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凱
摘 要:20世紀80年代末,由新華書店統購包銷的發行體制已經無法適應出版業的蓬勃發展。許多出版社開始了自辦發行的改革探索。時任花城出版社發行部經理的朱訊針對沒有專業的發行隊伍、沒有基本的業務知識和技能、沒有銷售網點等現實困難,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包括自建發行網點,與全國文藝出版社合作建立“全國文藝圖書出版發行聯合體”,以市場為導向建立出版社出版制度等,不僅成功改革了花城出版社的發行體制,而且其一系列市場舉措也革新了我國出版發行方式,并影響至今。
關鍵詞:供需矛盾 公開招聘 圖書發行網點
“圖書自辦發行業務”對當下許多年輕人來說已經是一個非常陌生的詞了。然而,當我們回顧和追尋當代中國出版史,想確定中國出版業的市場化究竟始于何時時,就會發現“圖書自辦發行”所蘊含的意義注定是當代中國出版史上輝煌的一頁篇章。自20世紀50年代起,中國出版業實施的是社會主義計劃經濟體制,出版社負責圖書生產,新華書店負責圖書發行,新華書店對圖書產品采取統購包銷的發行體制。產銷脫節的矛盾在30多年的運行中并不明顯,一切都在計劃之內。1978年開始實行的改革開放全面激發了整個國家的發展,隨著改革的深化,出版業產銷脫節的矛盾日趨明顯,讀者的需求難以被滿足,圖書銷售呈現為賣方市場。遼寧教育出版社1995年出版的《圖書發行教程》提到:“1980年之后,各省有少數出版社開始設立自辦發行機構。1982年3月28日,國家出版局提出《關于圖書發行體制改革問題的報告》,強調要‘疏通圖書流通渠道,大力支持出版社自辦圖書發行業務。”國家正式出臺的最早相關法規是1991年8月12日由原新聞出版署、原國家工商局頒布的《關于出版社自辦發行圖書的暫行規定》。全國580多家出版社究竟是由哪一家出版社和哪些人率先打破陳規搞起圖書自辦發行業務的,現已無從考證,但有一個人是繞不開的,至少在文藝類或文學類的圖書自辦發行業務方面是無法回避的,他就是花城出版社圖書發行部創建人、全國文藝圖書出版發行聯合體創始人及召集人、文藝界圖書發行元老朱訊先生。
一、市場困境里的發現
朱訊先生1932年出生于廣東省惠陽縣淡水鎮一個裁縫家庭,靠著父親的手藝在新中國成立前讀到了初中,這樣的學歷在當時已算是比較有文化的了。1951年他以干部身份參加工作,1971年在《肇慶報》做記者,1976年從肇慶地委宣傳部調入廣東人民出版社,負責圖書郵購工作。據當年出版社的一些老人回憶,當時出版社并沒有后來意義上的發行部門,圖書印出來就直接由工廠送至新華書店,只有一小部分圖書、雜志交給郵購科作為市場補充,那時的郵購的圖書不僅沒有折扣打,購買者還得在定價的基礎上附加10%—15%的郵資。
1981年1月,花城出版社正式成立,朱訊離開廣東人民出版社來到了花城出版社,受命組建花城出版社圖書發行部。或許是做過記者的緣故,朱訊特別善于觀察和思考,他發現1980年至1983年這段時間,出版機構數量呈爆發式增長,3年間在全國范圍內先后成立了300多家出版機構(廣東就有15家),圖書出版的品種和數量激增。按當時國家的規定,所有圖書統一由新華書店銷售。在出版業空前繁榮的新形勢下,作為當時唯一的銷售渠道,新華書店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限于業務水平和資金的有限,為確保經營的安全,只好采取少進勤添的進貨方式,這在客觀上極大地限制了銷售,進而嚴重影響了出版主業。那時,許多讀者因歷次政治運動毀了許多圖書,無書可讀。面對改革開放所帶來的出版業的興盛,讀者們被壓抑多年的閱讀需求得以釋放。而新華書店的圖書品種少,數量也不多,難以滿足讀者的閱讀需求,于是讀者想方設法打聽圖書出版信息,一有適合的圖書馬上寄錢到出版社郵購,這令許多出版社的郵購業務量陡然增大,不堪重負。
歷史上廣州就是開埠較早的城市,廣州人對商機有著天然的敏感性,圖書供需之間的矛盾早已被一些人注意到了,他們大著膽子走進出版社,先用現金按定價購買圖書,再到鬧市加價零售,每冊加價5%—10%。高回報的利潤讓他們迅速實現原始積累,促使他們對圖書的采購量進一步加大,并因此向出版社提出按批發價供貨的要求。出版社對集體或個體書商迅速發展,能為出版社銷售圖書感到既驚喜又震驚,這種將圖書提供給非新華書店銷售按當時的規定屬于違規行為,可是市場卻又有那么大的需求。
