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男
政治認同問題是自 20世紀90 年代蘇聯解體以后、全球化迅猛發展以來,全球政治學界高度關注的一個重要議題。人們會感到好奇:蘇聯這個超級大國在突然解體后,那些失去超級大國國民身份的蘇聯公民為什么能夠泰然處之?另一方面,20世紀90 年代以來的全球化沖擊著傳統的民族國家及其主權,有些人的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情緒高漲,另有些人卻更加崇尚跨國主義和全球主義。當前,新冠肺炎疫情仍在全球肆虐,意外豐富了“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內涵。它實際上也是全球化遭遇的新的重大挫折,凸顯出主權國家對邊界之內事務有效治理的重要性,并暴露出類似歐盟這樣的全球化典范在面對重大跨國災難時的軟弱無力。那么,這次疫情會對經歷過全球化狂飆時代的主要國家的治理模式帶來何種影響?這些國家的精英和公眾是否會重新審視他們的文化、制度甚至國家?會對他們的政治認同造成何種影響?雖然這些問題并非本文要討論的重點,但本文從“認同”這個元概念出發,通過對政治認同及其譜系要素進行深入分析,嘗試建構一個政治認同的圈層結構理論框架,以作為對上述問題進行后續探討的備選工具之一。
中文“認同”一詞譯自英文單詞 identity,是當代社會科學領域的核心概念之一。也有不少人把它譯為“身份”。事實上,identity 這個詞最早源自心理學的研究范疇。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和埃里克森(Erik H Erikson)通過對個人心理依附層面的分析,將其界定為“我是誰”的問題,而界定“我是誰”的依據就是“我”的特性。(1)Philip G,“Identifying Identity: A Semantic History”,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 1983, 69(4): 910-931.比如,公務員、教師、醫生等,這是以所從事的不同職業為標識的特性;無產階級、資產階級,這是馬克思主義政治學理論對資本主義社會中人們地位的劃分,標識它們特性的依據是人們對生產資料的占有情況。不過,“認同”和“身份”這兩個詞匯在中文里還是有明顯區別的,前者既有動詞屬性也有名詞屬性,后者僅有名詞屬性。它們在中文語境里還有明顯的口語化色彩,后者甚至還有功利化意味。有些中文作者為了避免造成歧義,往往把它們連在一起使用,即“身份認同”,以此指代英文單詞 identity。
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認為,identity 是一個人或一個群體自我意識的產物——我或者我們有什么“特別的素質”而使得我不同于你/他,或者我們不同于你們/他們。(2)[美]塞繆爾·亨廷頓:《誰是美國人?美國國民特性面臨的挑戰》,程克雄譯,新華出版社,2010年,第17、18-19頁。亨廷頓還做了進一步的解釋:第一,不僅個人有 identity,群體也可以有 identity。第二,在絕大多數情況下,identity都是建構起來的概念。第三,個人可以有多重 identity,群體在較小的程度上也可以有多重identity。第四,identity 由自我界定,但又是自我與他人交往的產物,因而具有可變性。第五,對個人和群體而言,各種identity 的重要性是隨情景而定的,有時人們喜歡強調自己跟他人的共性,有時卻樂于強調自己與別人的差異、強調自己的特性。(3)[美]塞繆爾·亨廷頓:《誰是美國人?美國國民特性面臨的挑戰》,程克雄譯,新華出版社,2010年,第17、18-19頁。
我國臺灣地區學者江宜樺把 identity 的含義細分為三類。第一類是“同一、等同”(oneness,sameness),是指某種事物與另一時地之另一事物為相同事物的現象。第二類是“確認、歸屬”(identification,belongingness),“確認”是指一個存在物經由辨識自己的特征,從而知道自己與他物的不同,肯定自己的個體性;“歸屬”是指一個存在物經由辨識自己與他物之共同特征,從而知道自己的同類何在,肯定了自己的群體性。第三類是“贊同、同意”(approval,agreement),對于這一層意思,江宜樺也承認是“中文日常對話創造出來的慣用語”。(4)江宜樺:《自由主義、民族主義與國家認同》,揚智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8-11頁。
