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明富
無理而妙,即表面說出來的是反話、錯話,實際表達的卻是深層意義的正話、對話,從而在說的方式與說的意義兩者之間構成了讓讀者回味不盡的奧妙,是古典詩歌中一種常見的藝術辯證法。本期,我們借用“無理而妙”這一手法來觀照小說文本,進行鑒賞審美。
文段一
我獨坐在發出黃光的菜油燈下,想,這百無聊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先前還將形骸露在塵芥里,從活得有趣的人們看來,恐怕要怪訝她何以還要存在,現在總算被無常打掃得干干凈凈了。魂靈的有無,我不知道;然而在現世,則無聊生者不生,即使厭見者不見,為人為己,也還都不錯。我靜聽著窗外似乎瑟瑟作響的雪花聲,一面想,反而漸漸的舒暢起來。(節選自魯迅《祝福》)
文中說祥林嫂是被“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看似不合常理,實際是對魯鎮人厭倦祥林嫂的具有某種實質意義的概括,想一想圍觀阿毛故事而厭倦的人們,想一想埋藏在魯四老爺心中的“謬種”,想一想對祥林嫂唯恐避之不及的“我”……這樣的概括又是何其精當!說祥林嫂“總算被無常打掃得干干凈凈了”,似乎有一種期望其死的心理,這是非常不合情理的,但是想一想祥林嫂的一生,尤其是被賣到賀家前的生不如死、捐門檻后分文不剩、被魯家驅逐后身無所依,就連乞討也不得滴水,這樣的人何以能活?說祥林嫂的死是“為人為己,也還都不錯”,哪有這樣說話的理?而理偏偏就在——在祥林嫂的悲慘人生,在當時的愚昧文化氛圍,在熏染上某種文化的冷酷者。作者的話乍看無理,結合小說情節和所表現的文化,我們發現又是非常合理的。
文段二
扎波伊金繼續說下去,聽眾卻開始交頭接耳。他的演說差強人意,也博得了幾滴眼淚,但是其中許多話令人生疑。首先,大家弄不明白,為什么演說家稱死者為普羅科菲·奧西佩奇,死者明明叫基里爾·伊凡諾維奇呀。其次,大家都知道,死者生前一輩子都同他的合法妻子吵架,因此他算不得單身漢。最后,他留著紅褐色的大胡子,打生下來就沒有刮過臉,故而不明白,為什么演說家說他的臉向來刮得干干凈凈的。聽眾都莫名其妙,面面相覷,聳著肩膀。
不久,聽眾開始發現,就連演說家本人也發生了某種奇怪的變化,他定睛瞧著一個地方,不安地扭動身子,自己也聳起肩膀來了。突然他打住了,吃驚地張大了嘴巴,轉身對著波普拉夫斯基。
“你聽我說,他活著呢!”他驚恐萬狀地瞧著那邊說。
“誰活著?”
“普羅科菲·奧西佩奇呀!瞧他站在墓碑旁邊呢!”
“他本來就沒有死!死的叫基里爾·伊凡諾維奇!”
“可是你剛才親口說的,你們的秘書死了!”
“基里爾·伊凡諾維奇是秘書呀。普羅科菲·奧西佩奇,這沒錯,是我們的前任秘書,但他兩年前就調到第二科當科長了。”
“咳,鬼才搞得清你們的事!”
“你怎么停住了?接著講,不講可不妙!”
扎波伊金又轉身對著墓穴,憑他三寸不爛之舌繼續致中斷了的悼詞。墓碑旁果真站著普羅科菲·奧西佩奇。一個臉面刮得干干凈凈的年老文官。他瞪著演說家,氣呼呼地皺著眉頭。
“不好呀,年輕人!”回去的路上,普羅科菲·奧西佩奇埋怨道,“您的那些話說死人也許合適,可是用來說活人,這簡直是諷刺挖苦,先生!天哪,您都說了些什么話?什么無私呀,不被收買呀,不受賄賂呀!這些話用來說活人只能是侮辱人格,先生!”(節選自契訶夫《演說家》)
這是小說的結尾部分。演說家名叫扎波伊金,他給死者致悼詞,結果言語錯得離譜,因為他把致辭對象搞錯了。這樣的荒誕,顯然又不是為了表明演說家工作出了重大事故,所有人——包括被當作死者的人——都沒有絲毫追究他責任的意識。這樣的荒誕主要還是為了諷刺扎波伊金這個演說家,因為作品開頭就說明他的工作狀態“極好”——“這個扎波伊金,誠如許多讀者知道的那樣,具有一種罕見的才能,他擅長在婚禮上、葬禮上、各種各樣的周年紀念會上發表即席演說。他任何時候都能開講:半睡不醒也行,爛醉如泥也行,發著高燒也行。他的演說,好似排水管里的水,流暢、平穩、源源不斷。”作品中間也一再強調他對待工作的“從容不迫”——“靈柩抬得很慢,所以在到達墓地之前,他們居然來得及三次拐進小酒館,為超度亡靈喝上一小杯”。而且真死者和未死者之間還有很多相同之處,都是秘書,都是酒鬼——還有哪些相同,作品沒有交代。從這樣的情節安排上看,搞錯死者對象或者演說家說錯話,看似偶然,看似無理,實則必然,有必然的道理存在,這是其一。其二,被錯誤追悼的前任秘書普羅科菲·奧西佩奇雖然對演說家有埋怨,但埋怨的不是自己被“死”了一次,而是指責演說家不該侮辱他。何為侮辱?一般解釋為“使對方人格或名譽受到損害”,而且指某人的人格較高,卻被降格詆毀成沒有積極人格或積極人格匱乏的人,這是常理。但是普羅科菲·奧西佩奇卻沒有按照常規出牌,而是以為自己的人格沒有那么出色,被肆意拔高,因而感到被侮辱。這顯然是不合常理的;但是這卻曲折地諷刺了社會對人物評價的隨意,諷刺了社會對這種畸形變態評價的逢迎。試想,若人人皆如扎波伊金,那演說家還能成為演說家嗎?