二、實干打破困局
面對供需之間巨大的矛盾,朱訊產生了自辦圖書發行業務的設想與沖動,隨即將自己的設想匯報給了出版社領導。他在后來的回憶文章里寫道:“花城出版社當時的領導,有遠見、有膽識,我的匯報得到了領導的重視,充分放權,讓我們能夠放開手腳大膽去干。可以說花城出版社的圖書自辦發行業務是建社之初就開始的。”
開展圖書自辦發行業務今天說起來很容易,在那時卻是非常困難的,除了要突破陳舊的思想觀念的束縛之外,許多客觀條件也在不斷地限制著發展,首先面對的就有三大困難:①沒有專業的發行隊伍;②沒有基本的業務知識和技能;③沒有銷售網點。
經過反復思考,朱訊認為上述問題中最首要的就是缺人,認識到這一點,解決困難的思路也就打開了——先解決人的問題。當時的出版社屬于事業單位編制,人員編制問題解決起來是非常困難的,怎么辦?朱訊再次做出驚人之舉,他打破常規,提出面向社會進行公開招聘,組建發行隊伍,以具有高中文化、經濟負擔較輕的女青年為主(根據后來他的回憶,之所以以女青年為主,主要是因為女青年比較聽話,可塑性大),而開車、倉儲、托運、打包等工作則主要由男性負責。招聘來的人員沒有事業單位的正式編制,但完全按臨時工對待也不合適,因此只能按出版社三產集體制的方式暫時解決。自1986年7月12日國務院頒布《國營企業實行勞動合同制暫行規定》后,這批由花城出版社最早向社會公開招聘的發行人員全部轉為合同制員工。
解決了人的問題,接下來就是提升其業務知識和技能。朱訊通過關系找到廣東省新華書店,組織發行部全體員工到書店虛心向書店職工學習打包、倉儲、托運等圖書發行的基礎知識和技能。
三、從無到有的網點建設
人有了,業務知識和技能也有了,最大的困難仍擺在眼前:沒有銷售網點。經過深思熟慮,朱訊提出“立足廣東,輻射全國”的銷售網點建設思路。據出版社老人回憶,朱訊平時比較嚴肅,做事很認真,許多事都親力親為。為了建設網點,朱訊帶著業務人員和花城出版社的樣書,從廣州開始,到深圳、珠海、中山、南海、順德、東莞和虎門等地,尋找當地的新華書店業務員以及集體和個體書商,請他們到花城出版社圖書發行部來看樣訂貨。在他們的建議下,花城出版社適當地向北京、天津、上海、四川、江蘇、江西、河南、河北、湖北、湖南、安徽等地的兄弟出版社進貨,增加圖書銷售品種。與此同時,他還帶領團隊在著名的廣州文化宮辦起了圖書展銷會,銷售利好鼓舞了團隊的斗志,他們走進工廠、走進校園,廣東的圖書銷售市場終于被打開了。這極大地增強了團隊的信心,他們總結了廣東的實踐經驗后,開始了面向全國的沖擊,除了積極參加各種圖書訂貨會和展銷會外,他們還主動出擊,與各地新華書店的業務員交朋友,積極尋找當地的集體、個體書商。截至1983年夏季,他們在全國先后建立了90多家圖書發行網點,花城出版社的圖書發行量得到成倍增長。關于這段時光,朱訊在后來的回憶文章中這樣寫道:“說實話,廣東省的圖書銷售網點的建立,雖苦,但所花的時間不長,僅半年多。而全國的圖書銷售網點的建立,卻比較艱辛,時間足足一年半。”
就在朱訊奔波于全國各地,為花城出版社圖書發行網點的建立搏殺的時候,廣東省新聞出版局的一些領導卻收到了來自新華書店系統的另一種聲音。省局領導很開明也很有遠見,認為出版社為了發展文化事業,開展一些圖書自辦發行業務是可以理解的,但招呼還是要打的。他們把朱訊找過去,笑著對他說:“別搞得太兇了。”領導的愛護之心讓朱訊很感動,但同時也引發了他的進一步深思:“雖然國策要求改革開放。但守舊思想,或是‘左的思想尚未完全肅清。出版社開展圖書自辦發行業務自然會遇到阻力和干涉,我們必須向新聞出版署反映出版社開展圖書自辦發行業務的理由,請求允許圖書自辦發行。”之后,朱訊主動聯系湖南、湖北、云南、黑龍江、河南等兄弟出版社,于1983年8月30日至9月3日在廬山召開出版社圖書自辦發行業務研討會,會議由江西人民出版社社長喻建章主持,專題討論出版社開展圖書自辦發行業務,以補充新華書店發行的不足,共同繁榮我國文化事業的可行性,會后形成專題報告送交原新聞出版署。
今天從出版發行史的角度來看,朱訊先生當年的行動,無疑是用實干的精神,從圖書發行的角度開啟了中國出版業市場化的進程,這在當時需要莫大的勇氣和敢為天下先的奮斗精神才行。
四、與其無序競爭,不如合作共贏
自1980年起,全國各省市先后新建了文學類專業出版社30多家。文學出版社多了,出版的文學類圖書無論是品種還是數量都急劇增加,自然形成圖書發行市場的競爭局面,比比皆是的雷同選題導致市場惡性競爭,圖書發行市場呈現混亂的無序狀態。
