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燕青
照片很清晰:四蹄岔開站立,頭顱高昂,篤定的眼神里多了些悲壯與不舍……這是一只落入豹口的母鹿,面對三只獵豹,其中兩只已張開了血盆大口。也許,以母鹿的奔跑速度,本可逃過一劫。可母鹿還帶著它的幼崽,所以母鹿做出這樣的抉擇:直面迎敵,讓它的兩個孩子得以逃脫。
我從母鹿的眼神里讀出了很多東西,甚至讀出大功告成的欣慰,當遠眺逃脫了的孩子它自是欣慰。據說這張照片獲得了年度最佳攝影獎,而攝影者卻陷入了抑郁不能自拔。照片有一種抓拍的隨意,又有黃金分割與構圖用光的講究很主題的凸顯。不知道是不是黃昏將臨,光線很柔和,色彩也很柔和,季節也許是在初春,背景是橫斜疏朗的枝干,依稀有嫩綠的葉芽,它們站立的草地黃綠參半,也許真是初春,黃與綠的爭戰、新生與死亡的爭戰還在。將死的母鹿與正實施殺戮的豹子顏色是和諧的,照片上的色彩沒有沖擊力,鮮血還未抵達,這正是攝影師的巧妙,如果可以忽略母鹿的眼神與獵豹的獠牙,也許你會認為它們在嬉戲。假如以此畫面作一首詩,我會寫上:“春天來了,我卻要死了,但我的孩子活著……”
我們面對的只是照片,而攝影師面對的是活生生的殺戮現場,是催人淚下的護犢之死,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殤,這一切,足以讓意志堅定的鐵化成憂郁的水。我想起屠格涅夫那篇著名的《麻雀》,那只擋在獵狗前的老麻雀,用它自己的身體庇護自己的小雀兒:“勢如飛石一般,正投到狗的鼻前來。它驚惶萬狀,倒豎了全身的羽毛,發出絕望而哀求的叫聲,兩次投向那齒牙發光的張大的口邊。” 屠格涅夫以“勢如飛石”來形容一只麻雀為救護自己的孩子,準確有力,以此表現老麻雀雖然自己也感到無比恐怖,卻還是愿意犧牲自己。我看過一篇現代版的獵人筆記,說的是冰天雪地里,一頭外出給小狼覓食的母狼。母狼本來運氣不錯,遇上了一只雪兔,母狼在雪地里追趕雪兔,忽然遭遇了獵人和獵狗,母狼的命運便發生了轉折。獵人開槍打中了雪兔,當獵人發現雪兔后面緊跟著一只狼,對峙便開始了,獵狗不是母狼的對手,母狼并不戀戰,它冒險地直奔那只雪兔。要奪回本該屬于它的獵物,卻中了獵人的槍彈。母狼逃回洞口,獵人和獵狗也追來了,母狼挺著還在流血的身子,誓死堵住洞口,母狼是在保護它的狼崽們。母狼的母愛感動了獵人,獵人收槍,轉身離去,卻聽到背后傳來的轟然聲與嗥叫聲,獵人回頭,震驚地看到慘烈一幕,母狼撞在洞口石壁上。母狼在絕望中的這一壯舉,讓自己的身體成了幼崽的食物,母狼的血染紅了石壁與白茫茫的雪地,也染紅了獵人的記憶。
被稱為“弒母現象”的“紅蜘蛛”亦是慘烈。生活在非洲的紅蜘蛛一生只產一次卵,一次產上百顆卵。產卵后的母蜘蛛會用蛛絲細密嚴實地纏裹這些卵,并日日守護,待幼蛛破卵而出,母蜘蛛又會產下食物團來喂養幼蛛。食物團只能維持三天的食量,三天后,幼蛛蛻殼,脫胎換骨后的小蜘蛛食量大增,母蜘蛛無法找到更多的食物,怎么辦?母蜘蛛便讓自己的身子成為小蜘蛛的食物,真可謂驚心動魄的抉擇。母蜘蛛再一次用蛛絲纏裹自己的孩子,把它們聚集在自己身子下,被饑餓驅使的上百只小蜘蛛爬到母親的身體上,母蜘蛛一動不動,小蜘蛛漸漸地,試探地將尖銳的吸管插進母親的體內,進而大快朵頤,母蜘蛛先是疼痛地腿腳抽搐,身子卻按兵不動,用自己的精髓血液來喂養自己的孩子,直至被吞噬殆盡。