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古月
洪亮平
當前的生態文明不僅反映在技術創新和法制建設上,更是一種文化與理論革新,作為后工業社會文化的核心部分,最終應成為基于人文精神的文化觀點[1]。從這個方向上來看,環境美學是生態文明的理論形態,以城市風貌為導向的城市設計則是生態文明體制改革的有力工具。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城市特色和空間環境危機始終為學界熱點,城市風貌在不同地區卻存在相似的問題,這表明單純地以空間技術優化物質環境的邏輯已經不適用于當今社會。城市理論的研究需涉及某種價值體系的確定[2],城市風貌危機是社會問題的樣態表征,從社會過程的視角可能可以把握城市風貌內涵的本質,以新時期的城市建設價值導向或許能為目前城市風貌危機找到一條出路。
全球化的城市發展使得城市風貌的實踐獲得新含義,成為經濟發展和城市復興的新引擎[3],這種趨勢導致城市風貌成為政府空間營銷和參與城市競爭的主要手段之一。但就我國城市設計的諸多實施效果來看,卻陷入城市局部塑造空間環境特色消減了整體風貌,以及城市更新造成原住民外流和地方生活性淡化等社會問題的悖論。從現代化角度,中國是罕見的以極快的速度成長起來的成功典范,但也是因此付出代價的個例。無論結果好壞,這時候中國的城市規劃設計基本上以西方城市的經驗和理論作為依據,并發揮了重要作用。但現實中的中西方城市空間營造并不具備共同的基礎,存在著異時性和異位性的問題。

圖1 馬里布地理區位圖

圖2 傳統農業社會城市風貌

圖3 殖民時期大連城市風貌

圖4 計劃經濟時期北京單位大院城市風貌

圖5 現代工商時期的城市風貌
首先是異時性問題。在經歷近代工業革命之后,西方城市同樣存在嚴重的風貌特色危機,如今它們大多處于現代化中后期,經濟發達,城市風貌基本定型,面對城市環境優化的細小問題可以通過城市規劃設計手段得以解決。而我國作為后發國家才剛剛進入現代化前期階段,面臨著大規模的城市環境質量提升、城市空間協調等矛盾[4],城市發展問題的時間差必然不可能通過簡單的空間技術解決。
其次是異位性主要表現為中西價值觀的不同致使對于城市風貌的理解存在差異。由于較早的海洋文化和商業文化,西方人推崇個性創作、自我成就、喜好競爭、善于思辨,反映在城市風貌上更加強調其形式美——如大而廣闊的交往空間,巨大而富于變化的建筑形體,華麗張揚的色彩和細節裝飾。傳統中國崇尚權威、注重社會關系和集體利益、重視事實,城市風貌中被賦予了倫理觀念和意境美——講究山水城的整體關系,傳統建筑在實用性基礎上強調線形優美,色彩及裝飾雖然豐富但較為統一缺乏變化。如果不追溯其文化根源就隨意模仿其城市美學形式,只能使風貌被套上符號化的標簽。
以上兩點從目前中西學界的研究熱點也可以看出端倪,西方的城市風貌研究集中于街道層面的景觀優化和社會空間分異等,中國則關注環境特色塑造和城市風貌系統性方面的研究。簡單來說就是前者關注街區景觀和文化融合,而后者注重城市整體和特色突出。鑒于這些內容,中國的城市風貌問題不宜以西方城市為參照。然而城市美學本來就是主觀意識的產物,由于文化的多樣性,人們對美的城市風貌的理解同樣千差萬別,什么是好的城市風貌仿佛很難定論。而值得反思的是,從來沒有哪個時代像今天這般把城市風貌提到如此高的地位,之前的人們很少關注風貌問題卻依然能夠塑造良好的現實樣貌。是什么造成當今的風貌危機?是什么原因讓我們這個時代如此關注城市風貌?是否存在一些基本原則使我們能夠判別城市風貌問題?或者美好的城市風貌是否具備某些共同點?要回答這些問題,不可回避地需要先探究城市風貌的本質。