文段三
張老太的確不傻,七十多歲的人了,腦子好使得很,小鎮上誰家有那把“不開的壺”她也門兒清。
小鎮人都怕了張老太,出門得張望幾次,選好了路線,避開張老太最好,否則被她逮住,一句話直捅你心窩。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老牛最怕張老太問他女兒找主了沒,老李最怕問他小兒子找到正經工作沒,老宗最怕問大胖領那個女人進家沒……但常在村里走,哪能碰不到張老太呢,一天碰到她三次她能三次問你,怕啥問啥,氣得小鎮人私下都咬著后槽牙說:“這個死老太太,心里那根橋斷了才好!”說完又覺得不妥,畢竟張老太大兒子為人憨厚也仗義,這些年沒少為小鎮人操心辦好事。(節選自李秀芹《敲不開的門》)
這篇小說的主人公張老太,七十多歲,兄弟當局長、兒子是鎮長,按理應該是受人敬重的,可實際上人們都想躲著她,因為她哪壺不開提哪壺,是一個不明事理的人。這就顯得極不合常理,這不合常理之處也就成了小說的懸念。直到結尾作者才告訴我們,張老太是為了堵住別人請托之口,堵住拉關系的后門,于是主動做一個討人厭的人,恰恰是在對親情負責任。
文段四
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牛二走在大街上,不時地從這個攤位上拿一個蘋果,從那個攤位上取一個梨子,偶爾興致來了,調戲一下路過的女子,摸一摸她們的屁股。無論牛二做什么,他們都不會生氣,他們覺得,這是一種光榮。
后來,牛二的姑丈聽說了這件事,特意建了一座牌坊,上書“孝子典范”。牌坊落成的時候,小鎮上的居民歡慶了三天三夜。
這是他們的榮耀!(節選自楊海龍《牌坊》)
這是小說的結尾片段。牛二本是一個地痞流氓,但是基于沒有核準的傳言,被群眾和官府貼上了“孝子典范”的標簽,以至于別人被牛二拿了東西、占了便宜之后還反覺榮光。這種價值觀無疑是畸形的,但是卻具有一定的“合理性”。這種合理性有情節走勢的必然,牛二有靠山,又欣逢“以孝治天下”——盡管是道聽途說;也有一定的現實土壤,比如某些地痞流氓通過旁門左道獲得“成功”,再與群眾“分享”,于是得到擁護、成為“榜樣”,牛二正是這種文學典型。從這個意義來說,文學作品不是新聞,它揭露的不是個案,而是社會現象。
文段五
前幾天公司二十周年慶,在酒樓大聚餐。辦公室幾個年輕人先到。服務員見大家大汗淋漓,便端來一盆水讓大家洗臉洗手。那個水盆是陶瓷的,形如碗狀,盆體上繪有青花圖案,十分精美。
大家趕緊洗了把手,坐在一邊等待服務員上菜。
李經理是最后一個到的,他一進來,看到桌子上的青花瓷盆,二話不說,便倒了一大碗在碗中,一口氣喝了個精光。喝完,他皺皺眉頭:“小王,這湯味道怎么怪怪的。”小王強忍著笑意,說:“這是我們剛剛洗了手的臟水。”李經理氣得臉都變綠了,破口大罵:“你們真不是人,怎么不早說呀?害我喝下去。”
小陳低著頭小聲說:“您說,打斷別人講話和做事,比謀財害命還嚴重。”
李經理氣得直朝大家瞪眼睛,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節選自胡玲《不要打擾》)
這是小說的結尾,大家看著經理喝下洗手水而沒有任何提醒,按照一般情由看,這是“無理”,但是基于作品建構的特殊背景看,這又是必然。我們一起來看前文:
李經理最不喜歡別人打斷他講話或做事。
有一次,辦公室的小王接到母親病危的通知,便急忙找李經理請假。李經理正在給幾位主管開會,小王只好守在會議室門外苦等。小王在會議室門口苦等了三個多小時,聽著里面的李經理從行風建設談到天文,又從天文說到地理。小王實在等不下去了,便走進會議室,打斷李經理的講話:“李經理,我母親病得嚴重,我想請半天假回去一趟。”
