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脈象

2021-09-22 05:55:24開春
福建文學 2021年9期

開春

金三指中午從食堂打飯回家,沒見到兒子,感覺奇怪。擺上兩只碗,兩雙筷子,掀開飯盒,一只手要盛飯,一只眼斜看門,還是沒有兒子的腳步聲,索性放下勺子,掏出手機打了。老師說整個上午都沒見人影,我正要問你呢。金三指的頭頓時大了,轉身出門。

小縣城的街道也是直的。金三指跑到街上,一時沒曉得該朝南還是往北。天真冷,天上扔雨子,地上濕了。

這里的人將教師或醫(yī)生叫先生。金三指姓金,看病用三根手指,人們叫他金先生或簡稱金先,背后都叫他的雅號金三指。中醫(yī)看病與西醫(yī)不同。大概西人性直,沒看見的就沒敢看。拍片,B超,CT,磁共振,心電圖,腦電圖,胃鏡,腸鏡,驗血,驗屎,驗尿。畢竟人命關天,機器能看的就叫機器先看。外人看來,中醫(yī)簡單,沒有那些彎彎繞,三根手指一橫,一搭,是風,是寒,是暑,是濕,是燥,是熱,了然于胸。小自頭燒耳熱,咳嗽流涕,大到半身不遂,屎尿不通,通通看。要講中醫(yī)簡單,金三指會生氣。一個咳嗽,中醫(yī)要分寒熱,寒咳熱咳,有痰無痰,痰白痰黃,痰稀痰稠。然后辨證施治,對癥開方。癥分虛實,實則瀉之,虛則補之,寒則熱之,熱則涼之。好好的一個人,也要分陰陽,或陰虛陽虛,或陰陽雙虛。人病了,總有一處是虛的,氣虛血虛,腎虛脾虛。中醫(yī)就是自己在氣血、陰陽、虛實里,加上五行相生相克,繞來繞去,先自身繞明白了,看起病來就簡單,沒讓病人麻煩。西醫(yī)是讓病人在那些機器之間繞來繞去,等病人繞暈了,他才明白。金三指看病似輕描淡寫,三指橫搭,嘴上照樣跑火車,天南地北,家長里短。中超聯賽,發(fā)揮失常,沒砸電視,摔杯有吧。不然是經常出差,晚上沒眠,或與老婆吵架,心生悶氣。不然是多吃寒涼之物,或多吃大熱之物,脾胃失調。如此等等,病就來了。聊著聊著,病看完了,開藥。一個病人說,金先你違反紀律,小字了。金三指笑說,處方箋巴掌大,能寫大字吧,藥房看懂就行。病人說,不是,要小心。金三指說,甚。病人說,你工作時間聊天講古,效能辦的來看病,要扣你績效分。金三指小聲說,效能辦的都去看西醫(yī)。

在這里,上自縣長,下至掃街工人,沒見過也有聽說過金三指的名頭。市井百姓,頭昏肚痛,懶得去檢這個驗那個的,就都去找金三指開兩帖中藥。達官顯貴,酒后口干目赤,閑坐無聊胸悶者,將手伸給金三指,等那三指一扣,交流些坊間笑話,幾個黃段子,出個方子,就安心回家睡覺。金三指人脈廣矣。

金三指打個哆嗦,呵氣擦掌,腳踏細步,兩眼在街邊掃來掃去。這種天氣,街上人沒多。服裝店,電器店,茶葉店,糕餅店,小菜館,門都開著,卻無精打采。一家音響店聲音很大,唱北風那個吹,算是應景,金三指不由得縮了縮脖子。街上有人打傘,有人沒打傘,沒打傘的兩手拎起褲腳,縮頭提肩,踮步三跳兩跳,穿過街。一輛摩托嗖地從身邊滑過。

金先沒驚雨,出診還是約會,頭毛都貼臉了,快進來擦擦干。金三指循聲扭頭,看見小雪在自家菜館門前招手,就抬腳進店。小雪從隔壁理發(fā)店抽一條毛巾來,按住金三指的肩膀一下一下地擦,又叫服務員倒一杯開水來。金三指閉著眼把兒子的事說了。小雪說你吃幾口暖暖身,我同你去找,就這兩條破街,還藏得住人。金三指說,你要看店。小雪說,這時沒客,免驚。金三指無話。小雪說,他與哪些同學走一陣,人家今天有上課沒。金三指說,急了,沒問老師。小雪找來兩把雨傘,打開一把,放金三指手里,自己撐一把,一同上街。

街拐角有一間游戲機店。小雪說,他打游戲機吧。金三指說,在家里倒是沒見。兩人進店,一個跛腳老頭銜著香煙迎上來。小雪說,生意好吧。老頭說,剛才還有幾個,這時只剩一個。金三指四面看看,確實只一個學生模樣的孩子在玩。金三指說,我兒子有來吧。老頭搖頭,走過去問眼鏡話。眼鏡沒理會,雙手在鍵盤上忙碌。老頭歪著身子貼到電腦邊,一巴掌捂了屏幕。眼鏡急了,說,輸了你賠。老頭說,金先找人呢,知道快說。眼鏡說,早起有來,沒打,坐著看黑狗打。金三指說,后來呢。眼鏡說,黑狗接電話,走了,他跟黑狗走。好了,手伸去。老頭縮回手。金三指抽出一百元,放在鍵盤上,說,去哪里了。眼鏡說,叔,我真真沒曉得。

兩人出店。小雪說,跟黑狗走一陣,要小字。金三指沒話。小雪說,報警,可以吧。金三指說,情況沒明,虛實沒清,沒敢落筆開方。小子貪玩,或本沒甚事,報警了,弄得滿城盡知,讓人笑死。小雪說,也是。雨大了些,風吹來,鉆入領口,像有人扯開領口倒入一股冷水,冷極。一條街走完,兩人轉身走,不久,抬頭見小雪的菜館,小雪拉金三指進店,坐下。店里冷清,只服務員獨自無聊搓掌。金三指臉色清冷,神情沮喪。小雪說,未吃吧。金三指掏出手機,說,糊涂了,怎么忘了一個人。小雪見狀走開。

廚房連在店后,倉庫連著廚房。倉庫一角支著一張簡易的床,床上躺著小雪的婆婆,婆婆在看電視。家里沒人,每天早上,小雪用車把婆婆推來,晚上再推回去。小雪進倉庫拿了一包面條,走兩步折回,換了面線。面條硬,難煮,面線細,一滾就爛。

小雪端一碗面線糊放桌上,說,天冷,吃兩口。金三指捏著手機,兩眼無神。小雪說,嘴唇都紫了,快吃。金三指說,怎吃得下。小雪說,吃不下也得吃。金三指一愣,這話他說過的。

小雪還是姑娘的時候,就經常頭痛,一個月痛一次,一次痛幾天。剛開始只是隱隱作痛,還能忍。嫁人后,好了一段,只是一年兩年,肚子平平,婆婆急,老公氣。老公的拳頭常往她身上招呼,頭痛就又來犯,一次比一次重,后來連肚子也痛,痛起來,人沒敢下床。老公更氣,夜夜不回家,不管家,沒曉得在外面做什么。婆婆只能抹淚,沒辦法。小雪沒了工作,家里米缸很快見底。老公高興了,叫人拿幾個錢來,不高興就沒有。小雪與婆婆有一頓沒一頓。居委會向大媽說,這是甚事,尿盆破了也得補,何況身體。拉了小雪去看金三指。金三指一搭脈,嘖了一聲,說,怎沒早來。向大媽說,怎沒早來,你們做先生的,就愛說這句,人民群眾要是曉得,要你們金先銀先銅先做甚。金三指笑說,果然居委會大媽,去朝陽區(qū)進修的,厲害厲害。向大媽說,免啰唆,是甚病,你曉沒曉得醫(yī)。金三指說,寒。向大媽說,好好一個人,沒喘沒抖,怎就寒了。金三指說,你先生還是我先生。向大媽說,你先生你先生,驕傲了。金三指說,寒邪入侵,損傷陽氣,陽氣不振,經脈阻滯,氣血運行不暢,不通則痛。早時,寒氣傷表,好治,喝幾碗生姜小蔥湯,就能散寒。現時,寒邪入里,要費周折。小雪小聲說,先生,我沒錢。向大媽說,是了,小雪三頓沒兩頓,你敢開鹿茸洋參蟲草,我找紀委舉報。金三指把處方箋轉個向推給向大媽,說,你開。向大媽說,我開,你簽字。小雪拉了向大媽的肘說,咱回吧,莫為難先生。向大媽抖抖肘,將處方箋推回金三指面前,說,肚痛頭痛,一身沒一處好,丟了工作,老公打罵,苦日子,我三天兩頭跑她家,你沒可憐。醫(yī)得好,找到工,老公歡喜,要回家,一家人就活了。金三指接過處方箋,說,醫(yī)沒好呢,你去舉報。向大媽說,沒曉得你肚量小,沒得開一句玩笑。金三指笑笑,在處方箋上寫下:干姜6g,炙甘草10g。撕下,給小雪。向大媽伸出兩根手指,說,就這。金三指說,還有。

金三指拿來一支艾條,點燃,讓小雪坐下,蹺起一只腳,說,這是足內踝,往上六橫指,用你的六個手指并排,量,對了,這點叫蠡溝穴,每天灸一次,像我這樣。金三指示范,艾條移近小雪的小腿穴位。小雪喊一聲燙。

小雪說,沒燙了,吃吧。桌上的面線糊沒見熱氣。金三指端起碗,淺淺吃一口,說,我剛才打給拳頭師了。小雪說,找他最對路,他怎說。金三指說,他隨時叫人去找。小雪說,應該可以放心的,你多吃幾口。手機響起,金三指接了,嗯唔幾聲,掛斷放下。小雪說,誰,拳頭師吧,有消息吧。金三指說,沒啦。同事看我沒上班,打來問一下。小雪說,莫管了,你吃飽些,你不是為自己吃的。金三指頓時覺得喉嚨哽噎,連忙吃一大口沖下。