作為一位母語為中文的學者,江宜樺對 identity 的分類在涵蓋范圍上顯然比亨廷頓對identity 的定義要寬泛,因為他同時涵蓋了 identity 在英文和中文兩種語境里的含義。特別是他對第三類含義的解釋,使得“認同”一詞除了對應某個或某些集體的身份認同外,還可以不受集體身份的限制,而只對某個或某些非集體的事物(如制度、政策、觀點、做法等)表達肯定之意,即價值認同。這種價值認同通俗地說就是“我好惡什么”。比如,當某人說他認同某項政策時,顯然并不表示他自己愿意或已經成為該政策的一部分(該政策本身也不是由人所構成的集體),而是表達他認為這項政策制定得不錯、合理等肯定性的價值判斷。
因此,我們可以從“認同”這個元概念中區分出集體身份和價值兩個維度,分別對應“我是誰”和“我好惡什么”這兩個問題。這兩個維度既可以共存于同一個認同概念中,也可以單獨存在。一般來說,集體身份認同常常伴隨著價值認同,但價值認同可以單獨存在。當一個人認同自己是某個集體的成員時,一般也意味著他在價值上對這個集體的喜好或接受。但對于非集體事物的認同來說,就只有價值維度,而沒有集體身份維度。把“認同”這個元概念區分出集體身份和價值兩個維度,是本文建構政治認同圈層結構的邏輯起點。
“政治認同”是一個合成詞,它由“認同”這個元概念派生出來。其中的“政治” 一詞限定了“認同”的適用范圍,即與政治事務相關或帶有某種政治意涵的認同現象。在現實生活中,國家、民族、制度、政權、政黨、政策等概念都帶有強烈的政治意涵。在特定語境下,甚至社會、文化、地域也帶有不同程度的政治意涵。美國政治學者威爾特·羅森堡姆(Walter A. Rosenbaum)認為:“政治認同是指一個人感覺他屬于什么政治單位(國家、民族、城鎮、區域)、地理區域和團體,……這些認同包括那些他感覺要強烈效忠、盡義務或負責任的單位和團體。”(5)[美]威爾特·A·羅森堡姆:《政治文化》,陳鴻瑜譯,桂冠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84年,第6頁。這個定義只強調政治認同的集體身份維度,而忽視了它的價值維度,忽視了現實生活中人們對一些非集體事物的價值認同。
中國學者彭勃發現,“政治認同”的概念在中國理論界主要有兩種用法:一是對政治體系的認可和接受,二是政治主體對政治體系的能動的心理反應過程。(6)彭勃:《自我、集體與政權:“政治認同”的層次及其影響》,《上海交通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1期。這個分類基本涵蓋了集體和非集體的政治認同客體,隱含著集體身份和價值兩個維度。筆者在文獻梳理中也確實看到,有更多的中國學者把這兩類含義糅合到一個完整的定義中。例如,劉凌斌認為,“政治認同是指作為社會成員的個體在一定的政治生活和政治發展中對政治系統或屬于政治系統的某個特定的政治單位所產生的一種情感上的依賴、意識上的歸屬、贊同和支持的態度及相應的支持行為,以及對為政治系統奠基的政治價值體系的認可、信任和信仰。”(7)劉凌斌:《臺灣青年的政治認同與兩岸關系和平發展》,《青年探索》2016年第1期。
綜合以上討論,筆者在這里給出一個寬泛的、與本文的基本邏輯相契合的界定:政治認同是指現實生活中認同主體(個人或群體)對認同客體(集體或非集體事物)的身份歸屬感和/或價值上的接受度,而這種歸屬感和/或接受度帶有某種程度的政治意涵。
與一般意義上的認同一樣,政治認同也有一個形成過程,同時也具有可變性。政治認同的形成與變遷過程,就是所謂的政治社會化過程。政治社會化是“社會個體在社會政治互動中接受社會政治文化教化,學習政治知識、掌握政治技能、內化政治規范、形成政治態度、完善政治人格的辯證過程;是社會政治體系的自我延續機制和功能運行機制。”(8)李元書:《政治社會化:涵義、特征、功能》,《政治學研究》1998年第2期。在這個過程中,政治格局的變動、某一時期特定的政治環境、甚至某個特定的政治事件,家庭、學校、社會輿論、工作環境、社交圈子等因素,都可能對政治認同的形成和變遷產生影響。“人類社會的經濟生產、社會結構、交往方式的發展與變化都構成了政治認同變遷的深層次原因。”(9)David Easton, A Systems Analysis of Political Life, John Wiley & Sons, Inc, 1967, p.46.
