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金鑫
作為后學晚輩,我其實和陶西平老先生并不十分熟悉,中小學管理雜志社和北京教育學院的很多領導和同事都比我更了解陶老。我能有幸寫陶老,一是因為他和我們雜志的特殊淵源,1987年,《中小學管理》在他和學院老領導們的直接推動下創刊,陶老擔任首任主編(1987-1997年)和編委會主任(1997年至他去世),我來到雜志社已18個年頭,一直在陶老的影響與指導下工作。二是因為我后來和他老人家也有過一些接觸甚至深度交流,他帶給我的不只是關于何為教育、何為管理的專業影響,更是關于一個人何以為人、何以成為人、何以為了人的人生感悟。
我剛到雜志社工作時,是當時社里最年輕的“小編”。那時,新世紀課程改革剛剛開始,教育改革、學校管理乃至雜志社自身發展中都有很多兩難問題,社里經常會有各種大小討論。每當幾方觀點相持不下時,說話人只要搬出一句“主任那次說的是……”,爭論往往就會到此為止,以“主任說的”為準。這個“主任”是雜志社人對陶老的專有稱謂。雜志籌辦時,他審時度勢,帶領大家明確了雜志的辦刊定位與發展方向;雜志創刊后,他親自擔任主編十年之久;雜志社成立編委會,他又開始擔任編委會主任,所以在雜志社里,“主任”的稱呼只屬于他一人。我那時感覺,“主任”在大家心目中就像高山一樣巍峨高遠、不言自威、不可跨越。
但真正見到“主任”之后,我就發現他其實是一個從來不會擺什么“大架子”的人。每年的編委會,他是必來的。編委會基本都是在年底開,所以我印象中的主任,多數是穿秋冬裝的樣子,外罩一件深色或米色長風衣,里面是一套干凈利索的西服,戴著一條接近絳色的圍巾,不馬虎,不過分,講究而不考究,謙雅溫和,不老氣,無官氣,風度恰恰好,氣度恰恰好。那時,雜志社人處處講“平等”,開會也基本不擺桌簽,但每次他進門后不用人帶,就會直接坐到該坐的位置。主任人往那兒一坐,整個房間謙和、安詳、溫暖的感覺就出來了,會議的氣場就起來了。他來了,會議就開始了。一般他都是帶著微笑聽姬向群社長和編委們談工作,大家或報喜,或報憂,或提問,或討論。說好事時,他看著大家溫和地微笑,把雜志社的老老少少挨個看一遍,仿佛在用眼神表揚我們;說難事時,他依然是微笑著聽,只是眼神看向遠方。但不管大家說了什么難事、大事,最后在他那里,往往都會被他幾句話化開了,甚至事情就那么接近解決或直接解決了。這種“四兩撥千斤” “百煉鋼成繞指柔”的功夫,令人從內心欽佩不已。這不僅是領導能力,更是領導藝術了!
眾所周知,主任退休后依然在國內外多個重要組織中承擔重要的領導工作,一年差不多有200多天都在世界各地飛,公務異常繁忙。但每次來社里,他都盡量和大家多聚一會兒。當時雜志社人的書生氣都比較重,說話辦事都認死理兒,只說心里真想說的話,只做真正喜歡做的事,有時甚至會把常規禮儀視為形式主義,所以和陶老相處時也不怎么拘泥于那些“虛禮”“小節”。但饒是這樣,老人家反倒更愛和社里人一起活動。大家不怎么把他當領導“供”著,他也不和大家“端”著。
沙培寧主編曾經寫過他和我們一起喝粥的故事。那次我們活動完了都覺得肚子有點空,就呼啦啦裹挾著老爺子“打劫”似的沖進路邊一家粥店,一結賬發現才花了100多元,人均十來塊,但老爺子還喝得挺香,說和我們一起吃飯“香”,吃的是真飯。姬向群社長、張葳老師、喬樹憲老師退休時,他親自來參加歡送活動,貼心地給他們準備紀念品。“資深少女”們把他“擺放”在中間當花蕊一樣拍照,他也配合地做出雙手問天的姿勢,像極了可愛的老頑童。
他覺得雜志社的人不裝,真實、純粹、不設防,讓他放心、讓他省心。我們也把他當做自家的老人,后來連主任也不叫了,直接叫“老爺子”。我們個人從來沒送過他什么禮物,反倒是他有時還會帶一點小東西送給大家,我們嘻嘻哈哈一搶而空,也想不起給他回禮,有時一時興起,還常常要“吃大戶”讓他埋單,他都樂呵呵地由著我們“鬧騰”。
這是他和大家最放松的時候。
他可以縱容我們在“課下”的“沒大沒小”“沒上沒下”,但如果您以為他好說話、沒原則、沒立場,那就大錯特錯了。他一直要求我們保持辦刊定力,要對每一期刊物、每一篇稿件、每一個字符高度負責。曾經有段時間,我們刊發的學理性的文章多了一些,他立刻指出來,要求我們盡快調整。