你不是為自己吃的,還有剛才那句吃不下也得吃,都是金三指那晚對小雪說過的話,小雪怎的把這兩句話丟耳朵里藏了這許久呢。

小雪的痛,在金三指的調理下,緩解了許多,卻總有個病底,沒好利索,遇寒還痛。小雪說,金先,沒關系的,這點小痛,我能忍。金三指搖搖手說,叫病人忍,是先生沒功夫。金三指看到,小雪臉色清白,頭發(fā)枯黃,抓過手細看,指甲蒼白無華,聯想到小雪貧寒的家境,長期營養(yǎng)不良,這是血虛嘛,得補血,要祛風祛寒補血一齊來。上次看病時將就向大媽,未及細想,單就祛寒開方,小雪的寒當然要祛,但只祛不補,病根難除。金三指思之再三,選當歸四逆湯,落筆:當歸12g,桂枝9g,芍藥9g,細辛3g,通草6g,炙甘草6g,大棗8枚。叫藥房包來9帖,記他的賬。小雪說,我以后還。金三指笑笑,無話。金三指忽地想到,小雪的身體要補血,血氣充盈,方能驅趕寒氣。中醫(yī)講究溯源。寒自何來,一是外界寒,寒凝血脈,一是自身虛,自身若強,寒氣不侵。小雪氣血為何虧虛,源于生活窘迫,日日擔驚受怕,外寒加重內寒。外寒不消,內寒難除,只醫(yī)身體,恐難善終。所以補血。當歸活血養(yǎng)血,大棗補血,當歸大棗猶如救災物資,災區(qū)路常沒通,這時用桂枝。別看它取了個女人的名字,實則是個剛猛勤快的大漢。桂枝溫經通絡,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硬生生開出一條通往災區(qū)的路。經絡既通,氣血運行自然無礙,寒氣敗走也有門路。細辛像個細心的婆娘,順著桂枝開出的路,一點一點地找,把隱藏在深處的寒氣一把一把揪出來,祛風散寒。通草通草,上通下通,是個街道老太,善做思想工作,疏肝解郁。一個藥方的組成,就像排兵布陣,各就各位,各司其職。桂枝不是主力,卻是一支關鍵的奇兵。打通一條路,小雪自己就能走下去。小雪需要桂枝。向大媽也算是桂枝,可惜是薄薄的一片,藥力不夠。

用了當歸四逆湯,沒多久,小雪說沒痛了,可錢還得欠著。金三指看到小雪神情抑郁,是通草藥效欠缺吧。金三指這段時間比較忙,沒有細究。晚冬時節(jié),胸悶胸痛的病人多,門診一天坐到晚,屁股難得離椅。一個有錢的大老板,當年走到鬼門關,是金三指將他拉回來的,目下一到冬天,自己就感覺心口堵。俗話說,有人萬金,沒人清心,老板亦然。老板心堵,就愛吃金三指的藥,說,金先,我去醫(yī)院看你要排隊,沒排隊壞你的規(guī)矩,排隊呢,浪費我的時間。我這個人你是曉得的,書讀沒幾頁,字識沒幾個,話講起來沒轉彎,你說,怎辦。金三指說,怎辦,我辦。白天門診排長隊,我走開,別人罵你,晚上沒人看見,我去。老板說,金先也是直人,我備兩泡好茶等你。當晚,老板派車載金三指去。老板一手捂胸口,一手要泡茶,金三指說,好酒沉甕底,好茶沒驚晚,先摸脈。老板依言坐下,伸手綰袖。金三指橫指扣脈,半晌,說,無大礙,天寒,血脈欠通。老板說,平平一個天,單寒我沒寒別人,別人的血脈怎沒欠通。金三指說,平平一個人,有的窮有的富,你怎就比別人會賺錢。老板張口無話。金三指說,個體差異。你屬痰瘀體質,遇寒則堵。老板說,合該我堵,講講看。金三指說,你胖,自己看,肚子比老婆孕孩子大多少。胖人多濕,濕能生痰。老板說,越講越錯了,我嘴里干干凈凈,從沒咳痰。金三指笑說,此痰非彼痰。老板說,中醫(yī)就是繞,痰叫痰,不是痰也叫痰。我穿了一身厚衣服,整天坐在屋里,有時走兩步就流汗,你說我寒。金三指說,要上課吧。老板說,沒敢與你繞,反正是你們先生說的才對,別人說的都沒對。金三指笑笑。老板泡茶,兩杯淺綠的茶湯冒著熱氣。老板說,上等的綠茶,一斤三千多哦。捧著都燙手的茶,我要是問你熱還是寒,你一定講寒。金三指說,還真是寒,質寒。老板說,我講對了吧,先生就要講先生話,別人沒曉得才叫高明。本想問,我怎來的痰瘀體質,算了,你講了我也沒曉得。金三指說,你吃多了,別人吃稀粥,配青菜,你吃大魚大肉。老板說,奇了,大魚大肉吃了有力,怎就痰瘀了,我的船員,天天要大魚大肉。免免免,你免講了,講了我也沒曉得,越講我越亂。晚上沒事,常來坐坐,吃茶摸脈。金三指說,要開工資。老板笑說,工資小事。金三指說,還真有個事,要求老板。

金三指晚上常去老板家,自己騎一輛摩托去。那晚,天真冷,金三指心里卻是熱的,他與老板說成了一件事。回家的路上,過石拱橋后,天上扔下些雨子,金三指下車拿雨衣,車燈一歪,照到橋下,水里有半截人影。大寒之夜,有人捉魚吧。金三指心底一顫,硬著脖子朝水里開喉大喊,是人是鬼,是人上岸,是鬼隱去。人影無聲,半晌,似有哭聲傳來。金三指心頭方定,說,做醫(yī)生的,治病救人,只在診室,叫我下水救人,為難了。人影說,你走你的路,救人做甚。話被風吹過,聽得隱隱約約,金三指覺得耳熟,就說,救人是天職,誰叫你給我看見,你不上來我下去。金三指披著雨衣,屈腿側身下堤,腳下一滑,跌坐在地,叫一聲哎呀。金三指說,甚事想沒通,上來和我講講嘛。人影說,沒路走了。金三指一驚,說,小雪,是你吧。小雪說,金先,你回去吧,這事你沒法管的。金三指坐地上說,痛死我了,我苦,腳崴了。小雪沒話。金三指說,小雪,我救過你吧。小雪說,是哦,下輩子報答。金三指說,下輩子誰曉得,今晚,你先救我一次,好吧。小雪無話。金三指說,腳在你身上,你要死,沒人能攔,明天后天再死,一樣的。今晚你先救我。雨小了些。小雪說,金先。金三指說,我無法走了,在這里坐,沒到天亮就會凍死。就是沒凍死,明天滿城的人都會把我罵死,講你金先白日全講好聽話,救死扶傷掛嘴上,一個好好的人在你面前死了,怎沒去救,你說是吧。小雪說,金先。金三指說,你快載我回家,我天天要吃降壓藥,血壓高了,沒吃危險。摩托會騎吧。小雪說,會。金三指爬了兩爬,沒站起來。一陣水響,小雪雙腳蹚水,上岸扶起金三指。雨沒了,金三指脫下雨衣給小雪,說,穿上擋風。小雪開摩托,兩排牙齒打架沒停。金三指說,冷,慢點。

進了屋,金三指找來老婆的衣服,叫小雪換。小雪無話,頭扭向門邊,開步要走。金三指說,換一身干凈的衣服,死了做干凈的鬼,清清爽爽,漂漂亮亮。到了那邊,干凈的衣服找得到吧。里間沒人。小雪接過衣服,說,老婆呢。金三指說,早跑了,沒聽說吧。小雪說,孩子呢。金三指說,去爺爺奶奶家住兩天。快去換了,我還有事求你。沒多久,小雪從里屋走出,手里捏一團濕褲子,拿眼看金三指。金三指說,放地上,我要吃一粒降壓藥,可是肚子餓了,先幫我煮一碗面線糊好吧,很快就熟了,免多久的。金三指一瘸一拐帶小雪到廚房,面線油鹽味精指給小雪看,坐在桌邊看小雪點火下鍋。金三指說,先抓一把紅棗做鍋底,白罐子里就是,待出鍋時加三片姜,生姜紅棗驅寒。小雪依言。金三指說,那年,我在鄉(xiāng)下衛(wèi)生所,孩子才兩歲,老婆嫌家里窮,跟人去深圳,就沒回來,多少年了,沒人曉得她在哪里,是死是活。小雪說,真傻了,金先多好的人。金三指說,講你的事吧。小雪說,金先沒再找一個。金三指說,怕孩子受苦。等孩子獨立了,再說吧。講你的。小雪雙肩一抖,說,你沒聽說吧。金三指說,這些天帶孩子回老家,今天剛返。小雪說,老公賭博輸慘了,沒錢還,來了一幫人,搶,家里本也沒甚值錢的東西,床,桌,電視機都載走。晚上向大媽背一條舊棉被,一張草席來,我和婆婆打地鋪。地上冷,沒法睡,婆婆坐在地上一直哭。金三指說,老公呢,這個沒做人的東西。小雪說,老公去把那人打半死,載去醫(yī)院,聽說沒法活了,老公就跑得沒見人影。向大媽說,沒做人的東西也曉得跑,叫政府抓到,沒槍斃也要判無期。金先你講,我有活路吧。鍋上起大煙,咕嘟咕嘟響。金三指說,熟了,加生姜,舀兩碗,陪我吃。小雪搖頭,無話。金三指說,你死了,婆婆能活吧,一死就死倆。快吃。小雪橫袖揩淚,說,真真沒辦法,我怎吃得下。金三指說,吃不下也得吃,去照照鏡,你面如白灰,那是氣血衰竭的征兆。不吃,寒氣把血脈凍住,仙來也沒救。再說了,你不是為你自己吃的。一滴淚流到嘴角,小雪伸舌頭接住。金三指推一碗面線糊給小雪,自己邊吃邊說,老板公司工人幾百人,一半是單身,單身漢就愛吃兩杯酒,約三兩個好朋友一陣吃。你吃呀,聽見沒,要胡椒粉吧,不要算了。單身漢愛吃酒,有時上街吃,有時帶回廠里宿舍吃。在宿舍吃就要有人送。你看,街上的菜館都沒給客人送菜的。小雪低眉,吃一口面線糊。金三指說,老板講,這就叫商機嘛,做別人沒做的生意,穩(wěn)賺。叫我講,做生意就要像艾草。艾草賤,長得滿地都是。醫(yī)書上寫,艾草通經絡,活氣血,祛寒驅濕止痛。艾草還有一個功效,走竄。艾灸只用艾草,怎沒用稻草麥稈,艾草善走竄,燒別的草只有熱,艾草能將熱滲入體內,順著經絡走。小雪說,金先,降壓藥放在哪里,我去拿。金三指說,免急。我講的你聽曉得吧。小雪說,我去洗碗。金三指說,你想想嘛。小雪邊洗碗邊說,叫我去送餐,我十二分同意,免想也曉得。街上的菜館都沒做外賣,我想有用吧。金三指說,木頭刻的腦袋。小雪停手扭頭,說,甚。金三指說,正是沒人做外賣,才叫你開一間嘛。小雪回頭洗碗,無話。金三指說,誰沒曉得你沒錢。老板后街有一間店鋪,空著。拳頭師以前辦過培訓班,剩下一些椅桌,挑幾只來,洗洗就能用。買米買菜的錢,我先墊著。老板還講,他的工人消費,免付現錢,先記賬,月底從工資里扣。小雪雙手淌水,跪下去,說,金先。金三指將小雪拉起立,說,這時將婆婆帶來,先在我這里住兩晚,我的孩子要過兩天才回來,房間空著。小雪說,金先,你能站。金三指說,已經好了。

