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梓鋒
(中國政法大學 刑事司法學院,北京 100088)
黨的十八大以來,黨中央把生態文明建設擺在了空前重要的戰略地位上,環境司法治理成為國家治理能力現代化建設中至關重要的一環,我國的生態環境修復制度由創設逐漸走向成熟。2020年《民法典》在侵權責任編專章規定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責任,正式確立了生態修復責任這一新的環境民事責任承擔方式,[1]以生態環境修復為中心,統籌適用刑事、行政、民事責任的環境損害救濟制度得以建立。刑事、行政、民事責任同時存在于環境司法保護領域[2],如何統籌各部門法責任以形成環境司法治理合力,是未來司法實踐面臨的重點問題。本文嘗試以民法典綠色原則為指引,對環境刑事司法中生態修復責任與刑事責任之間如何有機銜接的問題進行探討。
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刑罰配置模式以自由刑并處罰金為主,單處罰金為輔,自由刑和罰金是環境刑事責任的主要實現方式。隨著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制度改革的深化,以刑事判決附帶性地修復生態環境成為司法機關處理環境犯罪案件的常態化方式,[3]這為生態修復責任與刑事責任疏通了銜接通道,減少了二者統籌適用的障礙,但實踐中二者銜接不暢的問題仍然存在。
以自由刑并處罰金為主的刑罰配置模式使罰金“執行難”問題在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中尤為嚴重,部分地區開始探索環境罰金“修復性易科執行制度”[4],其中以福建、甘肅為代表:福建創設“生態修復補植令”模式,對犯罪人判處罰金同時允許其可以補種林木的方式折抵無力繳納的罰金[5];甘肅創設“補植保證書”模式,法院通過與無力繳納罰金的犯罪人簽訂苗木補植保證書,將罰金易科為補植林木執行。[6]
將罰金易科環境修復執行是司法實踐為應對罰金執行難題而進行的創新,可起到保證罰金執行、及時修復環境的作用,可謂極具實效,但也導致了生態修復責任與刑事責任混淆。《民法典》將生態修復責任定位于侵權責任編第七章“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責任”,說明其屬于環境民事侵權責任。《關于審理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案件的若干規定(試行)》(簡稱《損害賠償規定》)第十一條、《關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簡稱《公益訴訟規定》)第十八條將“修復生態環境”作為與賠償損失并列的民事責任,無法通過對《刑法》第三十七條的解釋將生態修復責任納入非刑罰處罰措施的范圍①,說明作為環境民事侵權責任的生態修復責任不能成為刑事責任的實現方式。將罰金易科為環境修復執行,根本原因在于沒有準確厘清生態修復的刑法定性,將生態修復誤當成一種刑罰執行方式,導致罰金與生態修復責任混淆。
《刑法》第五十二條規定的罰金執行方式不包括易科執行,在其他法律中亦未見相關立法設計,罰金易科在現行法下面臨合法性質疑。在罪刑法定原則下將罰金易科為環境修復執行即使有很強的創新,也應因欠缺法律依據被禁用,[7]以避免對罰金易科合法性的質疑漫延到生態環境修復制度上。
以自由刑并處罰金為主的刑罰配置模式過分重視對貪利性犯罪的剝奪威懾,說明《刑法》設置罰金的目的不是追求刑罰輕緩化而是使刑罰總量增加。[8]在這種立法現實下“重懲罰”可謂環境刑事裁判的痼疾。重刑主義傾向也導致司法機關對案件的關切點聚焦于犯罪人刑事責任的承擔,形成“刑事案件首要的問題是追究犯罪人刑事責任”[9]的慣性思維,生態修復需求往往被輕視甚至忽視。