據說很多種類的蜘蛛都有這所謂的“弒母現象”。我不能茍同這個說法,無疑,母蜘蛛比小蜘蛛強大,它完全可以拋下小蜘蛛去覓食,可見它是自愿的,自愿將身體獻上當作活祭。即使一只蚊子,也讓我看到了母性之光。那年我做“關節鏡手術”住進這座南方小城最大的醫院。骨科病房位于住院部大樓的十一樓,心想,怎么讓腿腳不便的人住那么高,即使電梯樓,但電梯里塞滿輪椅和推床也是不便的,何況電梯也會出故障,何不就設在一樓呢?住一樓對于康復期的走動也方便。但轉念一想,高有高的好處,空氣清新蚊蟲少。不料夜間竟有蚊子出沒,原以為蚊子只出沒于臭水溝,草叢里,最多飛到七八層樓高,竟不知還有能飛到這么高的蚊子。
領教這些蚊子后,將其分成兩類:一類與平常家居里的沒什么兩樣,潛入耳畔便會發出“嗡嗡”的叫聲,使人警覺,多半能被消滅。還有一類不能等閑視之,全是“悄悄地行動,打槍地不要。”狡猾狡猾地。即使盤旋于耳畔,也沒有絲毫的響聲,常常被叮得招架不住。于是就想起在衛校上微生物課時,微生物老師說,那些冒著九死一生飛進房宅干“吸血”勾當的全是母蚊,同學們很驚愕,有些男同學露出異樣的表情,緊接著老師又說:請不要認為母蚊特別的壞,尤其是男同學不要太得意,因為受了孕的母蚊,若沒有血的滋養,母蚊子宮便不能發育,它是為了下一代才這么做。同學們這才恍然大悟。
那些不出聲的家伙,深夜孤身潛入,憑借高強的飛術直飛十一樓,實屬母蚊中的強者,雖寥寥無幾,但多半都能幸存。而那些“嗡嗡”作響的劣等蚊子,一定是投機鉆營,混進電梯而來的,雖說飛術不高,卻有小聰明,另辟捷徑去開拓自己的疆場,不與低樓層里“蚊滿為患”的平庸蚊子們為伍。它們為了后代,同樣精神可嘉,同樣算得上母蚊中的強者。且稱它們為蚊子中的“母強蚊”吧。聽說還有蚊子混進機艙去了國外,這類蚊子不但是“母強蚊”還是專門叮咬非我族類的洋大人呀,即使被拍死在異國他鄉,也會魂歸故里吧,這類蚊子,我們該授予其愛國主義蚊子的稱號了。這么想著,臉上就被蚊子攻擊了,我下意識地迅捷一拍,“啪”地一聲,一只蚊子歿于我的手掌之中。那一刻,看著這只沾滿我鮮血的母蚊殘尸,心想這生物界可惡、卑微、骯臟的母性生命為了后代,竟也甘冒危險,不惜與人——這高級的生物為敵,不惜搭上生命。看著這只歷經艱辛飛抵十一樓的母蚊尸體,不禁想起那只曾與它交歡過的雄蚊,曾在交歡中有過怎樣的甜言蜜語呢?而此刻又躲在哪兒休閑納涼呢?或是溫香在抱已另交新歡了。我內心的一偶掠過一絲隱約的酸楚,想起了一些人類的飲食男女之事……不是說“世間萬物,雌雄相親”嗎?動物界的相親也是要付出代價的,動物界的負心漢恐怕也比比皆是。
去福州出差,與同事同游鼓山,坐上纜車往下一看,這才發現,纜車與下面那疊翠起伏的山脈像是隔著萬丈遠,忽然就想,要是這纜繩一斷,我就葬身峽谷了,那我兒子怎么辦?那一刻,我又想起了母蚊子。那一刻我竟因為一只蚊子流下了眼淚,為一只蚊子、一只有害的昆蟲,而肅然起敬于它那母性的光輝。那一刻我已超越敵對情感,超越憎惡,甚至已超越物種的障礙與它靈犀相通了。然而,纜車鄰座那聰明的同事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便說:“哎呀人什么時候死,早已注定好了,怕什么?”她臉上甚至露出鄙夷的神情。她看不到我的懼怕背后的原因。她當然是不怕的,她當然可以如此灑脫、大度,因為她不是母親。