李經理正講得盡興,見小王打斷了自己的講話,非常生氣,他猛地拍著桌子說:“誰家沒爹沒娘沒病人?就你家有嗎?你知道不知道,打斷別人的講話和工作,比謀財害命還嚴重啊!”說完,他對人事部的陳小姐說:“記小王一個警告,扣除當月獎金以示警戒。”
還有一次,李經理和劉秘書在辦公室喝茶,小陳慌慌張張地闖了進去說:“經理,不好了,我兒子在學校打架,我要去學校看看。”李經理氣得將桌子上的杯子往地上一摔,沒好氣地說:“誰家沒孩子?打斷別人的講話和工作,比謀財害命還嚴重。你知道不知道呀?!”
李經理如此立下的規矩,誰敢違抗?而如此規矩統治下的人,其心理也一定是復雜的,既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被迫,也有“風水輪流轉”的某種微妙的期待,或許還有其他。所以,這次李經理喝了臟水,卻沒人提醒,或許旁邊的人還抱著看笑話的心思。這一情節乍看無理,其實自有道理在。
文段六
太陽剛落山,天空還留有一絲絲火紅的霞彩,張小花就早早地上了床,睡下了。
張小花決定明天一早,就去城里放羊。
晚上,張小花睡得雖然不太踏實,但她卻做了一個個甜美的夢。她夢見自己趕著雪白的羊群,走進了大城市,走進了電視里那片綠地,羊一路咩咩叫著,就像一只饞貓見到了腥香的煎魚,一只只尥蹶子跑過去,盡情地享受美味,一晌貪歡!
第二天早晨,天色漸亮,天地之間籠罩著一層薄薄的晨霧,張小花就起了床,她趕起她的羊群就向城里進發了。(節選自李忠元《去城里放羊》)
我們乍看文章的題目,就會覺得“無理”,城市不是泥磚堆起來的高樓大廈,就是寬闊的或水泥或柏油的馬路,這哪是放羊的地點?但是在主人公張小花眼中,鄉下草地萎縮,放羊已經沒有空間,而電視里經常報道城市中有大片的草場,正是放羊的好去處。于是她有了那個不合理卻又合理的創意——去城里放羊。這深刻揭示了當今的三農問題,引發人們思考農村的生態保護和建設的問題,思考農民生存發展的問題,思考農業的未來走向問題。
文段七
鄉集上,人來人往,送醫下鄉醫療隊正在忙碌地為村民們免費義診。醫生翻開孩子的眼瞼看了看,問:“多長時間了?”她遲疑了一下,答道:“從小就看不見。”
醫生搖了搖頭:“這個沒辦法治,是眼角膜出了問題。”
“那把我的眼睛換給她吧,她還小。”說這話時,她顯得很平靜。
“哪有那么簡單,眼角膜移植,要省級的大醫院才能做。”醫生看了看她那雙破了個洞,露出半個大腳趾的解放膠鞋,囁嚅著,“那得好幾萬塊錢呢!”
她不再說話了。
……
后山的礦洞里昏暗潮濕陰冷,不時有碎石掉落,但她干得很起勁。她掰著粗糙開裂的手指頭計算著工錢,一想到不出三四年,孩子就可以看到那些漂亮的花兒了,她全身就充滿了力氣。
第一個月的工資還未領到,礦洞塌了,一塊石頭砸中了她。彌留之際,她緊緊抓住醫生的胳膊說:“把我的眼睛換給我女兒,現在我有錢了,撫恤費就好幾十萬呢!”她的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像一個負債累累的人,終于還清了所有的欠債。(節選自萬吉星《花開的聲音》)
這是小說的中間片段,一位瀕臨死亡者“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這太違背常理了。但是在小說創造的特定情境里,這卻是一種必然,也是最合情合理的。失明女孩的爸爸為了救女主人公的丈夫而死,于是女主人公把小女孩當成自己的女兒來撫養,她最大的心愿是讓“女兒”獲得光明,這也是對女孩爸爸的報恩。結尾這一笑,也寫出了人物境界的高尚和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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