早期研究政治社會化的學者多把兒童作為主要研究對象,因為他們普遍認為,一個人的政治認同是在兒童時期形成的,成年人的政治認同是其兒童時期形成的政治價值觀和認識能力的邏輯結果。(10)李冰:《當代中國政治社會化中的公民認同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11頁。晚近的研究卻表明,大學及以后階段也是一個人的政治認同形成的關鍵時期。在走出校門、走向社會、開始職業生涯后,某些重要經歷、重要事件、重要人物也可能在短時間內改變一個人既有的政治認同。如果學校教育的內容與社會現實之間存在較大落差,那么在學校教育階段形成的政治認同,完全有可能在社會現實的沖擊下發生改變、甚至逆轉。
因此,更多的學者把政治社會化的研究重點放在成年人群體,探究家庭、學校、社團、同儕、媒體等因素對一個人政治認同的影響機理。這表明,一個人終其一生都在主動或被動地接受著政治社會化的洗禮,政治社會化過程在本質上就是政治認同被持續動態建構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政治主體的政治認同先被初步建構起來,但在后來的過程中既可能被強化,也可能被削弱,既可能被修正,也可能發生根本轉向。
在國家范圍內,更值得研究的是多數民眾的政治認同狀況。由于政治認同的客體具有多元性,政治認同實際上就是許多具體概念的集合。這個概念集可以被看作是一個邊界較為模糊的譜系,譜系的中心區域是國家認同、制度認同、政府認同、政黨認同等政治意涵非常強烈的認同現象,其外緣區域是社會認同、文化認同等政治色彩相對隱性的認同現象。之所以說是相對隱性,是因為這些認同現象在特定條件下仍然會被賦予濃厚的政治意涵。國家認同、民族認同、制度認同、政權認同、政府認同、政黨認同、社會認同、文化認同等認同現象,都是政治認同譜系中的常見成員,都可以被置于該譜系中的某個位置。
1.國家認同。國家認同是指認同主體對作為一個國家的國民身份的認同。國家是典型的由人所構成的集體,而且是高度組織化、制度化、政治化的集體,因而國家認同也是典型的集體身份認同。由于集體身份認同往往伴隨著價值認同,一個人的國家認同越強烈,意味著他對這個國家某些有形或無形的特性如歷史、文化、制度、物產等越珍視,在價值上也越持肯定的態度。國家認同的價值維度與集體身份維度呈現明顯的正相關。
現實生活中也存在一些較為復雜、但為數不多的特例。比如,有些國家承認雙重甚至多重國籍,那些擁有雙重或多重國籍的人,其國家認同可能也是雙重或多重的。還有一種特例是,一個人移民并轉換國籍到另外一個國家后,雖然他的國籍已經發生轉換, 但他的國家認同仍有可能是雙重的,他對故國的國家認同可能更多地是價值認同,而對移居國的國家認同則更多地是基于法律現實的集體身份認同。
2.民族認同。民族認同是指認同主體對作為一個民族的成員身份的認同。這里的“民族”一詞,對應的英文是 nation。根據近代民族國家起源的相關理論,民族是人為建構的共同體,建構民族的主要目的在于增進國家的完整性和凝聚力,因而民族建構服務于國家建構。雖然民族的組織化和制度化程度遠不及國家,但其政治性卻與國家相差無幾,以至于有人把 nation 強調為“政治民族”。(11)任劍濤:《從“民族國家”理解“中華民族”》,《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5期。民族認同也是典型的集體身份認同,同時又帶有明顯的價值認同的屬性。這里的“價值”,不僅體現在構成政治民族的歷史和文化傳統上,更體現在這個政治民族在建構過程中所共同經歷的戰爭、瘟疫、天災等重大磨難或成就及其造成的集體記憶上。例如,金沖及先生認為,正是當年的抗日戰爭,大大增強了中國各族人民不分你我的“中華民族”的認同感。(12)金沖及:《中華民族是怎樣形成的》,《江海學刊》2008年第1期。