手機又響。金三指聽了,臉色舒緩。小雪說,好消息吧。金三指說,拳頭師說,有人看到,他和黑狗一起,跑進老板的船里。拳頭師的人沒法上船,人家攔著。拳頭師叫我自己去找老板。小雪說,這就好了,人在船上,也算有著落。

街面低洼處,積著淺淺的水,叫雨點打到了,散開一個一個細細的圓環(huán)。一只腳踩下去,圓環(huán)破裂,水花四濺,有人叫聲苦也。

金三指說,別人看見的,沒確定,還要落實。小雪說,簡單呀,問老板就曉得了。金三指打電話,嘟嘟嘟嘟了許久,掛了。小雪說,老板經常是忙的,沒要緊,等下再打。

兩個年輕人跑進店,急急抽幾張紙巾抹頭發(fā)。一個說,來兩碗面線糊,因母的,下巴都凍硬了。另一個吸一下鼻子,說,一斤米酒。

金三指說,去忙吧,我回去上班。小雪說,有消息就打電話來。

晚上,街上的路燈剛亮的時分,小雪安頓好婆婆,就到金三指的家,手拎兩個餐盒。入門是餐廳,小雪一進屋,反手按亮了燈,餐盒放在桌上,說,沒吃吧。金三指說,中午還有剩飯。小雪說,剩飯扔掉,吃這個,熱。小雪從廚房拿來碗筷勺子,打開餐盒。金三指說,老板講,管理人員看到兩個孩子跑進船,以為是上船找人,沒注意,船開走了,也沒注意孩子下船沒,等到問,才想起來,孩子是誰家的,沒曉得。小雪說,簡單呀,問船上的人。金三指說,船開到外海,沒信號,電話沒好打,要等。一盒是兩個煎蛋,一盒是面條,煎蛋靜靜,面條冒熱氣。小雪麻利地將面條舀到碗里。一條面從碗沿下垂到桌面,小雪拿筷子夾起,放入垃圾桶,筷子磨刀般地在衣角邊蹭兩下,遞給金三指,轉身去衛(wèi)生間拿出拖把,拖地。金三指覺得,今晚的面條真好吃。煎蛋是金黃色的,上面散著蒜泥。金三指的筷子伸向煎蛋。拖地的小雪說,蛋熱一下要吧。金三指說,免。金三指看到,小雪臉色紅潤,頭發(fā)也已返黑,皮膚恢復了光澤,近身時能感覺到她身上散發(fā)出的熱氣。金三指稍感慰藉,小雪全身的氣血充盈了。

金三指吃完,起身收拾桌面,拖地的小雪說,放下,金先勞累了一天,坐下休息。小雪過來,拿碗去洗。金三指看小雪洗碗的背影,半彎的弧線很好看,像一張拉了五六分的弓,有彈性,有力量。壁燈斜照,弓一半光,一半暗。洗碗的小雪說,金先罵孩子吧。金三指說,沒。洗碗的小雪說,金先打孩子吧。金三指說,現在的孩子,能打吧,多說兩句,門砰地關上,半天也沒伸出一個頭來。洗衣服的小雪說,小時候,阿母罵我,我就一個人跑到海邊看海,看波浪一條一條卷來,看海鳥一只一只飛去。礁石縫里有小螃蟹,寄生,尖螺子,爬出爬入。逮一只小螃蟹,翻過來,看它八支腿亂舞,我會笑。放開,它比老鼠跑得還快。金三指說,真的沒打沒罵。晾衣服的小雪說,總有原因吧。金三指無話。一陣風吹來,帶跑桌上兩三張?zhí)幏焦{。金三指說,寒。小雪將窗子關上,撿起地上的處方箋,坐金三指身邊。金三指說,寒邪傷肝。小雪說,沒曉得,年紀輕輕的。金三指說,上課吧。小雪說,上課。金三指說,肝主情志,一個人的喜怒哀樂歸肝管。脾氣大,愛發(fā)火,逮誰吼誰,叫肝火過盛,要清肝火,用柴胡。心情沒爽,憂憂郁郁,甚事都沒精神,叫肝氣郁結,要舒肝理氣,還用柴胡。小雪說,我是講,小小的人,怎就寒邪傷肝了。金三指說,肝喜條達,沒曉得吧,就像一棵樹,枝枝葉葉,要伸展,上下左右,四面八方擺開,得陽光溫煦,雨露潤澤,樹才好好生長。若是遇到晚上下霜,嫩葉細枝沒經凍,先枯。講到人,熱脹冷縮,寒氣會凝束氣血,傷到肝,肝就沒法條達,肝氣就郁結,人就煩躁,就唉聲嘆氣,就神不守舍,就愛胡思亂想。孩子這個年齡,就怕這項事,用西醫(yī)的話講,叫青春叛逆期。講來講去,根源是寒。孩子自小沒阿母,他才兩歲阿母就跑了。我沒敢再找一個,就怕后母毒他。唉。小雪拿一個夾衣服的粉色夾子,一捏,口張開,一放,口合上,小聲說,柴胡,柴胡。金三指也看著那個夾子,也看著夾子上面的那只手,白里透紅,忘了上課,滿耳朵都是小雪的柴胡聲。小雪說,孩子去哪里,會是找他阿母吧。金三指說,沒人曉得她在哪里,小孩子怎找。小雪說,柴胡,柴胡。

突然,門砰砰砰大聲地響。小雪一驚,抬眼看金三指,說,誰。金三指說,還有誰,拳頭師,聽聲就曉得。小雪說,拳頭師有好消息吧,我去開門。

整條走廊咳嗽一天了,有的聲結,有的聲松,有的聲尖,有的聲渾,有的聲長,有的聲短,一聲一聲,此起彼伏,循聲走去,可以走到金三指的診室。臨近下班,走廊無人排隊,咳嗽聲零星。診室里還剩三個人,只一人咳,三十多歲的漢子。金三指收回手指,說,多久了。漢子說四五天。金三指說,伸舌頭,好,小便赤短吧。漢子說,甚。金三指說,尿色重,尿少。漢子說,是。金三指說,口渴吧。漢子說,是。金三指說,咽喉痛吧。漢子說,是。金三指執(zhí)筆開方。漢子說,金先,多少人咳嗽,是甚。金三指說,氣候。秋天嘛,干燥,燥邪犯肺,肺是嬌嫩之臟,喜濕怕燥,一燥就咳。漢子拿方道謝走人。漢子身后的紅毛青年頂上來。紅毛說,金先可以去擺攤算命,保證隊從街頭排到街尾。金三指說,甚。紅毛說,金先三指一搭,甚事都曉得,講的比算命先生都準。金三指哈哈一笑,說,你昨晚吃火鍋了。紅毛說,呀。金三指說,吃酒有吧,熬夜有吧。紅毛連講幾個呀,給金三指豎起兩個大拇指。金三指說,口腔潰瘍吧,吃飯吃茶痛極。紅毛說,金先真?zhèn)ゴ螅瑳]摸脈就全部曉得,一句沒差的。金三指說,你一開口,各種癥狀都顯露出來。中醫(yī)講,望聞問切,你口氣重,有異味,是過食辛辣之物,愛從嘴巴咝氣,是嘴破了,西醫(yī)講,叫口腔黏膜破損,叫口腔潰瘍。口腔既潰瘍,吃東西自然會痛,一路推理,哪里算命。紅毛說,佩服佩服。金三指落筆開方。紅毛說,金先,前頭那位咳嗽是燥,我是甚。金三指說,也是燥。紅毛說,金先馬虎了,他咳是燥,我口痛也燥,種瓜沒得瓜,種豆沒得豆,怎講。金三指說,燥邪犯肺,就咳,燥邪傷胃,就口痛。癥沒相同,根源相同,燥過盛,就損陰,陰虧,就生病。紅毛說,陰,下面。金三指笑了說,上課沒注意,老師講這個字時,你剛好跑去撒尿。陰是陰液,身體內的液體,血液水分都是。紅毛說,我回家多喝水。金三指說,喝水能解決,要先生做甚。吃藥。紅毛拿了單子,嘻嘻哈哈走人。最后一位穿警服。警服說,金先,我沒要看病。金三指伸個懶腰,打個哈欠,說,甚。警服說,我是拘留所的,專門請金先和我走一趟,好吧,剛好下班。金三指愕了,雙手忘了放下,做投降狀,說,呀,我犯事了。

拳頭師在縣城外西北角開修車鋪,專修摩托。這個鋪子有意思,全縣城只一間,工人都是拳頭師的徒弟,白天修車,晚上練拳。拳頭師說,只練拳頭會餓死,要學一種手藝,有手藝在身,免驚刮風下雨。徒弟吃住都由拳頭師負責,收入當然也全歸拳頭師。徒弟學個三年五年的,可以出師。出師的徒弟,沒敢在縣城修車,都找個鄉(xiāng)下去開鋪子。離縣城近的,晚上也會來拳頭師這里練幾趟拳,也做師父的幫手,在師父吃茶的空隙,指點師弟幾招。有時會帶兩瓶米酒,幾包鹵料來,同師父師弟們吃幾杯,聊天講古,講街頭巷尾新聞,講鄉(xiāng)下農家趣事。阿牛最早出師,鋪子開在縣城十里外的西水村,十天有八個晚上在拳頭師的鋪子里。拳頭師說,都攏來,吃酒,看阿牛帶甚好料來。新來的幾個手腳利索,收了器械,擺桌搬椅,圍成一圈。筷子酒杯擺上,有人開包,有人斟酒。一個說,今天修了三輛,都是大燈裂的,轉向燈碎的。另一個說,看樣子是撞的,街上常堵車,都沒相讓,你沒讓我我沒讓你,就撞了。撞了要下車理論,理論沒清楚,就要出手。一出手,路就更堵了。拳頭師說,都是脾氣。我脾氣大,要檢討,你們莫學我。吃酒。一小師弟說,阿牛鋪子開了好幾年,沒挪窩,有相好的吧。阿牛說,呸,這個村子的人,性直,我喜歡。師弟說,怎個直法。阿牛說,講了莫笑。一個憨子挑一擔糞水上田,憨子只曉得橫挑,就是扁擔橫放在兩個肩上,這種挑法吃力,要兩只手抓住扁擔,腳也沒好開步,憨子嘛,沒辦法。路本來夠寬的,我摩托都敢開上去,可是叫憨子的擔子一橫,路就比擔子窄了。對面過來一個人,牽一頭牛。牽牛的說,擔子拔直了。憨子說,沒曉得。牽牛的說,側身曉得吧。憨子說,沒曉得的。牽牛的說,擔子橫路上,我怎過去。憨子說,你倒退。牽牛的說,我倒退,牛沒曉得倒退。兩人都沒讓,都像棍子插在路中。我跟在牽牛的后面,路堵了,我停車。那牛的尾巴揚了幾揚,兩個前蹄抬起放下抬起放下,嘴巴哞哞地叫,我曉得,牛生氣了。師父說,牛生氣了,后果很嚴重。師弟說,怎辦。阿牛說,怎辦,我辦。我過去,將憨子的擔子抬起來,挑我肩上,三步越過牽牛的,兩步越過我的摩托,放地上。我和牽牛的都走了,那憨子還愣在路上。我好像聽到背后憨子在罵,講騎摩托的,注意了,明天路上我撒釘子。師弟們哈哈大笑。拳頭師吐出一塊雞骨,說,阿牛做對了,練武做甚,就是幫人。吃酒吃酒。

