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廟堂精英、販夫走卒,達官顯貴、鄉野村人、婦孺老少,皆能朗朗上口講幾則神話。神話往往以故事的形式,成為被最廣泛接受和流傳的文化樣式。正因如此,關注神話、講述神話甚至研究神話,成為可以不設門檻的眾人之好和討論對象。著名考古學家張光直先生曾坦言,神話研究的好處是“志同道合的人多,可以互相切磋琢磨;壞處是寫起來戰戰兢兢,牽扯不少人的‘本行,挑錯的人就多”。那么,研究神話的“本行”與“外行”,究竟有什么區別呢?最低限度,“內行”們會把研究對象放入學術史脈絡,依據嚴謹的研究方法,討論其含義、產生過程、功能、象征、意義等問題。而那些厲害的“內行”,則在最低限度基礎上,還能從已有材料中挖掘出新意義和新方向,或是找到新材料,或是就學術史的核心問題提出新見解,推動一定時期的學術史發展。
在當今國內的希臘神話研究領域,王以欣教授就是“內行”里的高手,以其佳作《神話與歷史:古希臘英雄故事的歷史和文化內涵》(下文簡稱《神話與歷史》)為代表,他的研究,體現著中國學界在希臘神話研究中應有的高度及成就:不僅向國內學界介紹了一批新的研究資料;還圍繞諸多耳熟能詳的古希臘神話故事提出理解新思路;并且對“神話與歷史”——這個學科史的核心問題,提出深刻見解,推動著我們對神話的理解,其貢獻與超越在同是優秀的神話學者——王倩教授的本期書評中,可見一斑。
神話,不是簡單的故事,不是具有想象因子就能成立,更不是能隨意與歷史、社會、人性相對應。作為世界神話體系中最有名、最為突出的希臘神話,究竟如何形成,與希臘的社會和歷史發展有何關系?古希臘神話為什么崇拜英雄?英雄譜系與古希臘政治的關系是什么?英雄時代究竟是何時?神話學理論能為討論希臘歷史提供哪些角度?這些問題都能在書中找到精辟答案。這份答案的厚重與夯實,基于王以欣教授是一位嚴謹的希臘歷史專家。
身為南開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的王以欣,精通世界上古史和古希臘語,從事世界古代史、古希臘史、世界古代宗教和神話學研究,曾發表《尋找迷宮:神話、考古與米諾文明》《神話與歷史》《神話與競技》等學術專著。正如希臘史大家郭小凌先生在該書“序言”評價:
王以欣教授長期致力于古希臘神話傳說的溯源、重構與解讀工作,是我國學界在這一領域的佼佼者。這本書是他多年坐冷板凳、悉心爬梳史料和認真思考的結晶,對古希臘神祇譜系的由來和演化、英雄崇拜的起源和表現、希臘人關于域內外其他神話傳說的建構與社會影響等諸多神話與歷史的問題,進行了深入具體的探詢。這些探詢,相當部分在以往我國神話學界與史學界未曾有人做過,有些論點在學科領域具有作者獨到的思考,顯示作者跨神話學和歷史學的治學功力,代表我國學人在這一研究方向的不俗水平。
誠如斯言。如果能讀明白這本重量級學術著作,祝賀你,這說明你不是神話學的外行。而多一個神話學的內行,對整個社會有什么益處呢?咱們以后探討。
——譚佳(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眾所周知,希臘神話因描述了眾多的神話英雄而令人向往:大力士赫拉克勒斯,飛毛腿阿喀琉斯,有責任感的赫克托耳,足智多謀的奧德修斯,自我放逐的俄狄浦斯,歷經千難萬險的阿爾戈斯英雄,等等。也因為神話英雄的影響力,西方學術界關于希臘神話英雄的探討成為希臘神話研究的熱點,這種趨勢至今依然有增無減。從這個意義上講,王以欣教授的《神話與歷史:古希臘英雄故事的歷史和文化內涵》一書,無疑是希臘神話研究的熱點論著,因為其探討的核心對象是希臘神話中的英雄。
從理論層面來看,學術界關于神話與歷史關聯的探討主要有兩種學術傳統:一是中國的古史辨派,二是國外的神話歷史學派。古史辨派的主要代表是顧頡剛、楊寬、童書業等大家。神話歷史學派的代表主要是威廉·H·麥克尼爾,唐納德·R·凱利,以及以色列學者約瑟夫·馬里。上述兩個學術流派探討的基礎乃是,神話是虛構的,歷史是真實的。所謂的真實即為可驗證,而虛構則是不可驗證。在關于真實性的認知方面,古史辨派學者持一邊倒態度:強調中國神話的虛構性以及歷史的真實性,并竭力將作為虛構性敘事的神話從中國古史體系中剝離開來,進而試圖重構真實的中國古代歷史。胡適先生甚至將古史辨派重構歷史的方法稱為“剝皮主義”,由此強調該學派循序漸進的方法論特征。較之于古史辨派,西方當代神話歷史學派的學者則強調神話如何進入歷史,即從虛構如何建構真實這一論題出發,進而探討神話對歷史的塑造性作用。
需要指出的是,國外神話歷史學派探討的對象局限于歐洲的歷史書寫,即發掘歐洲歷史編纂中的虛構性敘事,并未對神話自身做深度探討。