3.政權認同。政權認同是指認同主體對本國疆域范圍內最高政治權威的合法性的認可與接受程度。“政權”與“政府”這兩個概念在所涉內容上有很大的重合度,政權認同有時也可以稱之為政府認同。在政權認同中,價值維度的比例多于集體身份維度, 其中的價值主要是指某個政權或政府作為國家最高政治權威的合法性。政權認同在中國歷史上、特別是當國家處于分裂狀態時,主要表現為所謂的“正統之爭”,典型者如三國時期曹魏政權與蜀漢政權之間的競爭。在中國歷史上還有另外一種情形:雖然一個新的朝代已經建立,舊的朝代已被徹底消滅,但生活在新朝代的部分民眾仍然對舊朝代懷有感情,并否定新朝代的合法性,如長期存在于清王朝的反清復明運動。這種現象屬于典型的政權認同或政府認同的范疇。
4.制度認同。制度認同是指認同主體對國家主要制度安排的合法性和有效性的認可與接受的程度。這里所說的主要制度是指涉及國家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公民權利等公共事務的基本制度和重大制度。一般來說,一個國家的主要制度既具有鮮明的政治性,也具有高度的穩定性,不會輕易被改變。但無論什么樣的制度,都不可能使所有的人都滿意,總有一些人對現行的某項或某些制度感到不滿。因此,制度認同的本意應該是讓盡可能多的民眾認可與接受國家主要制度,從而確保該制度總體上的合法性和有效性,進而確保由該制度建立的公共秩序能夠正常運轉。制度本身不是由人構成的集體,因此制度認同不存在集體身份維度,只有價值維度。
5.政黨認同。政黨是現代政治的主要組織載體,它們是“國家與市民社會、政府機構與社會內部的團體和利益方之間的關鍵紐帶”。(13)Andrew Heywood, Politics, Fourth Edition, Palgrave Macmillan, 2013, p.221.政黨認同是指認同主體對某個政黨的宗旨理念、綱領政策、組織原則、參政風格等要素的認可與接受的程度。政黨認同具有集體身份和價值兩個維度,對某個政黨的價值認同會促進對該政黨的集體身份認同。在西方式政黨政治中,民眾對執政黨的認同度越高,越有利于政局的穩定。反之, 如果民眾對在野黨的認同度超過對執政黨的認同度,就可能導致政局生變。在另外一些實行政黨政治的國家,由于各種原因長期由一個政黨執政,那么民眾對該政黨的認同就會與對該政府、甚至政權的認同高度重合。例如,由于俄羅斯總統普京所在的“統一俄羅斯黨”長期執政,俄民眾對該黨的政黨認同幾乎等同于對俄羅斯現政權的認同。
6.社會認同。社會認同與下文將要談到的文化認同是兩個既有區別又有聯系的概念。社會往往表現出一定的組織結構性,而文化的形態更為彌散和非正式。社會是文化的主要載體,文化滲透于社會生活的各領域。社會認同具有集體身份和價值兩個維度。社會作為集體與國家、政黨等集體相比,在組織化程度與可辨識度方面顯然要低很多, 其邊界也較為模糊,主要視具體語境而定。社會認同的價值維度主要體現在認同主體對其所處社會的主觀認知。當一個人高度認同其所生活于其中的社會時,不僅意味著他以作為該社會的成員為榮,也意味著這個社會中總有某些事物能夠吸引他,比如健全的社會架構、良好的社會秩序、文明的社會風氣、充裕的社會財富、完善的社會保障等。現代人類的社會生活已經被泛政治化,特定語境下的社會認同具有明顯的政治屬性。事實上,“現代國家與現代社會不可分割地聯系在一起,并由于相互間的高度關聯而一體化,形成了一個關聯體。從這個意義上說,現代社會也是現代國家的一部分,或者直接就是現代國家的內容”。(14)周平:《現代國家基礎性的社會政治機制——基于國族的分析視角》,《中國社會科學》2020年第3期。