沒過幾天,阿牛修車缺零件,來拳頭師鋪子找。大路前面堵車,喇叭聲叫罵聲響成一片。阿牛摩托小,好掉頭,一把拐進巷子。巷子寬,有腳踏車摩托車過來過去。對面有小妹踩一輛車過來,車把上插一束花。阿牛減速靠右,正準備停車觀光,忽見樓上一個紅臉盆一閃,一盆水像閃電潑下,剛好叫小妹撞到,小妹驚叫一聲,人連車倒地。阿牛剎車。花撒一地,小妹上衣濕透,膝蓋見紅。小妹說,誰潑的水,出來講講。樓上靜靜,小妹流淚。阿牛下車,拿拳頭擂門,說,出來出來,敢做敢當。擂了一陣,門開了,出來一個癩頭。癩頭說,黑社會吧,打砸搶吧。阿牛說,帶小妹去醫(yī)院看傷,賠醫(yī)藥費。癩頭說,看你大頭大臉,四肢發(fā)達,頭殼簡單吧,你看見我潑的水。阿牛說,清清楚楚。癩頭說,你用左眼看還是右眼看,一條巷子多少個門。阿牛說,多少個門我看清楚,就是你家的紅臉面盆潑的。漸漸有人圍過來。癩頭說,你看小妹看得眼花了,紅臉盆白臉盆分得清。阿牛脖子粗了,說,分得清,是你家潑的,分沒清,也是你家潑的。人越圍越多。一個說,一天到晚,潑了多少水,沒見到一個敢擂門的。一個說,今天倒好,來一個渾身癢癢的。一個說,地瓜吃多了,來這里消化消化。一個說,哪里來的,回哪里去,免生事。癩頭說,回去好說,先賠我的門。阿牛說,人多是吧,你老爸就喜歡人多。癩頭講聲好呀,揮拳打來。阿牛反手一格,順手一揮,說,先賠你個門。一個巴掌實實打在癩頭臉上。癩頭大叫一聲,后退幾步,跌坐地上。另外三四人見狀逼近來,出拳的出拳,踢腳的踢腳。阿牛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幾個回合就叫那幾個趴下。癩頭說,本事的,等我五分鐘。阿牛說,十分鐘也等,沒來是烏龜。癩頭一伙人散去。小妹說,大哥,跑吧,他們一陣人是街上霸,沒人敢惹的。阿牛說,跑字怎寫,沒曉得。小妹說,會出人命的。阿牛說,這樣,你去修車鋪找我?guī)煾浮P∶孟破鸬厣系哪_踏車,一陣急蹬,到修車鋪找到拳頭師。眾人聽了,火冒三丈,都要出陣。拳頭師攔下,說,人多了事就大,我一人去。拳頭師騎一輛破摩托趕到巷口,見阿牛已被數人包圍,漸落下風。那些人手執(zhí)木棍鐵棍,往阿牛身上一陣亂砸,阿牛左躲右閃,已露敗象。拳頭師急跳下車。阿牛背后,一人操一條長凳朝阿牛后腦勺砸下去,阿牛渾然不知,相當危險。拳頭師從地上撿起一條木棍當標槍,嗖地擲去,正好戳中那人膝蓋后的委中穴,那人雙腿一屈跪下去,長凳砸到地上。拳頭師大喊停手,那些人都沒聽見,該怎么打還是怎么打,脖子凸起青筋,歪咧著嘴大聲喊打,手上的家私生風夾火。阿牛是聽到了師父的聲音,可是手忙腳亂,無暇應答。拳頭師只好出手,一拳一個,一腳一個。那些人頓時像面捏的一下子癱倒一大片。剩下兩個,倒拖棍棒,鉆入巷子深處。地上散落幾條木棍鐵棍。阿牛身上幾處受傷,拳頭師看看,并無大礙,師徒兩人騎摩托車回到鋪子。徒弟們圍過來,問情況。小妹掏出一方手絹,擦阿牛額邊的血,阿牛定定。小妹說,謝謝大哥。我陪你去醫(yī)院吧。阿牛笑說,只當是練拳失手,鋪子里有藥粉,去醫(yī)院笑死人。拳頭師說,小妹哪里人,怎會這樣。小妹說,我叫小雪,住在巷子的另一頭。那伙人真壞,經常潑水,人人過巷子要小字。拳頭師說,好了,我去一趟派出所。阿牛這兩天先住這里,莫回去。

拳頭師找到派出所所長,說,我來投案。

警服開車。金三指說,拳頭師的功夫真是了得,真沒想到,小小的縣城,也有這等高手。警服說,拳頭師的師父,與幾十年前那個很出名的武打明星的師父,是同班同學。金三指說,哦,原來。金三指又說,拳頭師算是見義勇為吧,還要坐牢。警服說,這個,沒算坐牢,只是關幾天,主要是受傷的人有好幾個。派出所所長當時也為難,那伙人做了多少壞事,早有聽說,只可惜沒有證據。金三指說,是了,治病也要講證據,就講感冒吧,分風熱風寒,怎分,找證據。都是頭痛喉痛咳嗽流鼻涕,怎斷風熱風寒,鼻涕是證據。鼻涕清水樣流,是風寒,鼻涕又黃又稠,是風熱。找到證據,才敢下藥。車子往城外走。警服按兩下喇叭,說,講到治病,金先呱呱叫。拳頭師進了拘留所后,整天整夜咳嗽沒停,那種咳,我聽了心里會發(fā)慌,像喉嚨隨時會破裂,臉膛都要炸開的樣子。最慘是晚上,他一咳,所有人都沒法睡。第二天,一個個沒精打采,直抱怨。獄醫(yī)給他開了些藥片,吃了沒效果。我想來想去,感覺還是請金先走一趟,最好。

