,語言無的放矢,框不住或者說不能依作者的意志排列出中國漢字那狂放不羈的亂碼。故事是一粒鳥卵,語言是一個窩巢,窩巢里必須放進去鳥卵,經過一番語言的孵化,才能使故事放飛。然而,故事跟語言比起來,有時又是不重要的,小說可以沒有故事,但不能沒有語言,語言可以營造故事,可以把沒故事變成有故事。“一個人死了”是不是故事?沒有小說語言的人會說沒有故事,反之會演繹出無窮無盡的故事。在這里,故事(材料)無足輕重,語言(工具)頂天立地。因此,語言不過關、不到位的作者,最好不要寫小說,弄不好會把故事寫得沒了故事,會把真故事寫假了。于是,有時就恍惚,沒有故事,居然也可以寫好小說,可小說沒有故事,還是小說嗎?或許,故事和語言都是重要的,或者說其中之一是重要的,前提是,語言必須有駕馭故事的基本能力。
3.生活重要還是想象重要
“生活是創作的源泉”應該是一句真理,任何小說作者都不會有什么疑義。很多名著和名作家,都佐證著小說創作的這一基本原則。在那個年代,當然也包括現在,只要老老實實將自己經歷過的體驗過的生活再經過反芻寫出來,就可以成為作家,作品也可以成為名著。可以說,是生活成全了作家和作品。在這里,沒有什么都可以,唯獨不能沒有生活。更進一步說,這里再現了毛茸茸的火熱的生活,強調真實和事物原本的樣子。寫作者為達到這一目的,必須深入生活攫取創作素材。但是,事情似乎并沒有這么簡單,小說的任務好像不只是再現描摹生活原本的樣子,況且也不可能這樣,因為小說不是照相機或錄音機,無法還原生活。所以,生活對于小說,有時顯得并沒那么重要了。作者可以憑借資料或者新聞報道甚至道聽途說,再憑借天資才華和非凡的想象力寫出非常優秀的小說。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狼說話、狗似人、荒誕、幻覺,大千世界縱橫幾千年,非世間景況想象無窮,比現實更現實,假的比真的還真。事實也證明,距離產生美,歷史小說寫得最好的,往往不是歷史學家,寫工人、農民的優秀作品,其作者恰恰沒有生活在他們中間。現在,讀者說我們有的作家年紀輕輕就老了,小說里什么都有,就是想象力缺乏。也許,想象力比生活更重要嗎?
賈興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學創作一級,河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責任編輯:郭秀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