7.文化認同。文化認同是指“人們之間或個人與群體之間的共同文化的確認。使用相同的文化符號、遵循共同的文化理念、秉承共有的思維模式和行為規范,是文化認同的依據”。(15)崔新建:《文化認同及其根源》,《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04年第4期。文化認同不僅與社會認同相互交織,還與制度認同和民族認同息息相關。特別是深層次的、具有歷史傳承功能的文化認同,與民族認同的重合度更高。每個國家和民族都有自身獨到的文化模式,這種獨到的文化模式是依據每種文化中所蘊含的異質性的民族精神,這是文化活動中的支配性力量,凸顯出文化對于民族性格、個人人格的重要作用。(16)蔡后奇:《哲學視域下的“文化自覺”思想研究》,大連理工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7年,第7頁。在現代社會,政治文化是一個國家或社會的整體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特定語境下的文化認同具有強烈的政治屬性。在亨廷頓的文明沖突理論里,社會認同和文化認同更是政治認同和國家認同的基礎。文化認同也有集體身份和價值兩個維度, 前者體現在認同主體作為某個文化共同體之一員的事實,后者體現在認同主體對某些文化要素的欣賞、認可、模仿等主觀感知與行為。
基于上述對政治認同譜系的分析,如果我們把國家范圍內政治認同的譜系想象為一種同心圓結構,那么無論譜系中的其他元素如何排列,對于現代民族國家來說,國家認同都應該居于圓心(即核心)的位置。政治認同譜系中的其他元素,則可依據其重要程度而排列于國家認同的外圍。如下圖所示。

資料來源:作者自制。
在這個政治認同的圈層結構中,國家認同處于最核心的位置,具有最強烈的政治屬性。往外依次是民族認同/制度認同、政權認同/政府認同、政黨認同,最外層是社會認同。而文化認同彌散于各層認同之中,在不同的認同層面具有不同強度的政治認同意涵,越接近圓心,政治認同的意涵就越強烈。當然,具體到某個國家或其特定歷史階段時,上述排序可能會有所不同。但就當今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的現狀來說,這個排序在整體上仍然是適用的。
國家認同是政治認同的堅硬內核,其他認同是國家認同的屏障或外殼。對于民族建構已經完成的國家來說,民族認同是其國家認同的最后一道屏障,如果一個人或一個群體對自己既有的民族認同產生動搖、甚至被完全解構,那么其國家認同也將岌岌可危。對于通過強有力的制度建構來支撐國家認同的國家來說,制度認同就是其國家認同的最后一道屏障。此外,如果一個人或一個群體不認同自己所在國家的社會與文化,那么很可能最終傳導到其國家認同上并產生消極影響。如果不認同的政治譜系越接近國家認同,那么這種不認同對其國家認同的消極作用就會越大。從近現代國家的政治實踐來看,國家認同的建構與解構,一般也是從社會認同和文化認同開始,由外向內逐步推進。因此,這些作為國家認同屏障的外殼并非堅不可摧,而且越往外層就越容易被侵蝕。一旦這些外殼逐一遭到削弱,最終將危及處于核心位置的國家認同。
之所以把國家認同置于核心位置,是因為當今的國際社會在總體上仍處于無政府狀態,主權國家仍是這個世界上最基本、也最重要的政治行為體。雖然二戰結束以來建立的一系列國際制度和國際組織為國際社會的有序演進發揮了重要作用,但我們也要看到,國際社會在有序演進過程中的每一個重要進展,都是主權國家推動的結果。特別是在應對諸如環境治理、流行疾病、跨國難民潮、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擴散等全球治理議題上,任何其他主體都無法取代主權國家的作用。如果主權國家軟弱無力,這些問題就可能失控,甚至演變成人類的重大災難。不同國家對正在全球肆虐的新冠肺炎疫情的不同防控對策與實際成效,再次深刻揭示出主權國家在當代世界的核心作用。而維系主權國家正常運轉的關鍵,就是國民對其國家的認同程度。“國家認同是現代國家維系統一和政治穩定的必要條件”;(17)周光輝、李虎:《領土認同:國家認同的基礎》,《中國社會科學》2016年第7期。“國家認同是現代國家的生命所在,失去了國家認同,現代國家也就失去了所有意義”。(18)林尚立:《現代國家認同建構的政治邏輯》,《中國社會科學》2013年第8期。