車進了拘留所停好,一個女警察朝警服叫所長,講請到了吧,金三指才曉得原來警服是所長。所長說,先去泡兩杯茶請金先,再準備兩份飯,我和金先一同吃。金三指連忙說,所長,先看病吧,吃茶免急。所長說,恭敬不如從命,就帶金三指往監(jiān)區(qū)里走。過兩道鐵門,就聽見咳嗽聲。單是聽聲,金三指就清楚,是無痰的干咳。來到咳嗽的監(jiān)室,幾個人分兩排恭敬站立,齊聲講干部好。一人靠墻坐在地上,身邊一杯水,手按著脖子,張大了口咳嗽。金三指蹲下身子,說,拳頭師吧,舌頭伸看看。所長叫人拿來一只矮方凳給金三指坐。金三指將拳頭師的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摸脈。拳頭師頭扭一邊咳嗽,手也隨咳而動。所長說,摸得準吧,我?guī)湍惆醋∈职伞=鹑概c所長說,免了,脈虛數。金三指與拳頭師說,你忍住痛。拳頭師點頭。金三指一手握住拳頭師的手掌,一手捏一根牙簽,折斷尖尾,裹了衣角,對準拳頭師的大拇指指甲邊捅下。拳頭師咝了一口氣。捅了幾捅,咳嗽聲減了許多。拳頭師說,你是金先吧,好受多了,厲害厲害。這個叫什么穴,以后咳了自己弄。金三指說,少商穴。你躺床上,我按你背上的厥陰俞穴。拳頭師依言俯臥,金三指雙手大拇指在他肩胛骨旁按下,說,一下一下吸氣。按了幾分鐘,拳頭師咳嗽漸止。兩邊站著的人,依舊筆直,但臉上均露出驚奇的神色。金三指站起來,甩甩手,擦一把汗。所長說,妙手回春呀,以前都以為是書上夸張,今天眼見為實。金先,這里熱,你都一頭汗了,我們去辦公室吃茶,那邊涼快些。哦,對了,肚子癟了吧。拳頭師說,等一下。金三指說,呀。拳頭師從床上爬起來,忽地單腿跪地,朝金三指抱拳,說,我道謝,金先肯定沒稀罕。這樣講,全世界我最佩服的有兩個人,一個是老人家,一個是金先。金三指連忙將拳頭師扶起,說,你要折我的壽吧,我怎敢與他老人家相提并論。拳頭師說,我愛佩服誰,是我自己的事。金先你是沒清楚,喉底癢得要死,恨不得拿拳頭去砸。我沒怕痛,就怕癢,癢是小人,專玩陰的。金三指說,你的病就是傷了陰,這樣的病哪能單按幾下就好的,還要吃藥。拳頭師說,呀,呀。金三指說,穴位止咳,只是治標,就是講,暫時止咳。去除病根,才是治本。拳頭師說,病根是甚。金三指說,燥。你舌紅少苔,脈虛數,是燥盛陰虛,肺胃傷津,虛火上炎,氣逆咽干而咳,病根在燥。拳頭師說,金先講先生話,我沒曉得聽。我天天練拳,一頓三碗飯,吃酒吃肉,怎有病根。金三指坐矮凳上,說,干脆上課。汽車摩托車一個理,加了油門才能走,對吧。都講加油加油,要是忘了加水,水箱沒水了,會怎樣。拳頭師說,要壞事,會炸鍋。金三指說,對呀,水是用來冷卻動力的,沒水冷卻,動力就過熱,過熱要壞事。用到人身上,動力是人的陽氣,陽氣當然要旺,人才有力氣干活,但是也要有水,就是陰液,來滋潤,陰陽要平衡,身體才健康。陰液少了,陽氣沒得控制,就會亢奮,就會過盛,就像發(fā)動機過熱了,要炸鍋。講到摩托,你比我懂。機器高速運轉,必須機油潤滑,少了機油,零件要燒壞,機油就是陰液。講到你,就是水箱沒水了,機油降到底了,馬上要炸鍋。拳頭師說,呀。金三指說,陰液少了,就叫陰虛,陰虛生內熱,就叫燥。拳頭師說,金先要用甚當機油。金三指說,麥冬。麥冬是滋陰潤燥的良藥,特別能補肺陰。你的咳就是肺陰虛引起的。一個好漢三個幫,我用一個古方吧,千金麥冬湯,拉幾個幫手,一齊輔助麥冬,更好發(fā)揮作用。一個是人參,益氣生津。一個是半夏,降逆化痰。一個是甘草,一個是大棗,益胃氣,生津液。有人推車送牢飯來。所長說,打住,下課吧。金先還未吃。拳頭師說,金先快去吃,勿敢耽誤。過兩天我出去,要去請教。修車講陰陽,動力和機油,練拳也要講陰陽,進攻和防守。金三指笑說,活學活用。所長帶金三指到辦公室,女警察已等候多時,桌上放兩份飯菜。女警察說,還熱。所長說,餓極餓極,沒好意思,家常便飯,金先請將就。金三指打開飯盒,白米飯,花菜,茄子,魚塊,紅燒肉,肉里見辣椒一個,紅彤彤。另一個小碗里是紫菜蛋湯。金三指看一眼所長說,忘了,該死。拳頭師的菜里有辣椒吧。拳頭師勿得吃辣椒。所長對女警察說,快。女警察轉身跑出辦公室。金三指說,辣椒,燥。凡辛辣之物都燥,燥必傷陰。拳頭師本屬陰虛體質,吃了辣椒,勢必干咳加重。所長說,燥真是個壞東西。金三指說,沒一定。若是濕了,就要用燥,辣椒能燥濕。南方,特別是山區(qū)洼地,濕氣重,要多吃辣椒,祛濕。物無分好壞,只講適宜。還是那句話,陰陽要平衡。陰虛了,身體就燥,就要補陰潤燥。所長吃一口飯說,是哦,潤燥要吃藥,多少麻煩。金三指吃一口湯,說,吃藥沒一定,吃對飯也能潤燥。所長說,呀。金三指說,比如,這個,紫菜雞蛋都能潤燥。青菜,木耳,豆腐,白蘿卜,瓜果,都能,多吃就有效果。所長說,這個好辦,我叫食堂多煮這類菜,讓大家都滋陰滋陰。按金先的話講,滋陰就會潤燥,潤燥就少了脾氣,心平氣和就能好好反思,認識錯誤,免生事端。哈哈,妙呀妙。金先可以幫我們做個題目吧。金三指含一口飯,說,甚。所長說,拘留所開展文化建設,正苦沒有題目。淺談滋陰潤燥對服刑人員的重要作用,呀呀,錯了,題目小氣了,金先出手,怎能淺談,要搞就搞大一點的,想想,對了,論中醫(yī)與監(jiān)獄管理,怎樣。金三指哈哈大笑,說,所長很會聊天,我只曉得看病,怎敢做文章。監(jiān)獄管理,我一點沒懂,都沒進去過,呀,錯了,剛才進去一回。只去一回,敢講管理吧。講到中醫(yī),話就多了。人怎會犯錯,心態(tài)吧。心態(tài)平和,嘴上講道理,心里有分寸,做事沒離譜,有錯犯吧。目下社會,節(jié)奏加快,大家都忙,有事忙無事也忙,一忙壞了,心態(tài)容易失衡。路上堵車,互不相讓,針尖大的地都要去爭,去擠,壞了,水泄不通了,誰也沒法走了,心里就犯燥,嘴上就相爭,你一句我一句,比賽舌頭功夫。燥氣攻心,心火燃燒,燥氣入肝,肝火大動,話講起來大聲,舌頭沒夠用,燥氣轉而走向四肢,手腳就癢癢。舌頭沒辦成的事,就叫手腳辦。手腳好辦吧,手腳一辦,就都要到你這里辦。所長鼓掌,說,金先好推理。邊吃邊講,請繼續(xù)。金三指說,沒了。我要吃飯,否則,陰陽要失衡。所長說,金先比我會聊天,話講一半吊人胃口。金三指說,真沒了,想到講到。文化建設有用吧。所長說,絕對好題目。當然,這事一時沒法做完整,金先有時間幫我想想。等金先吃飽了,我載你回家。真沒好意思,叫金先加班了。金三指說,呵呵,救死扶傷,沒講上班下班。飯畢,金三指開了藥方:麥冬60g,半夏9g,人參6g,甘草4g,大棗8枚。所長看了一會兒藥方,說,金先筆誤吧,麥冬用60g,其他都是個位數,相差太多。金三指說,無誤。藥方講究配伍,麥冬滋養(yǎng)肺胃能力強,方中重用麥冬,補肺胃之陰,以清降虛火,作君藥。人參為臣,半夏為佐,甘草大棗為使,君臣佐使,以君為主為重,量要大,臣佐使起輔助作用,量宜小,否則喧賓奪主。沒錯。所長說,受啟發(fā)了,我也來個活學活用,謝謝金先。金三指說,呀。所長說,好題目呀,文化建設這篇文章,就以麥冬為題,相當是講,大力開展滋陰潤燥活動,創(chuàng)建和諧監(jiān)區(qū)。到時還得麻煩金先。金三指說,和我走一趟。金三指和所長同時哈哈大笑。

拳頭師吃了金三指的千金麥冬湯,沒到半小時,便覺得滿腹清爽,一股清涼之氣,由肺胃直升到喉,到口,喉沒癢,口也潤,連講幾聲神醫(yī),又對旁邊的人說,沒好意思,我要打呼嚕了。呼嚕聲起,頭才落枕。旁邊的人都苦笑,一個說,拖拉機開了一兩天,這時改摩托了,也罷。

拳頭師出來后,又照金三指的藥方,吃了兩三帖,完全康復。阿牛也回了鄉(xiāng)下修車鋪。拳頭師叮囑他,以后心中有火,先忍著,回家麥冬煎水,吃了降火,免生事端,金先講的。

拳頭師晚上練完了拳,就到金三指家里泡茶。天熱,在陽臺上擺一張小方桌,拎兩把矮凳來,照著月亮就能泡茶。金三指也極愛他去,雖說行業(yè)沒相同,脾氣也差異,但緣分這事誰也難說清,金三指就愛聽拳頭師的江湖故事。金三指說,等放了暑假,我那小子近你學兩招,順便也修摩托。小孩出去走走有好處,去你那里我放心。拳頭師說,那是相當的歡迎。金三指說,你專教那些消閃步,莫教打人的,可以吧。拳頭師說,哪里可以。金先自己講,陰陽要平衡,進攻是陽,防守是陰,專門防守,相當被動,那叫陰甚陽甚的。金三指說,陰盛陽衰。拳頭師說,對呀,陰陽要平衡,好比摩托要走,加汽油也要加機油,只有機油沒有汽油,摩托能走吧。金三指說,又好比,一支菜刀,可以切菜,也可以殺人,就看刀在誰的手上了。拳頭師說,對呀,又好比。金三指說,吃茶,吃茶。拳頭師吃了一口茶,說,專業(yè)人做專業(yè)事,我教他拳頭,你給他滋陰,甚事也沒有。

月亮圓圓掛在頭上,遠處吹來些輕風,帶著露水,涼涼的。茶香滲到月光里去,月光也香了。拳頭師覺得這樣的夜晚也挺有意思的。

那天拳頭師去居委會,見向大媽一手捂著腮幫,苦臉皺眉,就說,誰敢將大媽的嘴邊打胖了,我找他理論。向大媽說,小雪夫妻。拳頭師說,敢死,兩個打一個。向大媽說,怪我沒講清楚,是人家夫妻吵架。拳頭師說,曉得了,夫妻吵架,你去調解,剛好一拳頭打來,剛好你臉湊近,無意插柳,打你嘴邊,是吧。向大媽說,去死。拳頭師說,怎了。向大媽說,小雪身體沒好,老公就沒愛回家,就去打牌,輸了錢,回家找小雪要。小雪哪里有,老公就打。打得厲害了,小雪跑我家里來,晚上也沒敢回。老公真敢死,來這里找人,小雪自然沒敢跟他回去。一次來,兩次來,三更來,半暝來,我一夜沒眠,話講了一大車,口干舌燥,今早起來,牙痛臉腫。拳頭師說,那個沒做人的,欠打了,我去。向大媽說,你還要去拘留所吧。拳頭師說,我吼他兩聲可以吧。向大媽說,返來。不如載我去看金三指。拳頭師笑說,金三指又矮又黑又瘦,有甚好看。向大媽說,你變了一個人,以前天天風風火火,話無半句多,臉繃得比棺材板硬。目下呀,嬉皮笑臉,油腔滑調。是吃錯藥了,還是心里藏個小三,坦白交代。拳頭師說,我滋陰了。向大媽說,甚。拳頭師說,金三指講,我身體有燥氣,講話常帶刺,傷人也傷已。吃了他的藥,肚子里清爽,頭殼輕松,玩笑隨便開。向大媽說,滋陰本是好的,講話輕聲細語,做事有章有節(jié),我看你是滋錯了陰,滿嘴刻薄。

拳頭師用摩托載向大媽,兩人一路講相聲,到了醫(yī)院。拳頭師拉向大媽直接要去金三指診室,向大媽說,滋陰,先掛號吧。就一同到掛號處。收費員說,金先的號滿了,明天早點來。拳頭師說,救死扶傷吧,老大娘三天沒吃了,偏偏號掛滿,我掛急診可以吧。收費員說,金先的號沒有急診。拳頭師說,慢診沒,急診也沒,那是要叫我去看義診吧。收費員白了拳頭師一眼,說,下一個。向大媽將拳頭師拉出醫(yī)院,兩人騎摩托回家。向大媽說,還滋陰呢,燥氣都沖到頭殼了,脖子粗了,金三指的藥白吃了。拳頭師說,我一急,就忘了滋陰。

晚上,拳頭師到向大媽家,小雪拿風扇吹一碗稀粥,向大媽坐在桌邊。拳頭師說,晚上免掛號,我載你去金先家吧。我的嘴是開玩笑的,你的嘴是做正事的,嘴邊腫了,開展工作有阻礙,和諧社會受影響。小雪說,還未吃,吃了再去吧。向大媽說,餓是餓,卻也沒愛吃。小雪雙手扶一碗稀粥給向大媽,向大媽吃了一口,嘴往一邊裂,顯得痛苦。小雪說,慢點慢點,我再去吹涼些。拳頭師坐下站起,站起坐下,說,真想替你吃。小雪說,莫急,都是我害的,要怪我。拳頭師說,你那個沒做人的老公,要修理吧,傻瓜一個,那種牌是他能打的,三個合伙打一個,沒叫你傾家蕩產是沒放手的。小雪眼眶紅紅,沒話。拳頭師說,他這時要是敢來,看我。向大媽說,滋陰。拳頭師搓搓手,說,唉。小雪說,家里窮,他是想贏些錢來。以前是買彩票,又嫌彩票慢,幾個人打個招呼,就去了。拳頭師說,要叫金先講,那也是燥。看別人家吃魚吃肉,自家的粥就沒法咽,心里急躁。想要來錢快的,頭殼一定會短路。這種人,最該滋陰。小雪說,滋陰是甚,真能治老公的病,借錢也去買。拳頭師說,滋陰是甚,金先才曉得。小雪說,帶我去可以吧。向大媽說,小雪,你老公是心病,心病要用心藥醫(yī)。比方講,叫小偷吃兩帖中藥,他沒敢偷了,叫騙子吃兩帖中藥,他沒敢去騙了,可能吧。真這樣,多省事,開醫(yī)院就好了,設監(jiān)獄做甚。金三指治病是厲害,可再厲害也只是先生,莫將他當神仙,整天金三指金三指掛嘴邊。對金三指要正確認識。小雪靜靜。拳頭師說,我沒文化,這個世界,我只佩服兩個人。向大媽說,好了,好了,走吧。