以濫伐林木罪、非法捕撈水產品罪為樣本進行實證分析。在“無訟案例”檢索系統中設置檢索條件:案由為“濫伐林木罪”,關鍵詞為“濫伐林木”,文書性質為“判決書”,審理程序為“一審”,裁判年份為“2020”,得出符合條件的判決書2822份(一次檢索);分別以“修復環境”“補種”“復植”“補植”“修復費用”為關鍵詞在這2822份判決書中進一步檢索(二次檢索)。結果如下:

表1 適用生態修復措施的濫伐林木罪判決書數量
將一次檢索的案由換為“非法捕撈水產品罪”,關鍵詞換為“非法捕撈”,其他條件不變,得出符合條件的判決書3061份;以“修復環境”“增殖放流”“修復費用”為關鍵詞在這3061份判決書中進一步檢索(二次檢索)。結果如下:

表2 適用生態修復措施的非法捕撈水產品罪判決書數量
生態修復措施的實施方式并不統一,除“修復環境”外,②還有“補種”“復植”“補植”“增殖放流”,修復可以行為方式實施,也可以承擔生態環境修復費用的方式實施。因此二次檢索的關鍵詞包括“修復環境”“補種”“復植”“補植”“增殖放流”“修復費用”。③根據以上表格可知,在濫伐林木、非法捕撈水產品犯罪中生態修復措施適用比例較小,均不超過50%。
根據濫伐林木罪、非法捕撈水產品罪的罪狀,行為構罪須滿足“情節嚴重”或“數量較大”構成要件,構成犯罪的濫伐林木、非法捕撈水產品行為,必然對環境造成了較大破壞。理論上只要環境受損就應當采取修復措施,生態修復責任是行為人必須承擔的責任,盡管森林、水產資源遭破壞后修復可能性較高、修復措施較易實施,但實踐中這兩類案件的生態修復措施適用率仍較低,理論與現實的差距較大。
《民法典》第一千二百三十四條規定,生態環境能夠修復時侵權人需承擔修復責任,若侵權人在合理期限內未修復則由其他有權主體進行修復,所需費用由侵權人負擔。《損害賠償規定》第十二條規定,受損生態環境能修復的,法院應判決被告承擔修復責任并同時確定被告不履行修復義務時應承擔的生態環境修復費用。《公益訴訟規定》第二十條規定,法院可直接判決被告承擔生態環境修復費用。生態修復責任的實現方式包括直接承擔修復責任和間接承擔生態環境修復費用,前者為行為修復后者為金錢修復。
在“無訟案例”檢索系統選擇案由為“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關鍵詞為“修復環境”,文書性質為“判決書”,審理程序為“一審”,裁判年份為“2020”,得出符合條件的判決書1667份。按時間順序選取前100份判決書,依據修復方式進行分類:

表3 行為修復判決與金錢修復判決的數量對比
行為修復(如清除污染物)具有直接性,理論上是“最合理最根本的環境責任承當方式”。[10]但從表格可知,實踐中金錢修復判決的比例為行為修復的兩倍,其適用有明顯的過度擴張傾向。究其原因,一是《民法典》《損害賠償規定》均未規定金錢修復適用需以窮盡行為修復為前提,《公益訴訟規定》則規定法院可直接判決適用金錢修復;二是由于修復技術有限,部分環境被破壞后修復難度高、成本大,限制了行為修復的適用范圍。
環境刑事裁判中金錢修復的過度擴張導致其與罰金抵觸。罰金具有犯罪利益剝奪作用,其價值重在懲罰,生態環境修復費用的目的是修復環境損害,[11]二者價值目的的不同似乎使它們難以協調。罰金需上繳國庫由國家財政統一管理,在現行法下沒有直接轉化為生態修復資金的途徑,[12]生態修復費用則專款專用于修復環境。罰金數額關乎法院能否做到對被告人正確量刑,生態修復費用關乎能否及時修復受損環境。在大多數環境犯罪人資產有限的前提下,金錢修復過度擴張適用要么使判決罰金數額不當減少,要么使已決罰金因無法執行而淪為“空判”,這兩種結果都會損害刑事裁判權威。