緊鄰國家認同的是民族認同和制度認同。眾所周知,當今世界的民族國家—主權國家制度,源自近代歐洲的威斯特伐利亞體系。但從數量上看,成功的民族國家并不占多數。更常見的情況是,一個國家中存在多個族群,在這些族群之上尚未成功建構出一個成熟的政治民族。例如,在撒哈拉以南非洲的絕大多數國家,不同族群之間的沖突是威脅其政治穩定的主要隱患,其國民的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都相當薄弱,因而國家建構和民族建構都是其政治建設的基本任務。
還有一類國家,它們也沒有在多族群之上成功建構出一個政治民族,國民的族群認同強于民族認同。但這類國家的制度建構較為成功,各族群的國民對國家制度的強烈認同能夠把族群分歧有效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圍內,人們對國家的認同也主要基于對國家基本制度的認同。在這樣的國家里,制度認同而非民族認同就成為國家認同的最后屏障。澳大利亞、新加坡甚至美國,都屬于這樣的國家。
由此可見,對于那些成功的民族國家來說,民族認同是國家認同的最堅固的屏障。而對于那些民族建構尚未完成但制度建構較為成功的國家來說,制度認同取代民族認同成為國家認同的最后屏障。如果一個國家既沒有成功建構起民族認同,也沒有成功建構起制度認同,這樣的國家就潛藏著動亂和分裂的風險。這其實也正是許多發展中國家正在面臨的政治難題。而英國(蘇格蘭問題)、加拿大(魁北克問題)和西班牙(巴斯克和加泰羅尼亞問題)等國則是發達國家中的特例。
這里需要說明的是,現代民族國家制度在歐洲發軔時,民族建構在時間上先于國家建構,前者為后者提供精神文化基礎。當這種制度自 20 世紀初開始向其他地區擴散時,更多的情形則是先草創國家制度,然后在國家內部整合各族群之間的關系,努力在各族群之上建構出新的政治民族。在這個過程中,民族建構與國家建構同步進行,國家認同與民族認同實際上既互為手段又互為目的,在政治認同的圈層結構中共同處于核心位置。只有當一個國家的基本制度已經健全、國民的國家認同趨向穩定、但族群關系較為復雜時,民族建構才有可能成為這個國家政治發展議程上的首要任務。但即便如此,國家認同的持續鞏固仍然是包括民族建構在內的所有政治進程的基礎與根本目標。
在民族認同和制度認同的外層,是政權認同和政府認同。一個強有力的、得到國民廣泛支持的政權/政府,不僅有助于增強人們對該政權/政府的政治認同,還有助于增進人們對國家前途的良性預期,從而增進人們的國家認同。相反,如果一個政權或連續多屆政府長期得不到國民的政治認同,或者得到的只是強制被動型、甚至冷漠虛假型的政治認同,(19)關于對“政治認同狀態”的分類,可參見方旭光:《政治認同的基礎理論研究》,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6年,第59-61頁。最終將損害到國民對國家整體的政治認同,即國家認同。因為在一個信息不對稱的社會里,總會有人把政府及其成員的不稱職或失誤不恰當地歸咎于國家。當國家處于重大變故、政府的管理能力遭受重大沖擊時,這些被動或虛假的政治認同或不當歸咎情緒就可能轉化為對政治秩序的進一步沖擊,危害到國家的整體利益。