三人敲開金三指的門。金三指雙手滴水,半舉著,屋里洗衣機聲響。金三指說,大家等我一等,拳頭師泡茶。拳頭師說,洗衣服是吧,小雪可以洗吧。金先你辛苦一天了,要休息,陰陽要平衡。小雪說我洗我洗,循聲去找洗衣機。金三指說,沒敢沒敢。向大媽說,金先做爸又做媽,沒簡單。拳頭師將金三指按坐在沙發(fā)上,說,任脈主陰,督脈主陽,歸屬分清楚。先生要做先生的事。小雪拿一條干毛巾來,說,金先擦手。金三指說,哎呀,小妹是。拳頭師泡茶,說,小妹的事下回再講,這回先講向大媽。金三指擦了手說,怎了。向大媽說了事。金三指用手機照向大媽的嘴,說,燥,燥熱。拳頭師一拍大腿說,燥,好辦,麥冬。金三指笑說,你只曉得麥冬。向大媽說,才近金先幾天,就敢開藥。金三指說,開藥可以,身體坐直,我念你寫。拳頭師拈來紙筆,依言坐直,執(zhí)筆,引頸。金三指起身,走向里間,聲音傳來,蟲草五只,鹿茸七片,藏紅花半斤,雪域野黨參八兩,西藏佛手參。拳頭師聽了,脖子硬,手也僵。向大媽五指攏撮起茶壺,作砸地狀,忽地放手,說,燙死人。里間傳來篤篤篤的錘搗聲,有酸辣味。那邊小雪說,金先,衣服要掛哪里。金三指說,陽臺,隨便。小雪晾好衣服出來,三人坐在沙發(fā)上吃茶。向大媽說,澀死人,舌頭都硬了,中藥吧。拳頭師笑笑。小雪無話。幾杯茶過后,金三指端著一個盤子出來,盤子里滾著幾顆花生米大小的藥丸。金三指在向大媽對面蹲下,用牙簽叉一顆藥丸,叫向大媽張嘴,將藥丸放到痛牙處,說,咬著,莫掉了。向大媽依言,沒久,口水如泉。金三指說,如此最好,便起身洗手吃茶,聽拳頭師講江湖故事。拳頭師看一眼向大媽,說,菜市口陳三的油炸雞卷最好吃,外脆內嫩。金先沒見過,雞卷下鍋,油鍋冒泡,咕嘟咕嘟響,香過幾條街,免做廣告。晚上無事,切兩條來,配齊姜蒜辣醋,就半斤燒酒,爽過做縣長。金三指說,原來你好這一口,難怪一身燥氣。姜蒜辣,油炸雞卷,酒,都是辛辣之物,常吃易燥。向大媽張嘴吐出一口口水,說,去死。小雪抽一張紙巾給向大媽。金三指說,怎了。向大媽擦了嘴說,看我流口水,拳頭師專挑吃的講。拳頭師大笑。金三指說,我講牙齒。向大媽說,基本沒痛了。金三指說,那幾顆藥丸帶回家去,一天兩次。拳頭師說,好藥,金先怎做的,干脆多做些,我?guī)У戒佔尤ィ腥俗鰝€廣告牌,就寫金先牙痛丸,世界高科技。金三指說,主藥是生地。將生地與花椒搗細,以醋調和成丸。你講用麥冬,其實該用生地,麥冬滋肺陰,生地瀉火,此處重在瀉火。呀哈,有了。眾人拿眼看金三指。拳頭師說,甚。金三指自顧自拿手機打了,說,所長,題目有了,就叫生地與熟地。生地熟地本是一樣的東西,地黃只是曬干,就叫生地。地黃經九蒸九曬后,才叫熟地。生地清熱涼血生津,能敗火,有緩解血熱癥狀的功效。熟地滋陰潤燥,補精益髓。都能潤燥,生地偏降火,熟地偏滋陰。當然有關系,你免急,聽我講。拘留所對剛進去的人講,是生地。人一進去,種種問題沒想通,肚子里生氣,焦急煩躁,難免有火氣,這時要清熱敗火,用生地。一個人肚子里沒火氣,頭殼沒發(fā)熱,才能好好反省,痛改前非。一段時間,認識錯誤,改正錯誤,人要回家去了,家是熟地吧。雖是回家,思想莫放松,因為講,人犯錯誤,經常是火氣過旺,這時滋陰潤燥十分重要,偏偏,熟地就是干這事的。從生地到熟地,中間要九蒸九曬,從監(jiān)獄回到家,中間要改造思想。九蒸九曬就是改造思想。你說,這文章好吧。哈哈哈哈。

三人聽得一頭霧水。吃茶。

小雪去開門,門剛扯開一條縫,拳頭師的聲音先鉆進來,說老板那邊怎講。小雪說,小聲些,進來講。拳頭師說,哦,小雪。金三指站起來,說,老板的船已走到外海,電話沒打通,要等。三人移坐沙發(fā)。小雪泡茶。拳頭師吃一口茶,說,老板真是麻痹,那只破船也敢走什么外海。小雪說,還好,管理人員看到,孩子和黑狗都上了船。金三指說,莫怪老板。孩子才走了一天,我們就打聽到這么多消息,要好好謝謝大家才對嘛。吃茶。拳頭師說,老板就是麻痹,一只船那么大,多少零件,多少部位,平時總該保養(yǎng),該加機油加機油,該換零件換零件,哪能等到走到外海,電話才出問題。修了多少年摩托,這個理我曉得,走多少公里要換機油,火花塞剎車皮要常檢查,輪胎氣壓轉向燈不時要試試。老板當年的身體也是這樣,平時沒維修,一時出大事,還好遇到金先,交到別人手上,這時沒準要坐輪椅。小雪說,老板當時怎了。

老板養(yǎng)著三只大漁船,十多只小漁船。大漁船走外海,小漁船走內海。海邊圍了大半個海灣,種海帶紫菜,飼幾種海魚。漁船返航,還未靠岸,家里就曉得船上有什么魚,多少魚,早早聯系好客戶,時間一到,碼頭上車輛一排排,抽簽排隊,等候裝魚。客戶多時,魚沒夠分,客戶少時,魚有剩余。剩余的魚要載進凍庫。凍庫是租的。魚入凍庫,成本要升高,資金要積壓,這是正常的,人非神仙,沒可能捕多少魚就能賣出多少魚,要么少了,要么多了。每天大漁船靠岸,老板都會坐在港口管理處三樓陽臺上,一邊吃酒,一邊俯看碼頭上忙碌的車船和人流。大貨車,手推車,挑擔的,進進出出,各行其道,雖然擁擠,路卻暢通。偶爾有肩上扛魚的與手推車停下來口角,老板看到了,就喊,張三,來三樓吃杯酒,力氣留著回家使,與人爭甚。那人聽了通常會講一聲沒閑,便扭頭走開,路又通暢。小漁船捕來的魚,通常叫鄰縣或附近的魚販子載走,一般沒進凍庫,他們要的就是一個鮮。四月五月收紫菜,海帶要等到十月。捕魚與養(yǎng)殖兩部分工人,加起來數百人,要是一齊撒尿,能將縣城的內河溝漲一尺。老板肩上擔子重,頭殼天天要計算。魚賣出去,紫菜海帶賣出去,收回來的錢,要發(fā)工資,要買柴油走船,買飼料買魚苗,付凍庫租金,等等等等,剩下的才是老板賺的。在賬務上,錢叫資金,資金是長腳的,是按規(guī)矩走的,走得順溜,那叫資金周轉通暢,是好事。若是沒走好,在哪個環(huán)節(jié)停下來,就好像公路上堵車了,那叫資金周轉失靈,這時要趕快想辦法解決,投入一筆錢,讓資金重新周轉,否則,后果很嚴重。

這一陣,老板心里沒清爽。凍庫里那幾十噸馬鮫,已積壓了兩個多月,沒銷出去就是堵,堵了資金周轉的路,也堵了老板的心。到了傍晚,收到消息,大漁船要返航,可是平時的那些客戶,一個個像是吃壞了肚子拉了幾天稀似的,講話全無底氣,報上來的數量只是以往的三成,這就是講又有一百多噸的魚要進凍庫。這一百多噸的魚化成一塊石頭,壓在老板心上。賬務做了估算,回收的資金還不夠發(fā)工資。老板說,賬上還有多少錢。賬務說了一個數。老板說,維持整個運轉還缺多少。賬務算了一陣,說,原來凍庫每月租金多少,估計新增凍庫租金多少,柴油多少,維修費。老板生氣了,說,講總數。賬務說,700萬。老板頓時感覺心里加了一塊石頭。700萬多吧,換在以往,其實也不算多,可在目下,資金緊張,莫講700萬,就是70萬也是多的,聽說過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的事吧。晚飯老板只吃兩口,嘴里全無味道,推到一旁,泡茶去。茶也無味道,就像白開水。老板想想,手指頭在手機上刷了一陣,找到行長的號碼,按下去,說,行長吃未。那邊說,吃了。今天西北風轉東南風,老板給我打電話。老板說,海上的風,說變就變,我最清楚。吃什么。那邊說,還有什么,單位的食堂,天天都是四菜一湯,肚子無聊死了。老板說,深有同感,我今天嘴里無聊,吃什么都無味道。我就不信,酒也沒味道,我想吃兩杯。那邊說,老板對不起,酒你自己吃,等下我有個會。老板說,銀行這么忙,晚上要加班。那邊說,一時的,上頭剛指示,銀根要緊縮,所以開會研究。好,好,就來。老板說,甚。那邊說,是他們催我開會。老板有事吧,有事明天上午來我辦公室泡茶。對不起,我先掛了。老板耳邊響了一聲嘟,像打雷,震得耳朵發(fā)痛。扔了手機,將屁股丟在沙發(fā)上,心里的石頭又加了一塊,這塊最重。沒借錢時,銀根松得像掛在架上的面線,見風飄,剛想借幾個錢,還沒開口,銀根就要緊縮,早沒縮晚沒縮。都講銀行的人,脖子上天天吊一個算盤,頭殼比鬼精,眼睛比賊亮,人家肚子里的事,他眼珠子轉兩轉,全都清楚。老板隨手抓起一瓶酒,咬開瓶塞,仰頭灌下幾口,這回嘴里有了味道。

