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活”與直白

尼卡

一、浪漫主義風格

在走向生命的終點之際，海涅對自己的詩歌創作進行了如下總結：“盡管我對浪漫派大舉討伐、‘趕盡殺絕，我依然是一個浪漫派，其程度超過我自己的預料。”這段話道出了海涅同德國浪漫派之間的矛盾關系，以及他在德國文學史上的獨特地位：他既是德國古典文學和浪漫主義文學遺產的繼承人，又是現代精神的新生兒。

《歌集》是海涅的代表作之一，在這部奠定了詩人世界性聲譽的作品中，有大量富有浪漫主義民歌風格的詩歌。如《抒情的插曲》的第一首：“奇妙的五月天，百花破蕾開放，/愛情此時此刻/在我心頭滋長。/奇妙的五月天，/百鳥鳴囀歌唱，/我在此時此刻/向她吐露衷腸。”這首詩具有民歌般的純樸與歌唱性。兩節詩的開頭重復“奇妙的五月天”，這是海涅有意采用了民歌所特有的風格手法；而將愛情的萌生同大自然的繁榮對照，則又屬于民歌與浪漫主義文學范疇的題材。總之，《歌集》最大限度地體現出浪漫主義風格對海涅的影響。

然而，在海涅開始詩歌創作的時代，浪漫主義文學已經開始僵化為編造各種陳詞濫調，這就迫使詩人在輕快流暢地吟詠出一幅幅浪漫主義圖畫之后，最終揭露其假象的實質。請看下面這首《大實話》：“當春天帶來明媚的陽光，/花朵便會競相開放；/當月亮踏上光輝的旅程，/星星便會隨后徜徉；/當歌手瞅見盈盈的秋波，/歌聲便會涌出心房——/可是歌聲、星星和花朵，/還有明眸、月光和春陽，/這些東西盡管叫人喜愛，/卻還遠遠不能構成世界。”在精心描摹了一幅幅美好的畫面后，詩人卻揭露其“遠遠不能構成世界”，這樣的轉折或許并不起眼，卻是詩人有意識地對泛濫的浪漫主義文學進行的改造。

二、“鮮活”的詩歌畫面

在早期浪漫主義文學創作時期，海涅偏向于用鮮艷溫暖的色彩來涂抹世界。雖然他對海盜、神鬼的故事十分感興趣，寫過一些色彩陰郁的詩歌，但他大多數時候都是用優美的詞匯來構建艷麗美好的詩歌世界。他經常使用代表熱情的金色和紅色來描繪事物，如“金光四射的太陽紅”“金色的鬈發”“金輪”“金星”“野火燃燒”“殷紅”“玫瑰”等。而“白衣天使”“紫羅蘭”“綠森林”等清新淡雅的詞，則襯托了奔放的“金”和火熱的“紅”，兩種色調交相輝映，使海涅的詩歌充滿了層次分明的鮮艷之感。

色彩畢竟不是活物，要想讓這個詩歌王國真正地“動起來”，就必須再添加富有生氣的事物。因此，海涅對詩歌的要求，繼“鮮”的理論之后，又有了“活”的主張。于是，他在詩歌中加入了年少美麗的姑娘、“歡呼跳躍的山羊”、活潑善歌的“金色小鳥”等具有生命力的事物，為詩歌添加活力與動感，真正地讓“鮮”與“活”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充分實踐“鮮活”的文學風格。最具代表性的“活”的形象當屬長詩《阿塔·特羅爾，一個仲夏夜的夢》里，名為阿塔·特羅爾的熊。詩人將這頭熊當作人來寫，對它的思想、言行舉止和生活經歷進行了既辛辣又幽默的描寫。阿塔·特羅爾不僅身體笨重、舞姿僵硬，而且滿腹盲目的激情和對人類的仇恨。它嚴肅的神情和笨拙的跳舞動作只能引來人們的嘲笑聲。顯然，阿塔·特羅爾具有象征意義，他是當時各個政治反對派（資產階級自由派、激進民主派、社會主義者等）的綜合代表。如此，舞蹈之于特羅爾，就如同文學之于以政治為創作目標的浪漫主義派文人；特羅爾的嚴肅和激情就與浪漫主義派文人的煽情和狂熱相似；特羅爾的僵硬舞姿和拙劣舞藝，就與浪漫主義派文人的枯燥文風和乏味藝術相對應。

在“鮮活”的文學風格論的指導下，海涅的詩歌雖然只是文字勾勒，但其中充斥的鮮艷感和動態感營造了生動的畫面，使詩歌極富感染力。同時，生機勃勃的詩歌世界也為在現實世界中疲于掙扎的人，打造了一個精神上的烏托邦。

三、強烈而直白的抒情風格

海涅的詩歌之所以是經典，原因之一還在于其詩歌的真誠，以及強烈而直白的抒情風格。

海涅認為，作為一名詩人，最重要的就是要飽含激情地向世人傳達思想和意愿，只有這樣才能寫出打動人心的詩歌。海涅的愛情詩就因此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譬如，戀愛中的他為心中的女神奉上了整顆赤子之心，不吝用“玫瑰花”“百合花”“紫羅蘭”裝扮心上人，并飽含激情地發出對愛情的吶喊：“我一直在游蕩，/一直在尋愛。”失戀時，也毫不隱藏內心的苦痛和憤怒，大喊“我的血液在奔騰、熱烈、激昂。/憤怒的火焰焚毀了我的心房”，并且痛罵新娘有眼無珠，嫁的人“身穿精美的外套，潔白的襯衣，/可內心深處骯臟不堪粗俗已極”，甚至憤怒地發出對心上人的詛咒。一段時間后，歲月洗去了一切悲喜，沉淀下來的只有回憶：“我躺著睡覺，睡得相當安詳，/憂愁、煩惱，全都一掃而光；/有個夢中幻影向我走來，/是個姿色超群的俊美姑娘。”海涅將自己的情感直白地宣泄在字里行間，極富感染力，讀之使人身臨其境，仿佛自己就是詩中的主人公，對其遭遇感同身受。

此外，海涅雖然一直流亡于法國，但對德國的歸屬感卻從未消失。他一直擔憂德國的命運，也在愛國情感的促使下，寫出了政治長詩《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流亡十二年后，海涅再次踏上德國的土地，激動不已，但看到的卻是一個滿目瘡痍、守舊腐朽的國家。懷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情感，海涅以“斷念歌”“催眠曲”等既形象又準確的詞，諷刺反動的、消極的浪漫主義詩人與教會合流同污。這些文學實踐都充分體現了海涅以情寫詩、因詩寄情的文學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