政黨認同處于政權認同/政府認同的外層。政黨政治是當代國家政治的普遍現象, 但具體的實踐形式并不完全相同,有一黨制、兩黨制、多黨制等。在存在政黨競爭的條件下,選民對某個政黨的政治認同情況,是決定該黨是否有資格執政或參與執政的根本依據。在一個成熟的政黨政治環境中,人們很容易區分不同政黨之間的差異,以及政黨與國家之間的區別,不致于把對某個政黨的不滿歸咎于國家或政治制度本身。但如果人們對所有主要政黨均不滿意,這種不滿就可能轉化為對政黨制度或基本政治制度的不滿。如果這種不滿長期存在,就可能影響到人們的國家認同。但這種傳遞機制是間接的和隱性的,也并非經常或大規模地發生作用。
政治認同圈層的最外層是社會認同。表面上看,社會認同的政治屬性最弱。然而, 現代社會都與特定的政治制度相聯系,都是特定的政治、經濟、意識形態等因素共同塑造的產物。一個國家的邊界線往往也是存在于這個國家的社會的邊界線。一般來說,認同自己以國民身份生活于其中的社會,就意味著認同自己作為該社會成員的身份,也意味著認同該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和集體行為模式。這有助于社會秩序和政治秩序的穩定。反之,如果社會成員對其所處社會的主流價值觀或集體行為模式感到不滿,就可能導致(也可能起因于)他對國家政治生活的不滿。這種不滿可能影響到他對相關基本制度的態度,最終可能影響到他對國家整體的看法。與政黨認同一樣,這種傳遞機制也是間接的和隱性的,也并非經常或大規模地發生作用。
文化認同是一種很特殊的認同現象,這是由文化自身的特殊性決定的。正如前文所述,文化的存在形態是彌散的和非正式的,其影響既可細致入微,又可無遠弗屆,以至于有學者認為,“廣義的文化就是人們的生活方式”。(20)Andrew Heywood, Politics, Fourth Edition, Palgrave Macmillan, 2013, p.172.學術討論上也常有社會文化、歷史文化、制度文化、政治文化等概念,這就意味著文化認同也有不同的層次,體現在政治認同的圈層結構上,就是文化認同可以同社會認同、政黨認同、政府認同、政權認同、制度認同、民族認同乃至國家認同相互揉合、相輔相成。特別是政權認同、制度認同和國家認同,在本質上就是政治文化認同。而民族認同不僅是政治性的,也是文化性的,因為民族本身就是歷史文化的重要載體。文化認同的削弱,將以各種直接或間接的方式削弱國家認同。這正是亨廷頓擔心的事情。
最后需要強調的是,政治認同圈層結構中的諸要素之間,并非界限截然分明,在特定條件下它們能夠相互影響、相互制約,有時甚至還會相互轉化或高度重疊。例如,在由單一民族構成的國家(如日本)里,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就不易很清楚地區分。總體來看,當一個國家的各項基本制度和治理體系處于趨向完善的過程中、且能帶給國民日益豐富的物質和精神福祉時,其國民就會在潛移默化中把對政黨(尤其是執政黨)、政府、制度、民族等政治客體的認同,轉化為日益增強的國家認同,同時也會強化他們對身處其中的社會和文化的認同。而當一個國家處于動蕩或衰敗的過程中、民眾的物質和精神福祉受到持續損害時,既有的政治認同——尤其是對政黨、政府和制度的認同——就容易遭到沖擊,最終傳導并危及到國家認同。這也告訴我們,“人民有信仰”與“國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之間是相輔相成、互為因果的關系。
最近幾年來全球化浪潮迭遭重大挫折。這些挫折有的來自地緣政治挑戰,如中美關系的持續緊張、中東地區的長期動蕩;有的來自全球化本身所造成的負面后果, 如不同人群間的貧富分化加劇,以及各種原因導致的大規模跨國人口遷移。當前正在全球肆虐的新冠肺炎疫情對既有的全球化模式乃至對整個國際秩序的沖擊,將是巨大而深遠的。歷史經驗告訴我們,越是在政治秩序動蕩之時,越需要政治權威的干預, 但其干預的成效將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公眾對政治權威的認同程度。現代政治權威多以國家、政府、政黨的面目出現,公眾對這些政治權威的認同程度決定著這些政治權威的合法性及其干預的有效性。