第二天一早,老板沒吃早餐,胃有點痛,像是被人捏住了似的。老板曉得,這只手肯定是行長的,行長不讓他吃早餐。公司素來運轉正常,財務狀況良好,老板從未向銀行貸過款,與行長的關系就局限在嘻嘻哈哈之間,行長有時打電話來,老板也是嘻嘻哈哈地應付,隨口也講要請行長吃酒,但那是誰也聽得出來的客套,行長一次也沒讓老板請過。目下,老板的胃叫行長捏著,一陣一陣的痛。痛也得忍著,昨晚約好的,上午要去行長辦公室泡茶。老板要去扯扯行長的那條銀根,看看是面線,還是鋼絲繩。

老板換了西裝,綁了領帶,套了皮鞋,忍著胃痛上路。行長下手一下比一下重,老板額頭出汗,頭毛濕濕,襯衣領口也濕。松開領帶,喘一口氣,胃仍舊痛。老板說,掉頭,先去醫(yī)院找金三指討幾粒藥吃,止止痛。去稅務局,可以灰頭土臉,穿背心,趿拖鞋,褲腳一腳長一腳短。去銀行,形象要照顧,胸要挺,腰要硬,講話要大聲。司機依言掉頭,將車開到醫(yī)院。司機說,老板你坐車里,我去請金三指來。老板擦一把汗,揮一下手,無話。司機拔腿跑向金三指診室,遠遠一看,叫一聲苦也,診室外走廊里排起長蛇隊。怎辦。再跑兩步,看到一邊衛(wèi)生間,金三指從里面出來,邊走邊扯褲子的拉鏈。司機心里說一聲好,開步跑過去,一把拉住金三指,不由分說就跑。金三指邊跑邊說,你要搶劫吧,四周全是監(jiān)控。司機說,老板胃痛,沒敢排長隊。到了車邊,司機拉開車門,金三指進去一看,老板捂著肚子,臉色蒼白,頭殼冒汗。金三指要摸脈,老板說,免了,沒時間,先給幾粒止痛藥,馬上要去找行長泡茶。金三指說,昨晚吃甚。老板說,沒吃甚,只吃酒。金三指說,情況沒明,沒敢開藥。老板伸手給金三指,說,那就快點。司機說,老板要去找行長做大事,請金先快點,過后我去找金先泡茶。金三指橫指搭脈,臉色漸漸凝重。一會兒,金三指說,換一手。老板說,幾粒止痛藥,要兩手。金三指無話,換個坐姿,拉過老板的手,三指照例搭上。司機說,金先,可以了吧,開藥吧。金三指無話。司機說,到底是甚。金三指說,寸口脈微,尺脈弦。司機說,先生話,沒曉得聽。金三指說,這是典型的胸痹脈象,按西醫(yī)的話講,叫冠心病。老板生氣了,說,我胃痛,你講冠心病。胃在這,心在這,楚河漢界沒分清。外面將金先吹得上報紙,講三根手指頭一扣甚病全清楚,免拍片免B超,我看都是些咳嗽流鼻涕的人講的吧。胃在這,心在這,我沒講錯吧。金三指說,我做先生幾十年,沒曉得胃在這心在這。我問你,這些天,乏力有吧。老板說,有些。金三指說,胸悶有吧。老板說,堵。金三指說,氣短,呼吸困難吧。老板說,那又怎樣。金三指說,這就對了。司機急了,說,老板平日連感冒都稀罕,怎會。金三指說,沒時間上課。我叫一輛救護車,你們馬上去市醫(yī)院,要快。縣城醫(yī)院條件限制。司機說,要回家拿東西吧。金三指說,一分鐘一分鐘好,東西以后拿,莫啰唆。老板說,幾粒止痛藥,引出多少麻煩。先生都愛將病講得嚴重,以后治好了面子好看。去,換一個先生開止痛藥。天天講救死扶傷。司機依言,跑出幾步又折回,說,金先,對不起了。金三指一把拉住司機,對老板說,賭一局可以吧。老板說,賭甚。金三指說,賭你的病。老板說,呀,怎賭。金三指說,若是胃痛,我輸。若是冠心病,你輸。老板說,你輸了,怎樣。金三指說,我輸了,從此沒敢看病,天天去你家掃廁所。老板說,你掃廁所,我要開工資吧。我去市醫(yī)院,三查兩查,好了,是胃痛,可是這里的大事沒辦成,我贏了有意義吧。金三指說,免去市醫(yī)院,在這里就能見分曉。我開個硝酸甘油,你舌下含服,兩分鐘,胸悶氣短的癥狀若有緩解,便是冠心病,簡單吧。老板說,我家正欠一個掃廁所的。司機說,硝酸甘油消炎止痛吧。金三指說,硝酸甘油能擴張血管。老板心臟血管堵了,血流不暢,身體各處缺血,所以全身乏力,胸悶氣短。用硝酸甘油將血管擴張,血流量就多一些,缺血的狀況改善一些,各種癥狀就能緩解一些。司機說,胃痛有解釋吧。金三指說,心室下壁有神經和血管與胃相連,心室缺血,引起胃痛。莫要耽擱了,時間拖得越久,心肌梗死的面積越大,治療起來效果越差。司機說,那就快。金三指打電話叫人帶來兩片硝酸甘油,叫老板先含一片。沒久,老板汗止,呼吸緩和,胃痛漸減。金三指說,信了吧,快去市醫(yī)院。

救護車到,金三指和司機扶老板上車。老板對金三指說,我掃廁所。金三指說,去了聽先生的話。

小雪換了一泡茶。金三指手機響,小雪停手,拳頭師說,快接。金三指操起手機,說,在呀在呀,方便,來吧,一起來。拳頭師說,老板吧。金三指說,向大媽。拳頭師說,向大媽打聽到消息吧,太好了。金三指搖搖頭說,向大媽要帶老公來看病。拳頭師說,還以為居委會消息靈通,曉得孩子去哪里,唉。小雪加洗了兩個茶杯,搬兩只方凳擺在茶桌邊。

向大媽一進門,笑說,難得呀,一屋子人,開會吧。拳頭師說,開會少得了你。小雪說,大伯大媽這里坐,吃茶。兩人坐定,吃茶。金三指說,怎了。向大媽抓起老公的手給金三指,說,叫金先看看。退休就退休嘛,誰都會退休。無聊了去公園散散步,去海邊釣釣魚,或者走棋打紙牌可以吧,一個人坐在家里生悶氣,你批評他,沒講幾句,他就發(fā)火,摔杯子。人老了,脾氣沒老。金先,你講這是甚。拳頭師說,這也算病,男人都會發(fā)火摔杯子,我連臉盆都摔過。向大媽說,怎沒講你連拘留所都進過。拳頭師說,你看你看,居委會的就愛翻日歷。我告訴你,大伯這事沒算病,我都會看,哪里要金先出手,這是燥,愛發(fā)火,脾氣大,滋陰就行了。向大媽說,呀,呀,修車鋪要改診所了。金三指笑笑,摸脈。拳頭師豎掌嘴邊,對向大媽故作嚴肅小聲說,外面有人了。向大媽嘻嘻一笑,說,有人好呀,帶到家里來,我還真欠一個煮飯掃地洗衣服的。拳頭師說,真有這個肚量。向大媽說,絕對肚量。明天人沒來,我去修車鋪找你要。小雪給大伯續(xù)茶,說,大伯,咱吃茶,配相聲。大伯莞爾。

金三指把完脈,叫向大伯張嘴伸舌,翹舌,看了幾眼,說,瘀。小雪朝拳頭師笑笑。向大媽說,瘀是甚。金三指說,血脈瘀阻。拳頭師說,神奇。誰的脈都一樣跳,金先就能摸出瘀阻。世界上我最佩服兩個人。向大媽說,靜靜,聽金先講。金三指說,中醫(yī)講,看病用望聞問切,摸脈只是輔助。大伯脈澀,脈澀是甚,脈動往來沒流利,虛細而遲,叫脈澀。澀脈,一般講,是身體氣滯,血瘀,津液虧損。加上望診,就是看舌苔,大伯舌質暗紫,有瘀斑。兩診相證,斷為氣滯血瘀。拳頭師說,我發(fā)脾氣是燥,大伯發(fā)火是瘀,怎講。向大媽說,金先上課,提問要舉手。你只曉得燥呀,滋陰呀,還曉得甚。也敢講免金先出手,讓你出手,老命就算賣給你了。小雪笑笑說,莫講相聲了,聽金先上課。金三指說,中醫(yī)講,治病要治本,燥邪傷肝,肝主情志,肝傷了人就愛發(fā)脾氣,沒錯。氣滯而致血瘀,引起肝氣久郁,日久不解,也會有瘀血內停,也會發(fā)火,摔杯子。所以,不能單是滋陰,要先活血化瘀。血脈一旦通暢,沒有瘀阻,肝氣郁結得解,心氣自然平和,情緒自然好轉,這叫治本。還好,向大伯的瘀屬于初級階段,好辦。小雪,拿紙筆來。小雪依言。拳頭師說,瘀真害人,一人瘀了,全家都瘀,金先呀,要用重藥呀。向大媽說,這些人中,我看就你拳頭師最瘀,人家金先上課,你亂插話,好好一堂課,斷成三四截,真正是瘀了。金三指接過紙筆,說,就用桃紅四物湯加味。落筆:熟地黃12g,當歸9g,白芍藥9g,川芎6g,桃仁9g,紅花6g,柴胡9g,香附6g。小雪說,四物我曉得,熟地,當歸,白芍,川芎,以前金先常叫我吃,其他藥沒曉得。我當時是寒,吃了身體好,大伯是瘀,怎也吃得。金三指說,小雪講對了,四物就是那四種藥,是個古方,有補血,養(yǎng)血,活血化瘀的功效,原用于婦女月經不調,痛經等癥,加上桃仁和紅花,活血化瘀的作用更強。柴胡,香附都能疏肝理氣化郁。拳頭師說,這樣好呀,瘀化了,肝也舒了,心情好了,天天與大媽講相聲。向大伯笑笑。小雪笑笑。金三指說,拳頭師剛才講對一句,一人瘀了,全家都瘀。你看,向大伯摔杯子,向大媽心里就難受,沒錯吧。中醫(yī)的基礎,就是講天地人合一,一個人病了,沒管是寒是燥是瘀,家庭就病了,家庭病了,社會就病了。將社會縮小了,就是一個人的身體,將一個人的身體放大了,可以看到整個社會。向大媽拍掌說,金先好理論。我感覺,做社區(qū)工作,都應該近金先學習中醫(yī),以后工作好開展。對了,小雪你學了更好,咱沒講要看病,賣藥膳可以吧,防寒一種藥膳,防燥一種藥膳,防瘀一種藥膳,多種經營,特色經營,執(zhí)照我可以幫你辦。對了,賣修車鋪的藥膳,要加味,除了防燥,還要防舌頭亂閃嘴巴噴水的。小雪大笑。向大伯大笑。拳頭師說,向大媽你絕對要好好學,先將金先剛才那個藥方的暗示弄清楚。向大媽說,甚。拳頭師說,桃紅四物湯,記得吧,桃紅桃紅,女人吧。向大伯心情好了,天天到外面與別的女人講相聲,他的瘀是化了,你的瘀可就來了,要警惕。向大媽對金三指說,拳頭師全身都瘀了,頭殼瘀得最厲害,腦筋七搭八搭,一嘴沒一句正經話,金先有藥吧。金三指說,拳頭師是假瘀,老板當年才是真瘀。