怎么辦?不能任由這種混亂的局面持續下去。朱訊先生后來回憶:“我當時想,如果把全國文學(文藝)出版社的發行部共同組織起來,形成一個松散的文學圖書發行聯合體,既可以相互交流發行經驗,對促進出版社的圖書自辦發行業務會有好處,又能達到團結和共贏的效果。”
明確了解決問題的思路后,朱訊先生立即行動起來,先后到湖南、湖北、山東、黑龍江等地的文學出版社游說。于1988年秋天,在山東文藝出版社社長的主持下,召開籌備會,原新聞出版署楊雁鳴處長參加了籌備會議。1989年3月15日,在湖北長江文藝出版社社長張洪達的主持下,大家一起討論、研究,并一致通過成立“全國文藝圖書發行集團”(后更名為“全國文藝圖書出版發行聯合體”),制定和確定了相關的規章制度。參加會議的社長都在協議書上簽了字,參加這次會議的有長江、華岳、北岳、百花、漓江、花城、海天等16家出版社的社長和發行部的負責人,朱訊先生當選為全國文藝圖書出版發行聯合體秘書長,聯合體開始運行后陸續又有10多家出版社申請加入。交流由圖書自辦發行業務交流延展到出版生產,在一定程度上對雷同選題、重復出版的現象起到了抑制作用。
雖然我們不能肯定當時朱訊先生就已具備了全球化的視野,但“合作共贏”的理念在當時無疑是超前的市場意識,這種自發的市場意識在新世紀的中國出版業成為主流,尤其后來許多出版集團、發行集團的成立,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以這種現代市場經營意識為基礎的。
五、以市場為導向的出版指導
計劃經濟時代的編輯習慣了按計劃生產,對于圖書市場相對陌生,對于市場信息也不是很了解,而圖書發行部隨著圖書自辦發行業務的發展,體量不斷壯大,讀者需要什么類型的書、什么類型的書好賣,對于整日在圖書市場摸爬滾打的發行員來說是非常清楚的。朱迅覺得發行部有責任和義務將這些信息反饋給編輯,這樣編輯們就可以編輯出更多符合市場需求的圖書。為此,他向社里主動要求參加社里的圖書選題會議,每次與會時都要把當前圖書市場的信息狀況做詳細的匯報,有時也會提出選題調整意見。
1991年,朱訊先生了解到有些年輕人很想知道新中國成立前著名作家、詩人、散文家或學者對人生的論述。于是,他找到編輯林賢治老師,建議從魯迅、周作人、朱自清、聞一多、林語堂、矛盾、冰心、巴金等的作品中選摘,編輯一套有關人生論述的叢書,并以分集出版,每集5冊,每冊定價3元左右。如果銷售好,再編輯幾套。很快,林賢治老師就編輯出第一輯5冊的人生文叢。此時,恰好廣州市新華書店承辦全國第四屆圖書展覽會。出版社趕印了4萬多套,在書展現場零售了3萬多套,并被評為全國十大暢銷書,獲得最佳圖書銷售獎。之后,林賢治老師陸續編輯出版四輯,并且一直都很暢銷,多次重印。
《中國現代朦朧詩賞析》和《臺灣朦朧詩賞析》也是朱訊先生根據圖書市場信息,建議編輯出版的。這種帶有常識性的賞析類圖書,受到年輕人的廣泛歡迎,先后重版6次,發行總量超過10萬冊。
這樣的案例不勝枚舉。以市場為導向在20世紀90年代后期出版社轉企以后成為圖書出版的主流思想,當我們驚訝于朱訊先生為什么總是能夠擁有這么多超前的意識時,他謙遜地說道:“我是典型的廣東人,‘只會生孩子,不會起名字,根本沒想過什么以市場為導向,就是想多賣些書,讓編輯們多編輯一些讀者想要的書。”
出版社圖書自辦發行到了今天,早已輝煌不再,但沒有人可以否認它曾經為我國出版業的市場化進程所帶來的革命性變化;“合作共贏”是全球化視野下經濟發展的基石,是中國出版業走出去的出發點;以市場為導向,以讀者需求為導向,更是當下出版經營的不二法門。朱訊先生1992年退休,按他自己的話說他在花城社工作了12年10個月又15天。這12年正是我國全面發展處于大變革時期的第一階段,計劃經濟時代遺留下來的保守思想仍然根深蒂固,一方面要打破思想上的羈絆,另一方面因為沒有前人的經驗可供參考,只能摸著石頭過河,在實干中不斷探索、不斷總結經驗。今天我們回顧朱訊先生之所以能為當代中國出版業留下這些寶貴的財富,正是基于他的實干出真知,基于他敢為天下先的勇于改革創新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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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系《隨筆》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