在探討神話與歷史關聯這一話題時,王以欣教授的《神話與歷史》與神話歷史學派的做法有些類似,即從神話如何建構歷史這一視角出發,探討虛構性神話敘事如何建構歷史真實性歷史訴求這一學術難題。但是,王以欣教授與神話歷史學派的學者做法的不同之處在于,他的研究對象是希臘神話中的英雄敘事,而不是歷史編纂。在探討歷史如何塑造神話這一話題時,王以欣教授從虛構如何建構真實這一路徑出發,探討古希臘歷史時期虛構的神話如何建構真實的歷史訴求。在論述這一問題時,王以欣教授闡釋了很多案例,其中尤以雅典神話英雄忒修斯為典型。王以欣教授非常明確地指出,英雄忒修斯的神話實際上是雅典歷史時期城邦社會發展與演進的產物。從索倫時代到西蒙和伯里克利時代,不同時期的忒修斯形象其實建構了不同時期雅典城邦的政治意識形態,忒修斯從一名地方英雄轉換為一位城邦英雄,最后成為雅典典型的公民形象:愛國、勇敢、正直、忠誠、聰明、智慧,等等。忒修斯的神話雖然是虛構的,但它就像“一面鏡子,折射了古風和古典時期的雅典城邦的社會和政治發展軌跡”(《神話與歷史:古希臘英雄神話的歷史和文化內涵》,P331)。換言之,虛構的忒修斯神話形象實際上是雅典城邦用來建構政治意識形態的工具,真實的政治性訴求創造了虛構的神話英雄形象忒修斯。類似的案例還有雅典的土生人神話,以及居魯士神話,亞述女王塞米拉米斯,等等。這就意味著,虛構的神話敘事具有建構真實政治意識系統的作用,就在建構政治意識形態的過程中,神話成為政治意識形態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
與學術界常見的思路并不相同,王以欣教授所倚重的,探討歷史真實性如何建構神話虛構新敘事的做法,并不是常見的從虛構性的神話中尋找真實性歷史,而是強調作為虛構性敘事的神話在建構真實性歷史敘事層面的重要性。這對我們理解神話與歷史的關系至關重要。不過,王以欣教授眼中的真實性并不是可以驗證的客觀事件,而是具有政治意識形態意味的現實性歷史性訴求。在此過程中,王以欣教授還對真實性做了界定。他指出,所謂真實性,并不是現代意義上的可以驗證的這種科學式史料的真實,而是具有普遍意義上的真實,即普遍規律意義上的真實性。從這個意義上講,歷史只能反映具體細節的真實,神話更能反映普遍性的真實,就像亞里士多德所講的悲劇的真實性更具普適性一樣(《神話與歷史:古希臘英雄神話的歷史和文化內涵》,P361)。
不言而喻,《神話與歷史》給出了在國內神話學界并不常見的學理:神話與歷史之間的關聯,不在于二者在敘事層面的虛構性共性特征,而在于二者對普遍性規律的表述。并且,就普適性規律而言,神話比歷史更具真實性。畢竟,神話敘述的是普遍性的真實規律,而歷史表述的是局部性的真實事件。王以欣教授強調的歷史具有局部的真實性價值,而神話具有普遍的規律性真實價值,這種主張是對神話與歷史關聯探討的理念性革新,因而具有極為重要的認知性革新價值。
舉個例子,古希臘神話中有一類非常重要的敘事類型,即英雄的神圣誕生神話,也稱“少女的悲劇”這類神話。其主要內容為一位少女被強暴,懷孕后被隔離,后來生出兒子,兒子長大后解救母親。希臘神話中有大量這類神話,比如,英雄珀爾修斯母親達娜厄的故事,達那俄斯祖先伊娥的故事,等等。如何解釋這類神話?德國學者沃爾特·伯克特認為這類神話背后隱藏著一個少女的成年儀式。而心理學者有奧托·蘭克則將這類神話解釋為孩子與母親之間痛苦分離的心理折射。從比較神話學角度,王以欣教授會給出什么答案呢?感興趣的讀者不妨去書中尋找線索。
神話學在西方學界是顯學,關于神話的研究屬跨學科研究。希臘神話研究更是神話學研究的重鎮,幾乎所有學者的神話學術生涯都始于希臘神話研究。但非常遺憾的是,神話學在中國卻是一門冷門學科,當下的學術體制中甚至沒有神話學這一學科,神話被歸結為民間文學這一學科范疇。被西方神話學界視為顯學的古希臘神話研究,在中國也顯得有些冷清,除卻一些學者關于希臘神話的譯介,諸如周作人、鄭振鐸、羅念生、王煥生等老一輩學者翻譯的相關希臘神話文本。在這種學術情境下,王以欣教授的《神話與歷史》一書可謂是中國學者關于古希臘神話跨學科研究的扛鼎之作。我們非常期待,在王以欣教授的帶領下,中國的古代希臘神話研究能夠融入世界希臘神話研究的大家庭中,中國神話學者能夠站在中國立場,發出自己的獨特的聲音。
(作者系揚州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神話學與藝術人類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