不同的法律制度有不同的價值追求。“民法侵權行為法的主要目的,已不在于非難加害人,而是賠償被害人之損害”,[13]“對犯罪行為的刑罰處罰,其正義價值高于經濟賠償,其性質恰是對加害人之非難”。[14]換言之,民事責任的價值追求在于彌補被害人之損失,刑事責任的價值追求則是國家通過對加害人的否定評價實現社會正義。在環境司法保護領域,若要實現生態修復責任與刑事責任的有機銜接,必須尋求一個共同的指導性原則以協調不同的價值追求。《民法總則》第九條確立的“民事主體從事民事活動,應當有利于節約資源、保護生態環境”這一“綠色原則”,賦予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綠色屬性”。隨著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制度的試點與確立,“綠色原則”逐漸向刑事法領域延伸。在“民法典時代”[15]“綠色原則”不僅是民法基本原則,也是刑事法領域的基本原則綠色原則為“體制限制原則”,是“在民法與生態環境保護之間建立起的一種價值關聯”,是“對以個人利益為中心的民法基本體制的糾偏和補救”。[16]作為限制性原則的“綠色原則”,對民事主體科以節約資源保護環境義務,[17]以避免私權至上、意思自治原則運行到極致后產生環境問題,此義務帶有明顯的公法色彩,為生態修復責任與刑法銜接提供可能性。“限制原則”屬性具有協調個人利益與公共利益功能,搭建起個人經濟利益與生態安全公共利益溝通橋梁,使環境刑事與民事保護之間建立起統一價值追求:通過限制加害人利益來彌補受損的公共利益,實現社會正義。因此,綠色原則本質上是一種“溝通機制”,是“民法與環境保護相關制度相互銜接的接口”。[18]這一屬性與功能有利于兩種責任銜接,其可作為生態修復責任與刑事責任銜接的指導性原則。
基于“綠色原則”,可明確以下兩點:其一,生態修復責任不是加重犯罪人刑事責任的手段。生態修復責任作為環境民事侵權責任,是國家要求民事主體在進行民事活動的過程中應承擔的民事義務。應注意的是,雖然生態修復責任不應成為加重刑事責任的手段,但積極承擔生態修復可以并且應該成為減輕刑事責任的依據。刑法的謙抑性要求當對犯罪人科以民事責任就已經可以較好地實現保護環境的目的時,刑罰應該“退居幕后”。也就是說,我們可以考慮將生態修復責任作為一種刑法上的從輕量刑情節,這樣既能充分地保護自然環境(公共利益),也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因刑罰過于嚴厲而造成對個人利益的不當剝奪。其二,不應把刑罰作為應對環境犯罪的唯一手段。“人”是民法的核心價值追求,作為民事主體的“人”是自由且平等的。在環境犯罪中,犯罪人不僅是刑事責任的承擔者,也是生態修復責任的承擔者,司法機關在充分尊重犯罪人的基礎上與犯罪人進行平等的協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減少犯罪人對承擔生態修復責任的抗拒,從而有利于引導犯罪人積極修復生態環境。一味地依靠刑罰處罰犯罪人只會加劇其與國家的對抗,消減其承擔生態修復責任的積極性。這說明,刑罰不是也不應該是國家應對環境犯罪的唯一手段,相對于刑罰而言,生態修復或許可以成為更優選擇。
司法實踐將生態修復責任與刑事責任混淆根源就在于沒有厘清生態修復責任的刑法定性。來自“柔性民法”的“綠色原則”帶有天然的“軟法屬性”,可起到柔化刑法嚴苛性的作用。在“綠色原則”的指引下,把生態修復責任定位為刑法上的從輕量刑情節,是解決民刑混淆問題的有效方法。
學界關于生態修復刑法定性的爭議主要有以下觀點:一是刑罰種類說,認為生態修復是刑罰,可直接在刑事判決中判處被告人修復生態;二是刑罰執行方式說,認為生態修復是罰金執行方式,可以生態修復折抵罰金;三是非刑罰處罰措施說,把生態修復(特別是金錢修復)解釋為與賠償損失同質的非刑罰處罰;四是量刑情節說,認為積極修復生態可認定為從輕量刑情節。