市醫(yī)院是心血管專科醫(yī)院,經驗豐富。他們給老板檢查后說,來得還算及時,心肌大部分保住了。他們給老板安了一個支架,一星期后出院。老板回家后馬上做兩件事,一是找行長泡茶,二是請金三指泡茶。

老板依舊西裝革履到行長辦公室,去扯行長的銀根。扯了半天,才曉得原來銀根沒像面線那樣軟,也沒像鋼絲那樣緊,是橡皮筋,表面看是緊,暗地里可以拉長一些的。拉橡皮筋,手法要講究,用力要恰當,力小了沒法拉開,力大了容易拉斷,要見好就收。行長說,三百萬吧,上頭縮得緊,還是我大膽主意的。老板靜靜。吃了兩杯茶,行長的目光從壁上的掛鐘上移下來,說四百萬,我從別處的指標移過來。老板掏出手機打給司機,說,將我的藥帶到行長辦公室來,我要在這里住兩天。壁上的掛鐘嘀嗒嘀嗒響。行長說,五百萬。你就是住我家,也沒法多出一分錢。這時司機手提一個塑料袋進門,說,老板,藥放哪里。老板生氣了,說,木頭刻的頭殼,我與行長開玩笑也沒曉得,回去回去。兩人與行長禮貌告別。老板直到坐進車里,才敢笑出聲來。這五百萬就像他血管里的那個支架,雖然瘀了的血管難以恢復如初,但這個支架卻能使大部分的血液流動起來,全身的血液循環(huán)就能繼續(xù)進行。老板心里說,這個病還真叫他長了見識,公司的資金周轉與身體的血液循環(huán)是一個理。

那晚金三指剛與兒子吃下晚飯,老板的司機敲門進來,說,老板請金先去商量掃廁所的事。金三指說,我家?guī)贸樗R桶,很干凈,免掃。司機說,金先生氣了。金三指說,救死扶傷,怎會生氣,老板康復就好。司機說,老板是粗人,魚吃多了,口水里都能長出刺來,金先莫計較。金三指說,做先生的,這種事不是見過一次兩次,哪里會計較。晚上我要輔導兒子做功課。司機說,我苦了,回去叫老板罵死了。金三指皺了一會兒眉,說,好吧,跟你去。

此后,金三指晚上常去老板家吃茶摸脈。老板放了支架,吃了市醫(yī)院帶來的藥,身體已逐漸恢復,但金三指說,老板你是痰瘀體質,祛痰化瘀是根本。老板說,支架也放了,血也流過去了,事還沒完,還要化瘀。金三指說,兩回事。支架只是叫堵了的血管增粗一些,叫血流過去,暫時沒堵。要是瘀的體質沒改變,別處的血管也照樣會瘀堵。也有這樣的人,去年去放一個支架,今年又去放一個支架,聽說吧,這是沒從根源上解決問題,哪處瘀了醫(yī)哪處,年年放支架年年瘀。要打賭吧。老板說,沒敢沒敢,廁所還沒掃。兩人吃茶,笑笑。老板說,我吃魚吃肉,好酒好菜,辦公室坐坐,四處走走看看,我瘀了。工人少魚少肉,整天流大汗喘大氣,卻沒瘀。哪里錯了,金先上課。金三指說,凍庫里的馬鮫沒賣出去,再進一批馬鮫來,還是沒賣出去,這時口袋里沒錢了,凍庫堵滿了,是吧。講到人,大魚大肉,肥甘厚味,吃多了,難以消化。中醫(yī)講,脾主運化,運化甚,運化水谷精微。脾胃負擔重,日久天長,必然虛弱。脾胃一虛弱,運化要打折扣,脾虛生濕,濕而生痰。中醫(yī)所講的痰有兩種,有形之痰,無形之痰。無形之痰,就是運化不靈所致,用西醫(yī)的話講,叫代謝障礙產物。你吃得好,動得少,營養(yǎng)過剩,堆積在體內,變成脂肪。脂肪跑到血管,越跑越多,隨血流全身去走,血液就黏稠了,流動就慢了下來,慢了就容易瘀堵。老板說,怎辦,換血。隔壁房間噗噗噗響。金三指說,你生活習慣沒改變,換血也沒用。老板說,金先你自己講,治病要治本,我血里的油多,換血就是治本。金三指說,別人沒多,怎就你多。你吃得比別人多,動得比別人少,這才是本。隔壁房間噗噗噗響。老板說,沒吃,餓死。吃吧,瘀死。難題。老板的孫子脖子戴紅領巾,在外間玩一個球。球掉地上,滾進客廳,孫子追球跑進客廳,說,阿公,這道題我曉得。老板說,別處去玩,金先要上課。孫子說,大魚大肉叫物質文明,物質文明只是一條腿。老板說,甚。孫子說,還要精神文明,就是跑步跳舞唱歌。老師講,要兩條腿走路,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一起上。孫子抱著球跑出去。金三指說,你孫子真聰明,全講對了。簡單點講,就是要管住嘴邁開腿,少吃多動。老板說,愛吃沒法吃,活著有意思吧。金三指笑笑,吃茶。老板說,跳舞長短腳,唱歌像鴨叫,跑步,跑沒兩步,心就要從喉嚨跳出來。連金先都沒有辦法,我只好掃廁所吧。金三指說,掃廁所是動,跑步跳舞也是動,動了,血液流動就加快,新陳代謝也就加快,多余的東西就被代謝出體外,人就沒得瘀了,多好。動則生陽,就是講,運動會產生陽氣。氣為血之帥,就是講,血液流動是靠氣推動的,氣強了,血就流得快,氣弱了,血就流得慢。正氣存內,邪不可干,講的就是這個道理。隔壁房間噗噗噗響。

那天晚上,天很冷,有小雨,金三指騎摩托到老板家。老板說,動也動了,吃也少了,天一冷,心里還是沒踏實。金三指摸了一陣脈,說,無大礙。老板是痰瘀互結,開個小方,可以當茶飲。落筆:蒼術3g,白術3g,蒲黃3g。老板收好方子,說,真冷,吃兩杯小酒吧。金三指搖頭說,吃了肚子熱,出去頭殼冷。老板說,摩托扔這里,我叫司機載你回家。金三指說,路上多少人冷。老板說,金先叫我開公交公司吧。那么多人,我哪里能管。金三指說,先管一個可以吧。金三指將小雪的事講了。老板說,與金先有關系吧。金三指說,向大媽帶來看病的,看著可憐。沒有關系。老板滋滋笑,說,鬼信。金三指說,打賭。老板說,打賭總是你贏。老板又說,技術沒技術,資金沒資金,做個工人又沒力氣,難辦。金三指說,看病我內行,做生意你內行,資金我先墊一些,沒多。老板生氣了,說,還講沒關系,還要打賭。有關系就有關系,怕甚。她老公跑了,你老婆跑了,這么巧的事,打燈籠去找,找得到吧。你免講了,我想想。老板站起來,在客廳里走兩圈,說,外賣。縣城沒人做外賣。金三指一拍大腿,說,高明。

向大媽折好藥方,帶老公走出門,迎面遇到老板。向大媽說,老板找金先吧,一屋子人,好熱鬧。老板簡單講了幾句金三指兒子的事,向大媽說,原來。向大媽叫老公先回家休息,就與老板折回金三指家。

老板一進門,小雪說,老板坐。拳頭師說,你那只破船走到哪里了,有消息吧,大家都心急。金三指起身,拉老板坐下,說,天很冷,你怎就出門了。老板吃了一口小雪遞來的茶,說,等了一天電話,船返航時,動力系統(tǒng)出故障,電路也有問題,時好時壞,看發(fā)來的定位,已靠近內海。另一只船已趕去救援。等吧。向大媽說,闊茫茫的大海,無邊無角,也會瘀,真沒想到。拳頭師說,海是沒瘀,是老板的船瘀了。哪天靠岸了,要好好修一修,該加機油加機油,該查電路查電路。那個開船的,特別欠修理,出了這么大的事,頭殼瘀得厲害。這個交給向大媽,向大媽修理頭殼最內行。小雪說,少講兩句吧。大家吃茶。壁上掛鐘嘀嗒。沒久,老板手機響,接聽后說,救援船報告,講搶修后動力恢復了一半多,可以返航。孩子在船上,沒事的。小雪拿眼瞅金三指,嘴笑目笑。拳頭師說,這粒心呀,叫那只破船揪了一天,都懸在半空中,這時可以放下了。向大媽說,放下是放下,總結要總結。孩子怎會跑船上,好玩吧,沒一定,根源要查清。叫我講,大家各人都瘀了。我老公瘀了,我就跟著瘀。老板的船瘀了,老板心里也會瘀。拳頭師就免講了,全身都瘀,只一個嘴沒瘀。拳頭師說,呀。向大媽看著金三指和小雪說,你們兩人也瘀。小雪說,我。金三指張嘴,無話。向大媽說,哪本書上講,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金先你的一半在哪里,丟了。你用一半代替全部,免講辛苦,功效要打折扣。小雪你也是用一半代替全部。你們兩人的瘀,是生活上的瘀。身體內的瘀,金先有辦法,生活上的瘀,要靠我們大家一齊出手。拳頭師說,肚子餓了。向大媽說,一講出手,你就餓。好吧,小雪,你將桌子收拾干凈。老板,拳頭師,我們去弄些酒菜來。

夜風真冷,三人一出門都縮著脖子。老板說,我叫司機開車。向大媽說,免,運動運動,也讓他們多講兩句。遠處夜吃攤,燈火一堆,人影走動,看著心里暖暖。

責任編輯楊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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