他在《中小學管理》上發表的稿件,基本都由沙培寧主編親自編輯。有時有些內容,他會特別囑咐不要改。他平時在世界各地調研,都是小相機不離手,隨時記錄最新的教育發現,并很快在講座和文章中呈現出來。他不用別人代寫稿件,不用他人做PPT,所有文章和講稿都是他親自完成,很多都是他在飛機上高鐵上完成的。所以他的寫作風格與一般學者不同,沒有晦澀的學究氣;也與一般官員不同,沒有空泛的官樣文章。他認真對待自己的文字,也不大愿意讓別人隨意改動。有一次他在大會上發言,我們想選用一小段文字,他囑咐說只用PPT上的內容就可以了。我們從編輯規范的角度出發,做了一些小改動,結果老人家定稿時,還是把編輯后來加上的內容抹掉了。
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和老爺子的那次跨洋“吵架”。那期,我們約他寫一篇關于拔尖創新人才培養的“卷首”,但在關于超常教育和英才教育的概念使用問題上,我們產生了嚴重的意見分歧。當時他正在美國訪問,直接打電話過來說,如果我們堅持用編后的版本,那他就撤稿。我因為對這個領域稍熟悉些,就開始“引經據典”,爭取保留編后稿,但他老人家就是不同意,“你有你的立場,我有我的立場,我不要求你完全聽我的,你也改變不了我。”我也不讓步:“現在研究和實踐的背景都不同了,有些說法就是要重新考慮。”最后他急了,非讓我改過來,不改就要撤稿。我也急了,我們都要印刷了,您說撤就撤怎么行呢,有沒有點組織紀律性啊?不能撤!據說那天電話那端,一群老外都在那里等著他晚宴開餐,但他卻撇開一群人抱著電話和我"較勁兒”。后來我們各自退了一步。
那是我在他面前最“肆無忌憚”的一次,也徹底領教了什么是沙主編所說的“老爺子有時候可固執了”。我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沒想到當天晚上(美國時間的第二天早上),他發來微信:“請不要生氣,我昨天態度不好,絕不是對你。”“回來請你吃飯。”我看了,一顆懸著的心落下來,其實當時我的態度也很不好,同事后來告訴我說,那天滿走廊里都能聽見我在“嚷嚷”,以為我在和什么人吵架。我也沒把他請吃飯的話當真,以為他就說說而已。我那么較勁兒,他老人家沒把我拉黑,我就謝天謝地了。結果沒想到,十天后,他突然給我發微信,說從美國回來了,要請我吃飯。我如約而去。我們沒有再談究竟該用哪個概念的事,我恢復了“小孫”該有的模樣,他又變回了那個不計較的“老陶”。
其實那個時候他已經查出病灶了,但他一直瞞著這個消息。后來就不得不住院了,寫稿的頻率也降了下來。2019年5月,他病情稍微穩定些,剛剛能出來見人,我和柴純青社長、謝凡主任、楊曉夢主任一起去看他。他依舊關心雜志經營和發展的情況。我們向他匯報關于70年國慶的選題策劃情況,他饒有興致地和我們回憶起他當時作為一個中學生在天安門廣場參加開國大典的情形,并答應我們把當時的情況寫出來。沒想到這篇后來刊發在2019年第9期的《在迎接共和國誕生的日子里》,竟成了他在我刊發表的最后一篇文章。當時他雖然看起來還算精神,但我們心里都在隱隱地擔心,希望他不要再勞神。但他并沒聽進大家的勸,又開始參加各種活動。后來我感覺,他心里其實早已經對自己的病情有數了,只是借著這次強行復出,在和大家告別,在了他的各種心愿。
果然,他在參加完70年國慶典禮后,再次住院了。2019年11月29日,在無法視物、無法自主呼吸與進食的境況下,他摸索著在小白板上專門留言:“告訴中小學管理和沙姐,我的教育追求就是實現教育過程的整體優化。謝謝大家,我還是那顆心。”因為沙主編此時已退休,所以他在給雜志社的留言上特地加上了“和沙姐”三個字。他在和雜志社全體人員做最后道別時,也不忘感謝一直編輯他文稿的老編輯、老朋友。再后來,就是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襲來,他在醫院ICU病房接受隔離治療,獨自面對兇殘的病魔與無邊的孤寂。
再后來,就是噩耗傳來,教育界上下同悲。再后來,我參加了鄭增儀老司長為他組織的追思會。會上,大家在追憶他的種種貢獻。我提到:“別人都在說‘整體優化,而我注意到的是‘我還是那顆心。”再后來,我們去京郊九公山,看到他最后安眠在青山碧草中。
送別那天,山中氣溫已降,秋意已深,但秋菊簇簇,翠柏森森,山谷中回想著他生前最喜愛的《晚霞中的紅蜻蜓》樂曲。疫情防控的要求仍在,但許多人還是從四面八方趕來。我抑制不住地在想,究竟是他的什么魅力,讓這些上至八十多歲的老者,下至二十幾歲的年輕人,都因他而聚在這里,送他最后一程?很多人看到的都是他的管理成就、教育成就,而我則更愿意回歸到一個“人”的角度來閱讀他。“我還是那顆心”,這是什么樣的“我”,“還是”一顆什么樣的“心”?
