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明春

依山面海的閩東地區真是一方盛產詩人的神奇熱土。福建當代詩歌的“教父”級人物、已故老詩人蔡其矯先生曾借鑒評論家藍棣之論述當代漢語詩歌寫作場域構成的觀點,把福建當代詩歌寫作的話語版圖,描述為一個“小金三角”結構,而閩東正是其中與福州、閩南并舉的重要一翼。關注福建當代詩歌的讀者不難發現,從50后到00后,不同代際的福建詩人群體中都不乏閩東詩人的活躍身影。筆者在這里談論的三位詩人哈雷、曾章團、葉傳杰,都來自閩東地區,在年齡層次上又分別屬于50后、60后和70后。他們的詩各具個性,又因某種相近的話語氣質形成一股抒情的合力,因而有了這部詩合集《東去來》(海峽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毋庸置疑,這部詩合集為閩東詩歌乃至為福建當代詩歌的藝術實踐,貢獻出了不少優秀的作品。
哈雷:
在南半球拓展現代漢詩的話語疆域
哈雷的詩歌寫作起步很早,在福建當代詩壇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尤其是他那堪稱大膽而又富有想象力的愛情詩寫作,在20世紀80年代初就得到了著名評論家孫紹振先生的充分肯定。后來由于種種原因,哈雷的詩歌寫作在20世紀90年代之后曾擱筆了十四年之久。不過,21世紀之初,哈雷強勢重返詩壇,成為坊間所謂“新歸來詩群”的重要一員。值得注意的是,回歸詩歌寫作的哈雷,并未滿足于在原有抒情話語方式上原地踏步,而是十分自覺地尋求詩藝的自我突破和自我超越。這種自我超越的努力,在哈雷近年異域題材的詩歌寫作中得到充分的體現。
哈雷移居新西蘭之后的詩歌寫作,可以說打開了一個全新的藝術表達空間。在哈雷近幾年的詩中,新西蘭作為一個異域空間的存在,不僅僅是一個地理學意義上的空間概念,更是一處為作者注入巨大能量的指向精神性和心靈性存在的特殊場域,它并未被詩人視為難以適應的“異鄉”,而是被詩人經由現代漢詩的語言之途,內化成另一處通往自然和詩歌的“原鄉”。正如詩人在《日光之城》一詩中所寫的,“在清高的秋野上/我加入百子蓮的隊伍/現在我和時代保持著距離,遠離浮華的大陸/還有那些為貿易爭吵的人群/我也會像果實垂下頭那樣對土地說/我要做自然真實的朋友/和詩歌永久的愛人。”詩人試圖逃離的是當下無所不在的網絡泡沫和喧囂話語,不斷地尋求內心的沉潛與寧靜,進而重新體認現代漢詩表達時代經驗的新的可能:“我這個被詩用舊的男人,在黑暗中醒著/整夜辨認北岸上空的星宿/哪一顆屬于你,哪一顆屬于你的孩子/而星河巨大的謎團,旋轉了起來/像你沖泡的咖啡,把愛情苦澀的美重新釋放//今夜寫詩,我要穿過層層濃重的謎團/穿過那些把我們分開的東西/穿過再次把我磨損的詞語/給你寫詩。”毋庸置疑,哈雷盡管身居海外,卻十分深刻地認識到作為一位詩人在當下的艱難境遇,并且顯露了一種“舍我其誰”的決絕姿態與探索勇氣。有鑒于此,這首詩結尾部分的“你”所指代的對象,讀者完全可以將之理解為我們偉大的母語——漢語。在遙遠的南半球大地上,詩人以其優秀的詩歌文本,執著而努力地為現代漢詩拓展著話語的疆域。
哈雷近幾年的詩歌寫作,一方面在語言風格上顯得越發從容和自由,另一方面在表達主題上對自我形象做了一種全新的反思性的塑造,二者之間形成了一種極大的詩歌話語張力。譬如詩人在《蝸居者說》一詩里寫道:“我作繭自縛的生活告訴我/我只是時間空隙中/一只擠進紅酒瓶子里的甲蟲,偶爾爬出/在桑葉和檸檬樹之間/穿行。但我卻有帝王的思想。”與卡夫卡小說中那只厭世無為的甲蟲不同,詩人讓這只甲蟲以帝王的姿態居高臨下地與這個世界相遇,但最終也難逃虛無的命運:“飽覽美景,清空海岸和空曠草地上的人群/——一個人的江山如此多嬌/我朝天空仰起了臉,卻聽到風在說/那是云/也是虛無……”這種虛無感與孤獨感,我們在《一朵凝視的花》《激流島》《在南十字星下,詩歌就是一個人的螢火蟲洞》等詩中也都可以充分地領會到。