城市風貌的概念引用于文化學中的“風貌”一詞,《辭海》中將“風貌”解釋為描繪人物的神采容貌。唐代詩人白居易《昭君怨》中寫道:“明妃風貌最娉婷,合在椒房應四星。”這種用法一直沿用至今,還引申為擬人化描述事物的風格和面貌,“風貌”不同于“城市規劃”、“景觀”等舶來詞匯,來源于根深蒂固的中國傳統哲學的思維底蘊。南朝思想家范縝很早就提出“形神相即,形質神用”的觀點:“形”是外在表現形式,“神”是內在精氣神韻,不同的“質”有不同的“用”,形神不可分離;“神”又可以分為“淺則為知(感知覺),深則為慮(思維)兩類”。使用這樣樸素的哲學思想來理解“風貌”兩類,它可以表達為外在面貌、內在意蘊以及給審美主體帶來的知覺體驗的聯合體。
“風貌”運用于城市緣起于社會城市化進程的時代背景以及人們文化美學意識的覺醒,是基于“特色危機”、“生態危機”與“交往危機”擔憂的回應。關于城市風貌的概念界定諸多學者發表了自己的觀點,雖然視角有所差異,但基本上形成了對城市風貌概念的共識。城市風貌是指城市的面貌與格調,包括對人文取向的社會軟件系統和城市總體硬件環境的概括[5-6]。西方學界大多將風貌相關研究納入到城市設計體系,更偏向于城市景觀的概念,沒有形成明確而獨立的城市風貌研究版塊,從這個層面上來說,城市風貌是具有中國特色的研究課題[7]。
城市風貌的研究難點體現為它的主觀性和附屬性,其本質的探究不得不回到最基本的問題——城市的本質上。馬克思曾說過:“動物只生產自身,而人類生產整個自然界。人的普遍性表現在把整個自然界——首先作為人的直接生活資料,其次作為人的生命活動的材料、對象和工具——變成人的無機的身體。”[8城市是不斷人化的結果①,人類擁有其他生物沒有的主觀能動性,能夠按照自己的生產生活需求改造自然,建造城市并且不斷推進其演化發展,在人化的過程中,各個地區被打上了人的印記,外在呈現出多樣化的地域人類文化風貌特征。盡管自然環境和時間也是城市風貌形成的必要條件和基礎,但毫無疑問人類實踐活動是其形成以及差異化的主要動因[9-10]。
人類實踐活動受到價值觀的支配,因此,城市風貌的本質可以理解為當下流行價值觀的空間表征,是一種政治力量、經濟力量與文化力量的復雜混合體。這一觀點可以通過馬里布(Malibu)的城市案例加以佐證。馬里布一直是地理層面上的險峻之地,被認為極度不宜居,它北面是圣莫妮卡群山,南面是廣闊的太平洋,馬里布像蛇的形態一般(平均寬度僅1.5km)蜿蜒在兩者間。因為27英里的美麗海岸線,1991年人們建造了這座城市并開發為著名的旅游景點,常年遭受著隨時可能發生的山體崩塌、森林火災和洪水災難②。哈維·莫洛奇(Harvey Molotch)等社會學家認為發展馬里布這座城市完全是浪費資源而沒有意義的③,但由于聯邦緊急事務管理局的救援以及政府各項優惠政策使得馬里布居民的生活價值得到了保護和加強,盡管危險,還是有很多人愿意居住于此。這個例子說明了人的價值觀決定著對自然環境的認知(案例中社會學家和民眾的認知取向差異導致他們眼中的馬里布呈現出危險和美麗的區別),并進一步影響城市建造的目的及意義(案例中馬里布的建造是利用優美海岸線來增加經濟收入),而人的價值觀通常是在周邊環境的影響下構建出來的,兩者形成相互影響動態反饋的態勢。
從這個角度出發,美好的城市風貌可以理解為物質空間和地方文化價值取向(包括本土文化以及已融合的外來文化)存在緊密的對應關系。物質空間與價值觀的擬合是復雜的社會實踐過程,也正是城市的本質,可以大概描述為在環境的影響下具有不同價值觀的人組成多個組織團體進行博弈協調,形成一股持久的合力運用某些技術進行城市資源利用的活動④。隨著社會發展變遷,人的價值觀也在發展改變,推動著城市風貌不斷演化。