我自知沒有資格對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說些什么,但我們在他面前向來“沒大沒小”慣了,我想他其實也很不希望人們把他放在神壇上仰望他,所以我更愿意用一個普通人的視角來聊聊對他的印象。
毫無疑問,他是一個有極高天賦的人
他是北京四中的優秀畢業生,1954年以華北五省一市文科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北京大學歷史系,是名副其實的狀元之才。在我們與陶老接觸的過程中,經常不經意間就能感受到他的過人之處,他思維敏捷、思路清晰、視野開闊、邏輯嚴密、決策果斷、表述得體,他能記住很多大小事件發生的具體日期和前后情境,也能記住很多日常瑣事的微小細節,談話中很多數據和典故都是信手拈來。以至于我們經常開玩笑說,可能他天賦的起點,就是別人永遠也無法企及的終點。
但他更是一個堅毅勤奮的自強者
當然,天賦只是為成功提供了可能,而能否走向成功,還要看其是否具備“自生長”的人格特質。終其一生,自大學一年級從北京大學因病退學后,他似乎沒有再接受過完整的學歷教育。他也從未屬于哪個大學、哪個教育學科,但他在理論和實踐領域的影響早已超越了學科和地域的限制。這些成就的取得,都是他孜孜不倦地自主學習自我超越的結果,而且這種勤勉終生未變。我們在中國知網上能查到的他在期刊上發表的文章有280篇左右,但在1995年之前只有不到20篇,可見他的絕大部分文章都是退休以后才刊發的。他在本可以“躺平”的年齡,反倒開啟了新的生命旅程。很多人都曾經見過他在多種場合爭分奪秒寫作、訪談、調研、指導的身影,這種對教育的敏感、熱情、踐行、堅守、引領,是很多人所難及的。
遭厄運而不自棄,居順境而不自怠,正是這種從未中斷的自主學習、超出常人的勤奮自律,成就了他濃墨重彩的人生。
他是一個不斷開疆拓土的創造者
他一生經歷了多種崗位的磨礪,不斷進入新的領域,不斷打破舊的束縛,不斷創立新的樣態,不斷建起新的世界。他理論涉獵甚廣,但與一般專家和領導不同的是,他用腳步丈量過全世界所有類型的學校;他實踐經驗豐富,但與一般實踐工作者不同的是,他能將實踐中的規律抽象為理論,能借用理論研究成果去指導學校工作。時至今日,他當年首創或主創的一些工作,如學校管理體制機制改革、民辦教育、超常教育、藝術教育、可持續發展教育、多元智能研究、干部教師培訓、職業高中改革等等,仍然在惠澤我們的生活。
對于中小學管理雜志社而言,我們則始終感念他的首創之功、擘畫之智與扶持之德。陶行知先生說:“敢探未發明的新理,即是創造精神;敢入未開化的邊疆,即是開辟精神。創造時,目光要深;開辟時,目光要遠。總起來說,創造、開辟都要有膽量。在教育界,有膽量創造的人,即是創造的教育家;有膽量開辟的人,即是開辟的教育家,都是第一流的人物。”沙主編在文中說:“他總是能在別人止步的地方,向前一步;在別人司空見慣的地方,發現價值。”這大概是對他的最恰切的評價。
他是一個矢志不渝的信仰者
那么,他的創新和創造的原動力又在哪里?早在1949年8月,還是初中生的他,就在北京大學民主廣場莊嚴宣誓,成為最早一批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團員。1955年前,他學業有成,家庭幸福,少年英才,前程似錦。但1955年后,命運就開始向他露出了猙獰的面孔,先是因病休學,后是在1957年剛剛20歲時就被劃為右派,進了“牛棚”,個人生活也遭受重大變故。直到1979年3月11日,上級黨組織宣布1957年把他劃為右派是錯誤的,這時他已經年過不惑。當天中午,他就提筆再次寫下了入黨申請書。雖然被冤枉了22年,但他依然深愛黨、深愛這片土地,他認為,過往的遭遇不過是母親對孩子的誤解,孩子是不會記恨母親的。1980年9月2日,他實現了自己多年的夙愿,成為光榮的中國共產黨黨員。從入團到入黨,他用了整整31年。