曾章團:以詩歌映照“杯子里的云”
閩地山清水秀,盛產各種名茶,武夷巖茶、安溪鐵觀音、永春佛手、正山小種、白牡丹、壽眉、茉莉花茶,等等,無不名聞遐邇,香飄四海。詩人曾章團深諳茶道,具備很高的茶文化造詣。他近年的詩歌寫作多與茶文化意象相關。在這些詩作里,現代漢詩的想象話語與豐富多彩的茶文化意象相互交融、相得益彰,構成一道獨特的詩歌文本景觀。
在曾章團筆下,往往有一個超然出世而又擁有一種強大精神力量的愛茶人形象:“愛茶的人/坐在晚秋的風聲里/花上一生的時間/喝完一泡大紅袍/在一杯茶里/一座山的身影/因此蕩氣回腸”(《巖巖有茶》),在一個極富儀式感的場景中,抒情主體與一杯茶及其背后的深厚意蘊猝然相遇,既獲得了一種加持,也實現了一種超越。在詩人看來,茶文化的這種加持與超越有時還具有某種救贖的意義:“時間壘起的茶/重巒疊嶂,山山而川/茶湯中的生死/一生的努力/把芬芳重新咀嚼一遍/擰干絲絲的苦澀/舊日子一片一片掛起來/像一匹綢緞/包扎住我身體的暗傷”(《老茶》)。上述兩首詩中不約而同出現的“一生”一詞,都暗示了抒情主體與茶文化的相遇,不是短暫的、偶然的,而是一輩子的功課與修行。
曾章團的不少詩作直接以某一種名茶為題,但并不滿足于描述其外部形態特征,而是對之做一種自我觀照,挖掘出某種深層的精神內涵和文化意蘊。譬如寫鐵觀音,作者發出如此慨嘆:“整個下午,我坐在水泥叢林中/每一口清茶,都有蘭香回歸血脈/每一次沖泡,都能看見/白馬彎弓的身影/正帶著南方的春水和秋香/回到安溪”(《安溪鐵觀音》),這里既描述了鐵觀音作為一種名茶的物理特征,更道出其與抒情主體相契合的精神特質。而在《鐵羅漢》一詩里,作者更是直接把鐵羅漢這一名茶作為自我形象的象征:“有時候面對一杯茶/就能看見自己/風穿過松林/內心所有的堅硬/都將從葉脈涓涓流出/在巖石下堆積起來/化成夢里溪流的叮囑”,剛柔相濟的主體精神追求,在這里得到充分的呈現。再如《白毫銀針》一詩,詩人不僅別出心裁地把這種茶葉與中國畫和書法聯系在一起,還把茶香和茶味想象成一朵飄忽不定的云:“宋朝的瘦金體/紛紛落進玻璃壺中/舞出一幅淡雅的國畫/色白如銀的芽/挺立沸水中/每細心一次就大膽回甘一回//杯子里的云/淡去了一生的味道/杏黃的茶湯/讓我找到了陸羽沉浮的秘密”。
與茶意象相呼應,曾章團近年的一些詩作也寫到茶器。在詩人筆下,這些茶器不僅僅是一種器物意義上的存在,而往往被賦予某種靈動的生命:“只為留住心中/這一片片小小的泥胎/他抱來成捆的柴薪/讓天空瓷一樣白下來//在火里打坐/空心的瓷/比月亮還透明”(《瓷的修行》)。在這里,燒陶人、火、天空、月亮,以及隱藏的抒情主體,共同見證了一個泥胎向一件精美瓷器的華麗轉身。而在《養壺記》一詩里,詩人向我們展示了茶與茶器、茶與人、人與時間之間的相互成全的特殊關聯:“這些泡茶利器/每天用第一遍茶水/澆灌它的外形/有時候把委屈和流云也裝進壺里/慢慢就可以泡個半天或者一個下午/為了讓它溫潤如玉/一把壺/
就能耗費我的全部//大多數的時候/養一把壺/
就是要把時間/養成彎曲的弧線/把那個人/養成弧線飄起的眾多尖端。”養壺,在這里顯然是人的精神修煉的一個隱喻。
葉傳杰:
探索抵達“遠方”的多條路徑