那年她懷疑自己懷孕了,就讓某同事陪她一起去醫院做檢查,檢查結果陽性,也就是說她懷孕了。她拿著檢驗報告單,臉色煞白,雙手發抖,說不出話來。醫生覺得奇怪,說你不是還沒生過孩子嗎?她還是說不出話來。那個時候是獨生子女的時代,天天都在宣傳“夫妻只生一個孩子好!”到處是被追趕的偷生的女人。那個時候“丁克族”這個詞還沒出現,她就已經下決心不生孩子,后來她果真瞞著丈夫做了人流,她不想讓自己的情感被孩子束縛,不想讓自己灑脫的一生被孩子所累。同時背后感嘆,說瞧人家生活得多瀟灑。我嘴上沒說什么,可是心里也不止一次眼饞她無牽無掛的瀟灑日子。
那一年,臺灣海峽地震,我們這里也有震感。當時并不知道臺灣地震,要是知道了也不會那么怕了。我住在四樓,前一天上夜班,白天在家休息,震感襲來,吊燈在搖晃,櫥子在搖晃,所有的門窗都在吱嘎吱嘎地響,我的心臟快跳出來了。慌亂中我抓起摩托車頭盔就往樓下沖,樓下已經聚集了一堆驚慌失措的人,有人手里還拎著個大包,我才恍然,除了頭盔我什么也沒帶,我甚至忘了帶摩托車的鑰匙,但我并沒有停下腳步,匆匆地朝著離家不遠的一所小學校的方向跑。跑了不久震感就沒了,一切又恢復到了平常日子的模樣。我才發現從我抓起頭盔那一刻起,一切都是下意識的,朝著學校跑也是下意識的,因為我的兒子在那所小學上學,我要去保護他,我要去和他在一起,哪怕死也要死在一起。
我曾路遇一個正在怒斥孩子的父親,我不管不顧地上前去勸說那個發怒的父親。可我自己并不是一個好母親,我有太多的悔恨,悔恨我沒有善待自己的兒子。有段時間我向上蒼懺悔,總在夜深人靜淚流滿面。我甚至覺得我是最失敗的母親,做過太多失敗的決定,兒子從高中起就去了外地上學,那時候我愛文學勝過愛他,兒子大學畢業后,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外地打拼,在沒有親人的陌生城市獨自生活,日日只在街邊的小店草草打發一日三餐,半夜一個人去醫院打吊針。可我的寫作并沒有取得成功。一次次錯誤的決定,讓我活成家人的局外人,對于社會對于家庭我都是一個局外人。然而,我依然愛著我的兒子,我甚至愛屋及烏,心疼天下所有的男孩。兒子的同學得了白血病,我捐的錢是兒子班上最多的,我并不富裕。當地新聞報道一個從外地來尋母無果的男孩,我這個路盲騎著自行車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尋找這個孩子。一個母親,注定要在這個世上多一些心痛,就像向日葵,必須向上長,向上分枝,向上開花,必須開黃色的花,必須從早到晚圍著太陽轉。這是自然法則。是造物主設計的生命程序,猶如,分娩后自然而然的乳汁分泌。一位還不是母親的女作家說過這樣的話,說母愛是來自于自我獻身的享受和自我欣賞。伊壁鳩魯派信徒卻認為父母愛子女是出于利益的考慮,是養兒防老,或是爭取社會福利。我不敢說母愛里沒有摻雜這些思慮,但我想對那位女作家說,等你做了母親再來回答。對于伊壁鳩魯派信徒,我只想奉上德國詩人恩岑斯貝格寫給兒子的一段話:“我兒,你不可讀頌歌,而應該讀列車時刻表:它更準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