作為社會過程投影的城市風貌呈現出不同階段的審美取向,本文將中國城市發展分為四個階段,對城市審美觀點和城市風貌特征的關系作簡要分析(表1)。傳統農業社會中受到儒家、法家和道家的思想影響,統治者一直把城市環境看作維護社稷安定、塑造政治氛圍的關鍵問題,嚴謹的城建形制正反映了當時社會秩序治理的價值體系,而作為朝廷官員重要組成部分的士大夫自然成為城市營造的主要負責人,如白居易之于杭州、蘇州,楊萬里之于常州、漳州。中國古典城市美學通過觀天地宇宙之變化模仿其形制而成,也將文人喜愛自然的基因深深影響并印刻在傳統山水城市中。此時的城市風貌表現為精神功能的審美觀,既給人以氣勢恢宏之感,又有“因山構屋,其趣恒佳”的自然之美[11]。

表1 社會過程中的城市風貌變遷
殖民時期我國城建工作十分落后,大部分為帝國主義侵略者為擴張土地做出的規劃及設計,如青島(德國侵占)、大連(俄國侵占)、長春(日本侵占)以及上海、天津、漢口的租界區等。而我國政府制定的規劃如南京“首都計劃”(1929年)、上海“大上海都市計劃”(1929年)、重慶“陪都計劃”(1946年)等基本上尚未實施。這時期的城市風貌呈現出中西結合的殖民文化風格。
計劃經濟時期致力于快速控制及穩定社會的目的,建立了單位制度實現資源公平分配和社會全控制,并通過某些行為規范將主流意識形態傳遞到個人形成單位集體意識,形成封閉的、具有相同政治、經濟、文化基礎的單位大院。這時期出現大量工業廠房和住房,單位內部風貌均質現象嚴重,反映出既有理想共產主義城市影子,又有傳統自給自足鄉村化傾向的混合景觀,是一種社會公平的審美觀[12]。
改革開放后基于經濟發展的需要,各城市開始模仿經濟發展更好的地區的城建形式,此時的城市風貌表現為經濟功能的審美觀。四個階段的梳理說明了變遷是價值觀以及城市風貌的本質特征。一般來說,在城市發展初期城市風貌是不被重視的,只有滿足了人民的物質需求發展到城市成熟階段,它才可能被當作重要議題。城市風貌在不同社會階段的意義并不相同,我們如果以當代的價值觀評判必然有失偏頗。
人們經常把城市風貌危機歸結于社會發展的變革性,是由全球化、城鎮化、工業化和消費主義觀所導致,當然這些也是風貌問題的重要原因,然而問題的根源真是如此嗎?反觀中國古代長達兩千年的歷史,城市形制也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從西晉“建中立極”到北魏“三重成圈”再到唐宋的“市坊對稱”,每一座都城既沿襲了傳統西漢的多宮形制,又在新的社會情勢中不斷發展創新[13]。可見社會變革性給人們帶來了對風貌問題的恐慌,卻不是決定因素,因此有必要回到最基本的層面進行回答。本文認為,城市風貌問題體現了價值判斷無法適應時代變化的狀態,特別是中國的城市風貌由于戰爭等因素阻斷了其自身成長的必要過程和一般性規律,進一步放大了風貌問題。原因具體來說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一是價值判斷失誤。中國從傳統農業社會被動轉向工商社會,在尚未建立其合適的價值體系同時,多以模仿西方、追求潮流和特色為主,物質空間和文化價值無法匹配發展,人的創造行為也不能形成集體合力進行特色創造活動。這正是當前人們面對的現實情況,一方面集中解決城市功能和形態設計;另一方面在不明確城市意義的基礎上,關于城市形態和功能的討論無異于徒勞無功。
二是技術失誤。首先,中國的城市發展主要由精英決定,精英們接受西式理論教育,尚未本土化直接用以中國城市實踐,在沒有認清城市發展實情的基礎上自然沒法營造和諧的城市風貌。反觀傳統士大夫及其家族生活與當地有著根深蒂固的關系,受到的教育也跟當地的社會倫理制度相關聯,因此具有扎實的本地營造基礎。其次是忽視了時間設計,頻繁的行政換屆和大規模快速的城市更新,同樣使得城市空間與社會文化脫節。
盡管前文為“美好的城市風貌”給出解析,但仍是相當抽象的說法,它在不同的社會時期有不同的具象表現。現代工商時期致力于經濟發展和人類生活水平提高,將城市風貌放置于次級位置,那么在生態文明時代,城市風貌的意義何在?我們又該如何實踐城市設計?