在現行《刑法》下,刑罰種類說沒有生存空間;刑罰執行方式說是為解決罰金執行難題而展開的以突破《刑法》為代價的“創新”;《損害賠償規定》《公益訴訟規定》將修復生態與損害賠償置于同一位階,抹消了將生態修復解釋為非刑罰處罰措施的可能性。概言之,由于罪刑法定原則的存在,以上三種學說均因沒有法律依據而喪失其理論價值。相反,由于及時采取措施修復生態環境以消除或減小犯罪危害結果屬于《刑法》第六十一條規定的量刑根據,再結合《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2016)(簡稱《規定》)第五條④,可認為量刑情節說具有充足法律依據,實踐中大量的判決樣本也足以證明其理論生命力。
生態修復責任的刑法定性為從輕量刑情節,但對這種生態修復型從輕量刑情節的認定還需要作一定程度的限制。
首先,明確修復型從輕量刑情節適用范圍。根據《規定》第五條規定,在實施《刑法》第三百三十八、三百三十九條規定的行為即污染環境、非法處置進口固體廢物、擅自進口固體廢物后及時修復生態環境,可被認定為從輕量刑情節。但其他環境犯罪是否也可適用該第五條?仔細分析可發現,立法者在該條“第三百三十八條、第三百三十九條規定的”后的用語是“行為”而非“罪名”,說明該第五條的適用對象是行為而非罪名,對符合第三百三十八、三百三十九條規定的行為可適用該第五條。立法者將第三百三十八、三百三十九條單獨列出目的應是隱性地限制修復型從輕量刑情節的認定,在其他環境犯罪中法院對這種量刑情節的認定應持謹慎態度。
其次,對被告人承諾履行生態修復責任的行為,需附加額外條件才可將其認定為從輕量刑情節。犯罪人在判決前承諾將積極修復生態環境,法院若直接將該承諾認定為從輕量刑情節并作出判決,可能因對(判決后可能不履行承諾的)被告人缺乏有效制裁而存在誤判風險。為消除風險,法院可采取以下措施:與作出承諾的被告人簽訂生態修復協議并收取保證金⑤,讓生態修復責任保持民事責任屬性的同時強化對被告人的約束;對被宣告緩刑的社區矯正對象,將生態修復協議納入其矯正方案中⑥,對不履行協議者撤銷緩刑以確保協議履行。
最后,對第三人代為修復不予認定。被告人以外的人代為修復生態環境,不足以反映被告人的悔罪情況,將此情形認定為從輕量刑情節有違刑罰原理。
立法層面的重刑主義導致環境刑事裁判“重懲罰、輕修復”。來自“人性民法”的綠色原則蘊含濃厚的人文關懷,充滿對自由平等的人的尊重。[19]通過“綠色原則”改變環境刑事司法理念,緩和國家與犯罪人之間的對抗,是提高生態修復責任在環境刑事司法中的地位、改變“重懲罰,輕修復”困境的“良方”。
重罰可在一定程度上遏制環境犯罪,但時至今日仍大量存在的環境案件也說明懲罰不是萬能的,重刑主義不能徹底解決環境問題。市場經濟的逐利性使社會產生信仰缺失,市場主體放棄社會責任感、信奉利益至上,環境犯罪的產生具有歷史必然性,[20]重刑主義應對環境犯罪有其局限性。“懲罰是國家的相對義務而非完全或絕對義務”,“有條件的寬恕是國家的相對義務”,國家不應剝奪犯罪人被寬恕的權利,[21]懲罰不應是環境刑事裁判中唯一或主要的責任。在合理范圍內適用輕刑罰寬恕犯罪人有利于減少其與司法機關的對抗,增加其配合司法機關及時修復環境的可能性,為恢復性司法理念落實營造良好氛圍。
傳統刑事訴訟中控方以說服法院定罪量刑為訴訟目標,辯方以反駁對方控訴為訴訟方向,訴訟雙方相互對抗。“對抗性司法”[22]雖可保障無罪推定、程序正義等被告人訴訟權利,但也使訴訟效率大大降低。環境犯罪案件中被破壞的環境亟需得到修復,但緩慢的訴訟進程不能使這一需求得到滿足。重刑之下環境刑事審判對抗有余、合作不足使環境犯罪治理實效變得更低,[23]需在環境刑事審判中推行協商性司法,促進各方合作以及時修復環境。
協商性司法是指“檢察官與被告方通過對話和協商,就被告人定罪和量刑問題達成某種程度的妥協,法院根據雙方達成的妥協方案作出刑事裁判的訴訟模式”,[24]其特點是控辯雙方在一定程度上放棄對抗,謀求合作促進案件解決。協商性司法契合環境刑事案件及時修復環境的硬需求:通過量刑協商激勵被告人認罪認罰使案件處理效率提升;通過量刑協商被告人得到更輕的刑罰,其修復環境的積極性提高;司法機關得以抽出更多精力專注于修復環境。推行協商性司法促進合作治理,是環境犯罪治理的新突破。[25]