與哈雷、曾章團的詩相比,葉傳杰的詩更具某種浪漫主義的抒情氣質。作為一位縱橫商海的寫作者,葉傳杰顯然更愿意把詩歌當作一個安頓躁動心靈的精神港灣。如果說職場上的打拼是葉傳杰人生經歷的一個顯性面向,那么,他在詩歌寫作上的努力探索則體現了一種內在的精神追求。正如詩人在一首詩中所宣示的,“越來越想/就這么離開這個浮華的城市/進山,來一場空山新雨后的修行”(《武夷的召喚》),當喧囂的都市生活構成一個自我出走的背景,久違的自然和遠方就成為詩歌表達的精神要義。
葉傳杰詩中的“遠方”,至少具有兩重內涵。其一是地理空間意義上的“遠方”,主要作為一種現實空間為詩人逃離當下境遇提供某種對比與觀照。譬如,在《尋訪撒哈拉的綠洲》一詩里,作者這樣寫道:“溯源尼羅河,驅車一路向南/村莊極少,高樓罕有/大家說堪比六七十年代的中國/但沿途隨便一個景點,導游都會說——/這是三五千年前的遺址//在不遠的萬里/尋一片春意盎然/哪怕黃沙漫天的撒哈拉/有阿蒙三世與平民泰伊的傳奇/也有三毛攜手荷西的流浪故事/便是每個詩人心中的一方綠洲”,盡管其中也夾雜著不少文化符號,但主要表現的是一種因不同地理空間對比而產生的距離感和陌生感。而《胡楊贊》以西部地區的一種獨特的植物為媒介,表達了作者對某種精神人格的贊美:“都說這里的胡楊/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無怪乎,我們風塵一路/總看到她以不同的站姿延續生命傳奇/三千年的孤寂與守望/只為你今生的駐足與凝眸/哪怕一次抑或瞬間//生命如斯!堅貞如此!/我們又何吝贊歌高亢?!”這里所表現的,仍主要是一種跨越巨大地理空間的驚羨之感。
更值得我們關注的,是葉傳杰詩中呈現的另一個“遠方”,即通往中華民族豐厚的文化記憶的“遠方”。與地理空間的遠方的抵達方式不同,通往文化記憶的遠方往往采取的“夢回”或“夢游”的路徑:“無數次在夢里朝拜你/閱讀你生生不息的生命/一部皇皇五千年的文明史徐徐翻開/一個個熟悉的臉孔向我緩緩走來……//獵獵旌風中,霍去病何以傾酒為泉豪飲三軍/陽光漫道上,王摩詰溫酒送去了遠行故友/西風瘦馬,模糊的是那個求經人的身影/歌舞升平,舞起的正是肥環燕瘦的盛世元音”(《夢里敦煌》),顯然,就我們所處的當下現實而言,這是一條抵制當下喧囂語境之途,也是一條精神還鄉之途。不過,詩人也清醒地意識到,這種通往“遠方”之途其實無法提供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相反地,它也體現出巨大的局限性和無力感:“聽吧!是誰用琴聲/穿透煙塵隔絕的迷漫/睜開風化的雙眼,我要尋找遙遠的燈火/尋找一個民族遠去的絕響/卻發現風沙折起了歷史的痕跡//風,在說些什么?/二胡凄苦的哭腔里,飛沙走石/還有嗩吶喧喧,昭君是一路哭著出塞嗎?/杯中的酒尚溫,王維唱起了新譜的《陽關曲》/卻始終不成曲調/詩人的心呵,掛在胡楊梢頭/卻折疊在老友干癟的行囊里頭”(《夢游塞外》)這種無力感在提醒著我們:簡單的復古主義并不能完全化解我們當下面臨的心理危機和精神困境。
結語
詩合集《東去來》獨特的結集方式,讓筆者聯想起1936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一部現代詩合集《漢園集》。《漢園集》由卞之琳編選,收入何其芳的《燕泥集》、李廣田的《行云集》、卞之琳的《數行集》。當時卞之琳受周作人之邀加盟“文學研究會創作叢書”出版計劃,但他沒有獨享這一難得的機會,而是選擇與兩位同學共享。如果說《漢園集》見證了“漢園三詩人”的詩藝和友誼,那么,《東去來》也凝結了閩東三位詩人跨代際的詩歌情誼,綻放出現代漢詩的“閩東之光”。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