生態文明是人與自然和諧的社會形態,是人類認識改造自然的歷程達到高文明的發展階段[14]。人與自然的發展矛盾無法在工商文明的思維中找到答案,卻在“天人合一”的中國人文科學中找到了依據和基礎,將人和自然整體地作為具有內在價值的共同體,這正是生態文明的思想核心[15]。當然傳統城市中體現的順從自然、宗法倫理意識是無法適應集體生活和法律管理的現代社會的,適應新社會發展的城市風貌必然與傳統城市有所區別。生態文明體現的是人與自然作為獨立的個體,相互尊重、合作共贏的局面;與之相對的,城市風貌應該表現為自然生態和人文顯現整體的、樸素的和原真的特征。其中整體性是指自然和城市應作為一個有機整體看待;樸素性是指城市風貌應該是最常見的城市生活的反映;原真性則是指尊重城市真實的特色,既不充斥著“世界高樓”,也不單一地強調民族形式。
在擴展的視角中,城市風貌成為長期且復雜的一項工程,包括人的價值觀的重構以及協同自然經濟社會整體效益,城市設計在這其中也被賦予了獨特的社會功能,不僅僅是設計城市的技術,更是探討社會意義與城市空間形態內在關聯的科學。具體來說,城市風貌實踐的關鍵點為以下兩點。
第一是對城市的重新認識。現代社會人們的生活方式正處于巨大的變化之中,相對固定的擁有相同文化價值觀的生活共同體正在慢慢被瓦解,與之相對形成了很多新的共享體如經濟共同體、網絡共同體。這其實對城市設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再也無法使用同一套經驗體系應對城市問題,要求規劃師深入到社會各個階層中進行深入長期的交流與體驗。城市風貌的實踐首先應該是一種有目的的認知,著力于感知社會文化氛圍,從而更加深刻地判斷與社會生活相對應的美好城市風貌的可能性。
第二是城市設計工具的變革。首先是理論平臺的建立,西方是我國理論長時期的模仿對象,盲目全盤吸收的弊病不再贅述,應在了解中國和西方社會發展情況的基礎上進行聯系和對比,真正地將理論本土化,并加入傳統城市的營造智慧,形成中國特色的城市風貌理論體系。再者是設計對象的變化,協調人與自然共生的問題必然要在超越城市的更大的空間載體上才能完成,因此從區域的層面進行大范圍的環境設計更為合理。最后,未來的城市設計不再是單向度的藝術審美行為,而更像是一種粘合劑,重點在于了解協調不同人群的價值取向,探討城市新舊區的連接,城市與自然環境的整合,不同空間在城市中的融入等問題。
從現實情況來看,城市風貌危機并非中國獨有的社會問題,在西方的城市新區同樣存在,只是在中國表現得更加嚴重。風貌問題是社會轉型過程中的正常現象,我們需要理性的面對。生態文明時期的城市風貌核心體現在人與大地的精神聯系,其實踐應該落腳于其完整的、真實的社會生活的體現,刻意地去塑造所謂的城市個性只會帶來更大的特色危機。為此,我們不能操之過急,當前要做的工作是打好城市設計的理論基礎以及城市的發展基礎,看淡風貌問題,才是醞釀城市內涵實現美麗中國終極目標的有效路徑。
資料來源:
表1:作者自繪;
圖1:根據谷歌衛星地圖改繪;
圖2:來源于楊留義繪畫作品;
文中其余圖片均來源于網絡。
注釋
① 包含馬里布在內的南加福尼亞地區對于火災的防御力很低,由于地形原因,消防救援進入該地區較為困難,一旦發生火災,大概率造成嚴重的后果。
② 哈維·莫洛奇(Harvey Molotch)教授曾在美國紐約大學的學術演講匯報上發表此觀點。
③ 馬克思在論述人與自然的關系時曾經提出“人化自然”的觀點,即人類社會活動使自然環境逐漸變為屬人的存在。
④ 這里的解釋參考了社會學家達德利·鄧肯(Otis Dudley Duncan)的POET理論,鄧肯認為創造并發展人類文明有四大因素,分別為種群(Population)、組織(Organization)、環境(Environment)和技術(Technology),四個因素相互影響,能夠解釋一切人類社會實踐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