生態修復不是非刑罰處罰,直接以刑事判決適用生態修復責任存在合法性危機,通過以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的方式適用生態修復責任成為更好的選擇。但實踐中環境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判決的數量并不多,筆者以“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為案由、以“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為關鍵詞在“無訟案例”檢索系統進行檢索,結果如下:

表4 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一審)判決數量
根據表格可知,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適用率雖逐年升高但總體來說非常低。在避免直接以刑事判決適用生態修復責任的前提下,增加附帶民事公益訴訟適用率對改變“重懲罰、輕修復”困境會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其中關鍵在于檢察院提高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提起率。
基于減少對抗加強合作的理念,合理利用調解程序可更好地發揮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制度的價值。根據《關于檢察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十九條:“民事公益訴訟案件審理過程中,人民檢察院訴訟請求全部實現而撤回起訴的,人民法院應予準許”,結合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的民事訴訟本質,在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中適用調解應不存在合法性障礙。發揮調解優勢提升案件處理效率,使訴訟各方盡早從審判中抽身出來形成修復合力,對環境的及時修復大有裨益。
生態環境修復費用與罰金的抵觸原因在于司法實踐不當擴大了金錢修復的適用。刑法是保障法,其與民法具有前置法與后置法的關系,[26]來自“前置民法”的綠色原則提供了民事責任優先的理念,據此理念在環境刑事案件中確立生態修復責任優先原則,應是消解民刑抵觸的有效途徑。
行為修復是最直接的生態修復方式,能直接、具體地實現環境保護目的,其他方式如生態損害賠償、金錢修復均具有間接性。[27]但實踐中檢察院往往將民事公益訴求簡化為生態環境修復費用,法院也傾向于直接判決被告人承擔生態環境修復費用。為改變這一現狀,在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中,公益訴訟人應先考慮行為修復可能性,以行為修復為公益訴訟的首要訴求,生態環境修復費用請求僅在窮盡行為修復方式后才可補充提出。法院在判決中應明確行為修復具體要求,同時規定被告人若未按要求履行(未按時履行或履行不合格)應承擔生態環境修復費用。行為修復優先、金錢修復補充的公益訴訟模式,不僅消解了生態環境修復費用與罰金的抵觸,也避免了環境審判陷入修復費用數額難以確定的困境。但這種模式的適用需以有效的執行監督為前提,如何構建有效的環境判決執行監督程序是環境司法改革的重點。