在全球化浪潮遭遇重大挫折的同時,在許多國家尤其是那些深度參與全球化或深受其影響的國家,平民主義(populism)(21)也有人翻譯為“民粹主義”,但該詞匯在某些語境下帶有貶義色彩,故本文使用中性的“平民主義”一詞。的高漲也是一個普遍現象。這種情緒中既有對全球化所造成的負面后果的強烈不滿,也有對本國本民族在全球化中獲得巨大收益而導致的強烈自信。這對于政治認同、特別是國家認同的復興既可能是有益的,也可能是有害的。它可能使得國家有更堅實的民意基礎來加強對邊界范圍內主權事務的管控,國家、政黨和政治精英對公眾政治認同、特別是國家認同和民族認同的建構變得更有說服力。但在另一方面,那些經歷過全球化和自由化的洗禮、從公民權利擴展和生活便利化中獲益的群體,可能不愿接受比以前更多的管制,政治權威與公民權利之間的張力可能加大,這對公眾政治認同尤其是政黨認同和制度認同的建構又是不利的。
例如,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各地爆發以來,各個國家根據自己的文化、法律和制度做出了不同形式的應對,其效果各不相同。在歐美國家,由于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是它們的文化基因,導致其政府很難對公眾采取強有力的限制措施。在東亞儒家文化圈很容易推行的在公共場所強制戴口罩等措施,在歐美國家卻遭到了部分公眾的強烈抵制, 即使這些強制措施已被證明對疫情防控確實有效。而疫情失控又使得這些歐美國家的政府尤其是執政黨失去另外一部分民眾的政治認同和支持。在另外一些國家,雖然通過嚴格的強制措施取得了良好的抗疫效果,也因此強化了部分民眾對執政黨和政府乃至對國家整體的政治認同,但也有另外一些民眾懷疑某些強制措施或其強制程度的必要性,可能導致這部分公眾對執政黨、政府甚至國家基本制度的政治認同有所削弱。上述復雜情形實際上加大了政府建構公眾政治認同的難度。
正如前文所述,任何政治認同都有其價值維度。在政治秩序發生動蕩的新形勢下, 只有基于價值認同的集體身份認同才能長長久久,才能成為政治秩序趨穩的基石。這就要求政治權威若要重建基于政治認同而非僅僅基于政治權力的政治秩序,就必須滿足公眾的價值需求,夯實政治認同的價值維度。在實際行動中要促進社會團結和文化融合,鞏固政治認同的社會文化基礎。各國應對新冠肺炎疫情的政治實踐,或將為我們提供一個難得的觀察機會。
按照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人們在基本生活需求得到滿足之后,會有更高層次的需求,其中就包括爭取更多的政治權利、實質性地參與政治生活。在人類生產力高度發達、物質極大豐富的今天,現代國家事實上也是政治國家。政治國家的一個基本特征就是社會生活的泛政治化,越來越多的人們通過越來越便利的途徑實現政治參與,與之相伴的就是政治意識的不斷增強。政治認同是一種有明確價值取向的政治意識,它對國家政治生活的有序運行和政治穩定發揮著極為重要的作用。在當代政治生活中, 政治認同的核心是國家認同,政治認同譜系中的其他元素都直接或間接地服務于國家認同。一旦這些外層政治認同發生動搖或與國家認同相背離,國家認同就會處于不穩定狀態,國家的政治生活就可能走向局部甚至整體的失序。政治認同的圈層結構理論對國家的現實意義就在于:國家建構是一項全方位的系統工程;現代國家要想長治久安,不僅要持續進行民族建構和制度建構,也要持續進行社會建構和文化建構,它們之間是相互促進、相輔相成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