這是那個年代人特有的情感,我們這代人可以理解,但無法感同身受。這些委屈,沒有成為他自怨自艾甚至消沉逃避的理由,反倒激起他爭分奪秒的事業緊迫感和強烈的責任感。所以我們看到了一個一直與時間賽跑的改革者。這是一種什么力量?是信仰的力量,向上與向善的力量。
他是一個成就他人的托舉者
在他的安息儀式上,我看到有白發老人顫巍巍地用中國人傳統的跪拜大禮與他泣別:“老師,我們永遠也忘不了您。”他一生提攜、扶持、關照、保護過無數人,很多人雖然不能到現場與他作別,但對他一樣充滿了感恩之心。
他對雜志社的發展,也始終關愛有加。2015年后,他健康狀況已經不如以前,但為了支持我們的工作,依然繼續擔任編委會主任,仍盡量保持“絮語”文章的發表頻率。我們組織會議,有時他實在去不了,就讓我們以他的名義發出會議通知,發來賀信。雜志社10年刊慶、20年刊慶、30年刊慶,他都親自寫賀詞、主持會議、做學術報告,發動各級力量關心雜志的發展。他在《中小學管理》上共發表164篇文章,這是他對我們的信任、偏愛,也是他留給中國教育人的巨大精神遺產。當然,正如沙主編所說:“‘主任對《中小學管理》的關愛絕非囿于對一社一刊的私情私意,而是源于他對教育乃至生命之大情懷、大寵愛的一種釋放與投射。”“我的教育追求就是實現教育過程的整體優化”,這是老主任留給我們的臨別囑咐,更是一代老教育家留給所有教育人的殷殷囑托。此時追憶,哀痛莫名。
他還是一個特別“有意思”的真性情者
自從“打了那一架”之后,我們反倒交流多了。
唯大英雄,方真本色。曾國藩48歲時曾寫下一副自勉對聯:“養活一團春意思,撐起兩根窮骨頭。”這是一代帝師的人生旨趣。而陶老的生活情致,也完全擔得起“春意思”幾個字。他不僅僅PPT玩得溜,美圖修圖的功夫也甚是了得。他歌唱得好,歌路甚廣,從《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到哀傷纏綿的《女人花》,再到當時正流行的《青花瓷》《菊花臺》,他都能輕松駕馭,他還經常用原文唱外國歌曲,我們就奇怪他什么時候學的歌,什么時候學的這么多語種。他的舞跳得也有板有眼,在那一代人里絕對算得上“舞林高手“了。他愛好攝影,曾經送給我們他的攝影日歷。現在年輕人掛在嘴邊的理想“喝最醇的酒,唱最潮的歌,吃最好的飯,看最好的風景,飛越最多的國界,見最有趣的人”,他似乎都實現了,且可能更精彩,真真的是老“凡爾賽”了。
我視野有限,平生所見人物中,有大智慧大影響的人不少,但大智慧大影響的人中還這么有才有藝有情有趣的,大概唯有陶老。我后來終于有點明白了,他之所以有時候能和我們“瘋”到一起去,是因為他本身可能就曾是一個愛“瘋”的真性情的人啊。“好看的皮囊”與“有趣的靈魂”在他這里相映成趣。今天,當我們呼吁還給孩子們游戲鍛煉睡眠的時間、探討將美術音樂放到升學考試中時,他身上的這些品質顯得尤為可貴。
他還是誰?我們并不知道。畢竟,我真的對他并不熟悉。他的身邊永遠簇擁著一批人,但大部分人其實未必真懂他。但我敢肯定,他一定是沒有忘記“心”為何物的人。我們每個人遇到的和看到的陶老可能都不一樣,但所有不那么熟悉他的人,一起拼成了一個大家熟悉的他。我們又何必看到所有呢,我們只記得他讓我們看到的那一面、他愿意讓我們看到的那一面、他令我們景仰的那一面,就足夠了。
北京市通州區潞河中學老校長張世義在文章中說:“我們為什么要緬懷和紀念陶西平?因為他是這個時代的英雄!”
穿過漫長的歲月,他回去了,“還是那顆頭顱,還是那顆心”。
九公山下,人走,茶未涼。
(編輯 沙培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