案件不能適用行為修復時可先行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根據《公益訴訟規定》第一條規定⑦,環境刑事案件大部分都在民事公益訴訟案件受案范圍內。刑事訴訟程序比民事訴訟更為嚴謹繁瑣,案件經偵查、起訴階段進入審判程序時,環境修復問題可能仍未得到處理。民事公益訴訟則可直接進入審判程序。在刑事案件還處于偵查、審查起訴階段時,檢察院或其他有權主體可以先行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優先解決環境修復問題,并將犯罪人履行民事公益訴訟判決的情況作為量刑情節在刑事審判中予以考慮。金錢修復也較容易執行,一般不會影響刑事審判的正常開展。在環境刑事案件中先行提起民事公益訴訟可產生以下效果:縮短環境案件處理時間,提高生態環境修復效率[28];先行實現生態修復責任,避免犯罪人因被判處實刑而喪失修復環境的積極性;在刑事審判開始前執行民事公益訴訟判決,徹底消解生態環境修復費用與罰金的抵觸。
在不存在行為修復可能性的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件中,生態環境修復費用與罰金不可避免地被同時適用。《刑法》第三十六條確立了民事優先原則,規定民事賠償責任優先于財產刑執行,但生態修復責任與賠償損失處于同一位階,民事賠償責任不包括生態修復責任。民事賠償責任優先執行的目的是保證被害人得到補償,生態修復責任的本質亦是彌補公共環境利益所遭受的損失,生態修復責任優先于財產刑執行,也沒有加重對被告人的懲罰,積極主動修復環境甚至有利于被告人爭取減刑。刑法不禁止有利于被告人的類推,因此可以通過類推將民事賠償責任優先拓展為民事責任優先,使生態修復責任取得對財產刑的優先地位。
通過類推使生態環境修復費用優先于罰金執行,意味著國家在一定程度上放棄了部分刑罰權。“刑罰權是國家對犯罪人實行刑罰懲罰的權利”,[29]刑罰目的僅在于“阻止罪犯再重新侵害公民,并規誡其他人不要重蹈覆轍”,只要“刑罰的惡果大于犯罪所帶來的好處,刑罰就可以收到它的效果”,此外一切“都是多余的”。[30]承擔生態環境修復費用不僅使犯罪利益消失而且及時修復了環境,起到了比罰金更好的效果,此時國家對刑罰權(罰金)的放棄具有正當性。
注釋:
①根據《刑法》第三十七條規定,非刑罰處罰措施包括訓誡、具結悔過、賠禮道歉、賠償損失、行政處罰、行政處分。賠償損失與修復生態環境并列,位于同一位階互不包含,在該條窮盡式列舉的立法例下,非刑罰處罰措施不可能包括修復生態環境。
②實務中部分判決對生態修復措施的實施方式沒有進行具體說明,僅籠統地要求被告人修復生態環境。筆者將這種生態修復措施實施方式統稱為“修復環境”。
③在二次檢索時,對關鍵詞分別進行檢索得出的各項數據結果可能重復,導致總和數據偏大,但此時可以確保統計范圍內采用生態修復措施的判決書份數不會比實際數量小,因此數據重復對本文結論無影響。
④《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2016)第五條:“實施刑法第三百三十八條、第三百三十九條規定的行為,剛達到應當追究刑事責任的標準,但行為人及時采取措施,防止損失擴大、消除污染,全部賠償損失,積極修復生態環境,且系初犯,確有悔罪表現的,可以認定為情節輕微,不起訴或者免于刑事處罰;確有必要判處刑罰的,應當從寬處罰。”
⑤但要保證法院在被告人履行協議后退還保證金,否則會侵犯被告人的財產權益,不當減少被告人財產進而增加罰金不能執行的風險。
⑥如福建省制定的《社區矯正實施細則》明確規定,涉及生態修復案件被宣告緩刑的社區矯正對象應當履行生態修復協議,參與生態環境保護活動。參見肖乾利、呂沐洋:《<社區矯正法>實施效果考察》,載《宜賓學院學報》2021年4月1日網絡首發版,第2頁。
⑦《公益訴訟規定》第一條規定:“法律規定的機關和有關組織依據民事訴訟法第五十五條、環境保護法第五十八條等法律的規定,對已經損害社會公共利益或者具有社會公共利益重大風險的環境污染、破壞生態的行為提起訴訟,符合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一十九條第二項、第三項、第四項規定的,人民法院應予受理”。